“龍之父”喬治?馬丁的冰火傳奇

奇幻小說《冰與火之歌》吸引了幾千萬人閱讀，由其改編的美劇《權力的游戲》熱播，全世界都為這“冰與火”的瑰麗世界贊嘆、折服，其作者喬治·馬丁也深受粉絲喜愛。

馬丁先生，您能用一句話為沒有聽說過《冰與火之歌》的人總結一下這個故事嗎？

這事我不做。

到底誰是瓊恩·雪諾的父母？

下個問題吧。

長城中是否有條沉睡的冰龍，而瓊恩·雪諾將喚醒它？

我的粉絲們一向想象狂野，對此我也不發表任何評論。

和采訪中的寥寥數語不同，書中的喬治·馬丁妙語連珠。自1996年出版以來，他的史詩奇幻巨著《冰與火之歌》（A Song of Ice and Fire）前5卷全是暢銷書，每本均有上千頁。只要他余力尚足，全書將以7本完結。作為記者，一開始就向作家提如上核心問題，當然毫無成果，喬治·馬丁顯然不會劇透他的“還未完成之歌”中角色的命運。

“請給我一杯可樂。”留著花白胡子、挺著圓滾滾肚子的喬治·馬丁坐在瑞士納沙泰爾堡利維酒店沙發椅的一角，66歲的他幾乎被所有人稱為“新托爾金（《指環王》作者）”。美國《紐約時報》在大費周章地比較后得出結論：比起托爾金，他更像托爾斯泰。他身形矮小，大鏡片后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如果膝頭有幾個嬉戲的孩子，就是一個活靈活現的圣誕老人。

幾千萬人閱讀他的作品，更多的人則在電視上欣賞他的奇幻想像力。他筆下的戰爭是那樣的血腥，性愛是那樣的露骨，愛情是那樣的悲涼，對權力斗爭的描寫是那樣冷靜而聰慧。他創造的形象是那樣豐滿動人：令人稱贊、崇敬并為其扼腕淚流的英雄，令人心碎的情侶，讓人憎恨同時又能理解其作為的惡人。而一旦這些人物抓住了讀者的心、收獲了他們的喜愛，喬治·馬丁卻又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殺掉。

“請放點冰塊！可樂里沒冰。”

這天他顯然不是很舒服，一方面是因為這張不適合他身材尺寸的沙發，另一方面是由于溫度。長年生活在美國新墨西哥州的他沒有預料到瑞士會如此暖和。他說，他本以為這個國家終年都被大雪覆蓋，比書中大部分傳奇故事的發生地維斯特洛大陸北部的嚴寒更甚，然而納沙泰爾湖邊的氣候就像他創造的南部王國多恩一樣。

喬治·馬丁的不適可能還因為他的巨大成功帶來的一系列煩心事，例如簽售會、頒獎典禮、采訪和越來越執拗的讀者。它們使得他越來越難開始自己最愛的旅行：在那個想像中的中世紀冰火世界遨游——那里有出色的騎士、殘酷的國王、美麗的夫人，有太監和妓女，但也有充滿生氣的龍、冰原狼、巨人和有著冰藍色眼睛的兇殘異鬼。

如果能生活在您自己的小說世界，您最想成為哪個角色？

我是標準的21世紀美國公民，喜歡奶酪玉米卷和冰可樂。在維斯特洛大陸，像我這樣的人可活不久。如果非要選擇，我最想通過提里昂·蘭尼斯特的眼睛看這個世界。他是我的主角之一，幽默、聰明，由于他的侏儒身份倍受歧視。我對我所有的主角都懷有深切的感情，畢竟他們的故事我已經寫了25年，我和他們一起生活，透過他們的眼睛看很多很多事情，他們是我的一部分。

馬丁講述的是一個充斥著無盡戰爭的故事。它以七國國王勞勃·拜拉席恩之死為開端，此后不同家族勢力圍繞鐵王座的爭奪斗爭不斷。故事明顯影射英國15世紀的“玫瑰戰爭”，即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的支持者為了爭奪英格蘭王位而發生的內戰，書中甚至毫不避諱地將這兩大家族取名為蘭尼斯特和史塔克，足見兩者之間的關系。馬丁是一位狂熱的讀者和謹慎細致的研究員，他故事中的很多元素靈感都來源于歷史事件、人物和地點。例如將王國和蠻荒的北部隔離開來的長城，就源自如今英格蘭和蘇格蘭邊界的由羅馬人修建的哈德良長城，魁爾斯城看起來就如同拜占庭帝國，多斯拉克牧民就是仿照蒙古人的形象塑造的。

馬丁細心地為他的幾百個人物編寫了一套歷史結構。每個貴族家族都有自己的城堡、領地和族徽，書后附有一張地圖和歸納重要家族統治者及族譜的附錄。《冰與火之歌》的世界盡管有龍和其他不可思議的生物，卻仍然讓人感覺異常真實，可能正是因為這些細節的填充和完整的故事體系。馬丁創造的世界之所以讓讀者感覺那么熟悉，是因為他全面地模仿了地球的樣子，完整地虛構出大洲和其上的動植物，以及有著不同文化、宗教的民族。雖然這里的一個季節可能長達數十年，雖然有些角色可以鉆進動物身體中去，但這個世界仍然是可信的、可理解的，簡直讓人想住進去。

您本想將《冰與火之歌》寫成歷史小說，不加入想象元素。為何您最終放棄了這種想法呢？

最初我想的是，我的故事即使不加入超自然的形象也足夠豐滿了，它會是“玫瑰戰爭”的虛構版本。但是歷史小說的問題在于，它的界限太過狹窄，人們預先就知道會發生什么。我卻想讓我的書里一切皆有可能。我想寫龍，也想寫一道冰做的城墻。

墻是非常真實的，它甚至還以哈德良長城為原型。

怎么可能？這是一堵200米高、500公里長的冰墻，您在真實世界建這樣一堵墻試試！我是一個奇幻小說作家，時空世界對我而言太過狹窄了。而且，龍在銀幕上看起來非常漂亮、恢弘，您不這樣認為嗎？

1948年，喬治·馬丁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貝約恩市。年少時馬丁就為鄰居家的孩子創作怪物故事換得幾美分。他喜歡將烏龜放入他的玩具城堡，并為它們起國王和騎士的名字，這可能是他的想象力萌芽之始。直到如今馬丁仍然喜歡戴著配有烏龜飾針的帽子，這次在瑞士接受采訪時也不例外。

馬丁經常說起兒時家境的貧窮，以及他的家族不總是貧窮。在一間社會福利住房中長大的他每天去上學時都會經過他母親出生的大房子。“曾經屬于我們的房子——在我的有些故事中也有這種‘遺失的黃金時代’的感覺。”

他早已不缺那個時代所欠缺的金錢。2013年，美國《福布斯》雜志將馬丁評為“最賺錢作家”第16位，名列《哈利·波特》的創作者J·K·羅琳之后。他其實成名很早，70年代就已成為科幻小說作家，80年代成為業務繁忙的好萊塢編劇，參與編寫了美劇《陰陽魔界》和《俠膽雄獅》。90年代他開始譜寫他偉大的冰火歌謠。但是直到幾年前，美國付費頻道HBO將他的幻想世界不失水準地以電視圖像的形式展現出來后，他作品的流行程度才盛況空前。

據出版社數據，《冰與火之歌》一書目前在全世界出售了約5500萬本，被翻譯成40種語言。由此改編的美劇《權力的游戲》（Game of Thrones）可謂HBO最成功的劇集，比《黑道家族》和《欲望都市》更受歡迎。最新完結的第四季平均每集吸引了1840萬觀眾收看，已在全世界192個國家和地區播放，只比聯合國會員國總數少一個。此外，此片還以“非法下載量最大的電視劇”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每集約590萬次。

奇幻題材越來越符合大眾口味，《指環王》大受追捧、《哈利波特》引發熱潮以及最近幾年強勢上映的《饑餓游戲》都是證明。喬治·馬丁也讓受過良好教育的閱讀人群和批評家找到了興奮點。和羅琳的魔法師冒險不同，不會有人將他的作品歸為青少年文學。《冰與火之歌》是成年人的題材，探討的是人性，其中對戰爭、酷刑和強奸的描述常常令人不忍直視。

讓我們談談戰爭。為何您的作品中總是血流成河？

中世紀的戰爭本就出奇的血腥。這主要是因為武器——人們用劍和斧頭戰斗，手臂被砍下，肚子被剖開，沒有人治療傷者，他們躺在血泊中叫喊，痛苦地死去。我想真實還原這種無邊的恐怖。

貌似您很享受這個過程。您根據美學原則來創造戰爭。

戰爭也有美感，一種絕望之美。彩色的旗幟，奔入戰場的騎士們閃耀的裝備，在他們的馬蹄聲中震顫的大地，刺目的鮮血，被碾落成泥的勇士身軀。正是在這種美麗與殘酷的強烈對比中，才產生了偉大的戲劇。為何人們愛聽戰爭故事？為何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為人們千古傳誦？是成為過著快樂、漫長的世俗生活，隨后被人遺忘的普通人，還是雖然在戰場上倒下，卻在后世永垂不朽的戰爭英雄？《伊利亞特》中的阿喀琉斯選擇了后者。

您的植根于遙遠中世紀的暴力描寫卻有著超乎尋常的現實性。如今人們可能在YouTube的搜索框內輸入“斬首”，出來的結果既有《權力的游戲》劇集，也有最新的伊斯蘭極端分子對人質行刑的視頻。您的書中有多少現實因素？

我從未像一些評論家所猜測的那樣試圖諷喻當今世界，但是我確實在書里探討了一些普適性的問題，例如統治者和臣下的基本關系以及權力的本質。這些東西從未改變。

馬丁的這部作品很早就成為了學者們的研究對象。人們著文討論其中的“文化相對主義（該理論主張承認并尊重不同的文化，并在平等的基礎上交流）”和“王國盛衰命運”等主題，并將之編撰成論文集;歷史學家們對這位奇幻作家的戰爭描寫進行分析，好像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份中世紀原作;還有文章據此分析從戰場歸來的人的創傷后精神障礙癥狀。當《權力的游戲》被人批評對女性懷有敵意，因為其中的大部分女性形象要么充滿權力欲，要么赤裸示人，要么兩者兼有時，不少人卻力挺馬丁，甚至認為他的大作是“偉大的女權主義作品”。

如同《紐約書評》的一位評論家所說，馬丁的野心還包括“質問和革新奇幻小說的教條”，這主要是指作者對其塑造的人物非常無情，從而瓦解了傳統的正邪定論。英雄不會死亡，或者至少最后才死，邪不勝正，這是作者對讀者的古老不成文承諾。這承諾也遠遠不只適用于奇幻文學。而在喬治·馬丁那里，這一定論完全宣告失效。

《冰與火之歌》中的英雄相繼倒下，惡人成為好人，好人也可能走向歧途。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事情——這就是您的世界觀嗎？

這是事實。我一直認為，沒有人是完全的好人，也沒有人是完全的惡人。就連像馬丁·路德·金、甘地或特蕾莎修女這樣的人身上也能找到瑕疵，相反那些嗜戰如命的人也肯定有某些美德，例如阿提拉（匈奴帝國皇帝，曾多次率領大軍入侵東、西羅馬帝國）、成吉思汗或是希特勒。

希特勒？您剛剛說的是希特勒嗎？

是啊，他愛狗！他對狗很好。至少這點我們可以贊同他。

在您的書中，有些場景令讀者和觀眾驚慌失措，例如奈德·施塔克被斬首時。到那時為止，他一直是您故事中的道德楷模。或是所謂的“紅色婚禮”，整場喜宴都是一個陷阱，喜慶的婚禮驟變成血腥的屠殺。

是的。自從2000年寫有“紅色婚禮”的那一卷出版之后，我收到了無數憤怒的信件，威脅說再也不會讀我寫的書，要燒掉它們。我能理解他們。我也相信，治愈系文學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是也應該有探討殘酷問題、震撼我們心靈的小說。

《權力的游戲》第三季中的“紅色婚禮”被描述為“電視史上最觸目驚心的場景”。觀眾喜愛的角色——年輕的北境之王羅柏·史塔克、他懷孕的妻子泰麗莎、他的母親凱特琳夫人——都在瞬間失去了生命，觀眾感受到極大的視覺沖擊。它引發人們上傳了一系列罕見的YouTube視頻，即所謂的“紅色婚禮反應視頻”：已經看過這驚人一幕的觀眾，悄悄錄下坐在屏幕前，并不知道將會發生怎樣的屠殺的朋友的反應。在這樣的視頻中，可以看到無數圓睜的眼睛和手捂住嘴巴的動作，聽到震驚的叫喊“不可能！”或是“該死的！”

在因特網上，喬治·馬丁的粉絲群是如此強大而活躍，幾乎可以稱之為一場“冰火運動”。粉絲們借助群體力量研究馬丁的幻想世界，就像他們發現了一個新星球。無數人在網上發表視頻報告，整理故事的情節支線;有人標注出各大陸和王國的城市名，利用谷歌地圖軟件建起互動地圖;還有人研究維斯特洛人或厄索斯大陸人的飲食習慣，寫出了一本菜譜。他們在論壇上碰面，討論很多情節和未解的謎題：異鬼其實根本就不壞嗎？長夜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到底誰是瓊恩·雪諾的父母？

其中最大最重要的“冰火”平臺Westeros.org有10萬注冊用戶，高峰時期有700萬訪客。僅僅是所謂的“R+L=J（雷加Rhaegar+萊安娜Lyanna=瓊恩Jon）”話題，即對故事的核心人物之一瓊恩·雪諾身世問題的探討，就提出了一百多種解釋版本，蓋起了幾千層討論樓。1999年，該論壇由古巴裔美國大學生伊利奧·加西亞和他的瑞典女友琳達·安通森建立。如今居住在瑞典哥德堡的兩人已經成為職業的馬丁研究者，多年來專職維護該網站，并以此維生。36歲的加西亞甚至成為了喬治本人的“信息庫”，一本活的《“冰與火之歌”百科全書》。他說：“當喬治忘記了之前某本書中的某個細節，或是找不到它的位置時，就會打電話問我。”

有些粉絲開始將他們的現實世界和馬丁的虛幻世界聯系起來：用角色名來為他們的孩子取名，為馬丁寄去孩子照片，那些小提利昂、小泰溫、小艾莉亞們。或是如同來自英國赫里福德市的情侶達倫和凱瑞一樣，裝扮成馬丁創造的英雄的樣子結婚，當然也不能忘記將之全程拍攝下來放到網上。“在喬治的名氣還限定在一定范圍內時，他對待讀者非常坦誠、友好。”加西亞說。他會親自回復郵件，從來不拒絕簽名和合影請求。然而現在，贊賞他的人們的愛和貪婪幾乎要讓他窒息了。他來到納沙泰爾之前去了法國東部城市第戎，實際上只是一場簽名朗讀會，然而參與者爆滿。說起這個，深陷入沙發椅中的馬丁滿是震驚。

約來了3000人。三！千！人！我簽了5個小時。有些人排了4個小時的隊，他們終于排到我面前時全身都在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幾十人給我帶了信，都是非常私人的信件。幾百人告訴我，他們愛我的書，也愛我。我——喬治·馬丁！他們怎么可能愛我呢？他們甚至都不認識我。在這些人心中，我是誰？

對您的一些擁護者來說，您就是神，一個造世主。您創造了這個世界，很多讀者寧愿在此停留而不是在真實世界。

是的，一個神，或是一個魔鬼。這些人的愛和恨極易轉換。第四卷《群鴉的盛宴》（A Feast for Crows）出版后，無數讀者都感到很失望。故事的發展和他們設想的不同，他們感受到了一種類似于背叛的情緒。我收到了幾百封，不，幾千封憤怒的電郵和信件，里面的內容非常可怕。對此我無法理解，簡直太瘋狂了。我也是個讀者，也讀過很多系列長篇小說。如果某一卷不如之前的好，我難道會說“作者欺騙了我！”或是給他寫信說“你讓我心碎！”嗎？當然不會！這些人到底怎么了？

說完這幾句，馬丁無奈地笑了，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說起自己最狂熱的追隨者時的情緒，既不是賣弄風情，也不是吹牛自夸，更多的是憤怒和恐懼。

2011年出版的小說第五卷《魔龍的狂舞》（A Dance with Dragons），他一共寫了6年，比以往任何一卷都寫得久。對他的那些不耐心的粉絲來說實在太長了，他們把對尋找新閱讀材料的煩躁轉變成對他的憎恨。當他們得知馬丁有時候會看足球比賽而沒有在寫書時，不禁暴怒。當馬丁去參加朗誦會而不是在寫作時，他們也義憤填膺。他們在網上留下這樣的罵語：“喬治·馬丁，從你的屁眼拿出你的打字機，開始你該死的打字。”

馬丁的時間壓力還來自另一方面。2011年以來，HBO每年都會發布新的一季《權力的游戲》，每一季基本涵蓋一卷書的內容。而隨著第五季定于2015年春開播，電視制作方已經趕上了馬丁的寫書進度，那之后電視劇開播速度就將超過他的出書進程。馬丁認為這不奇怪：“他們就只用寫幾本60頁的劇本，我每本書可是要寫上千頁的。”

疲憊的創世者喬治·馬丁用吸管吸完了他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可樂。

您的寫作進行得怎么樣了啊？

目前完全沒寫。因為我正參加電影節，接受采訪。按照有些讀者的觀點，我根本就不該做這些事。應付他們愚蠢的憤怒當然也消耗著我的精力。此外那么多人會仔細研究我寫的每一行字，這也使得我的寫作速度沒法快起來。但我仍然充滿信心。

您寫的話，《冰與火之歌》恐怕是難以有個美好的結局了，不是嗎？

我總是在說，我們不該期待故事結局如同《星球大戰》那樣，所有長得像小熊一樣的伊沃克人都歡快地跳起舞來，死去人類的靈魂再度出現，歡樂地招手。更多的我不會再透露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最后一卷寫完時，我將卸下一個沉重的負擔。同時我也相信，不可能有一個真正的結局。情節是會結束，但是“冰與火”的世界已經被創造出來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它早就存在了，和我毫無關系。對于那里現在正在發生的很多故事，我根本就一無所知。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