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文在斜坡前彎下腰。他真的要這樣做嗎?如果發生不測,他可能撞到河水中的石頭上。他的前面掛著一個搖晃的舊自行車把手,由繩子連接著樹,如同一株長著手柄的藤本植物。列文拽著它,從3米高的地方躍入水中。他必須伸展開四肢才能抓住把手,不能太早放開,至少不能在河水還很淺的地方,也不能因激動而手滑。
他望向自己的母親,她站在離他有點遠的河流邊,正看向別處。這時他跳了下去,雙手緊緊抓住把手。他飛了起來!飛過河邊,越過石頭和淺水區,然后他松開了手,一頭扎進水中。

他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不管是對列文,還是對他的母親安可·萊茨根而言,這都是一次充滿勇氣、令人激動的嘗試。母親說,13歲的列文熱愛運動,非常理智,知道自己敢做什么,但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該大叫“相信你自己”還是“小心!”
對于父母而言,松開孩子比抓緊孩子更難做到。尤其是在暑假,父母們往往面臨著這樣的問題:童年應該經歷多少冒險?
孩子出生后最需要親密和溫暖。大部分父母都會很快涌起保護孩子的欲望,擔心他出事。很多父母將這種擔心描述為他們在孩子出生后最強烈的感受:突然有個人無法獨立完成很多事情,完全依賴著他們。孩子漸漸長大,不斷發出信號:我可以做到!2歲就可以一級一級自己爬樓梯,4歲就可以獨自去面包房取面包,6歲就可以和朋友一起去上學和回家。但是父母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些信號,仍然全力保護孩子,代他解決成長中的大小問題。
后座上的一代
沒有什么比自由更能讓孩子成長,比家長說“我相信你能做到!”更能讓孩子充滿自信。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巨大轉變:父母不再是將孩子駛出所有風暴、停留在安全港灣的掌舵者。
如果這種轉變沒有成功完成,父母和孩子就會被困在他們的角色中,孩子無法繼續成長,而是成為永遠的彼得·潘。謹小慎微、憂心忡忡的父母們為孩子的世界鋪好軟墊。由全副武裝的父母保駕護航的孩子們被稱為“后座上的一代”,不少到了10歲還不會自己系鞋帶。
就在不久前,柏林一家幼兒園的院子中還有一棵可供攀爬的大樹,孩子們喜歡坐在枝椏上來回晃動。只有兩個女孩站在下面嚎啕大哭,因為她們的父母禁止她們爬樹。一位父親表示,如果他的孩子摔下來,他會起訴幼兒園。所以不久這棵大樹就被砍掉了。
“我們生活在一種恐懼文化中。”兒童心理專家維特·羅斯內爾說。以前理所當然屬于童年一部分的活動正變得越來越少,例如四處游蕩,爬樹,獨自去上學。一次研究得出結論,1990年,約四分之三6-13歲的孩子每天都在外面自由閑晃,2003年已經不到一半;1970年同年齡段的孩子還有超過90%自己去上學,如今只有約一半。婦科醫生說起需要給11歲的女孩開避孕藥的病例——不是因為女孩已經有了性生活,而是她的父母“出于安全考慮”而要求的。不同的監視技術橫空出世,例如守護孩子睡覺的智能兒童床“SleepIQ Kids”,它能記錄心跳、運動和呼吸,如果孩子離開床,就會警示父母。最新出現在德國市場上的還有GPS表“莉莉在哪里(Wo ist Lilly)”,能夠將孩子的位置精確到米報告給父母——如果他離開了預先設定的區域,表就會發出警報聲。這種技術原本是用在狗狗項圈上的。
這種細致入微的守護從未停歇:父母幫孩子準備報告,做家庭作業,打電話到職業咨詢中心,講述自己孩子的就業傾向。孩子們最后的避難所是虛擬世界——網絡,然而現在,父母也成為了他們的臉譜網好友。社會學教授克勞斯·胡勒爾曼批評有些父母對孩子的“粘性”,要求他們讓孩子擁有犯愚蠢錯誤的權利。
世界沒有變危險
世界真的變得更加危險了嗎?還是只是父母一廂情愿地認為,世界越來越充滿風險了?
實際上,如今德國的孩子們比以前面臨的危險更少。聯邦刑事調查局數據顯示,1980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15歲以下孩子數目為1159人,2013年只有58人。走失孩子的數量在過去的15年間減少了一半,而且每年約7000案例中的99%很快就會查明。1970年代,每年注冊在案的兒童性侵謀殺案多達15例,過去幾年只有1到2例。當然也許這也正是由于更加小心的父母和不斷改善的安全措施,例如汽車中的兒童安全座椅。
法蘭克福教育學教授沙碧娜·安德雷森為“世界視野兒童研究”項目詢問小學生:在他們心中,何為自由?結果表明,孩子們首先希望的是:自行決定玩耍的內容和時間長短;無人看管,獨自待在室外;自己尋找朋友,和他們一起去冒險;一個人探索“成人的世界”,例如在冰淇淋咖啡店里。
讓孩子列文自己跳水的母親安可·萊茨根說,在她所在的位于科隆市郊的美麗村莊,每天早上都會有一名警察維持小學前的交通秩序,因為開車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實在太多了,盡管孩子們完全可以獨自騎車上學。她已經觀察這種現象很久了,不僅是因為她有兩兒兩女,還因為她是一位兒童讀物作家。在她的書中,她將城市描述為冒險游樂場,將廚房描述為實驗室。她的工作收獲了高度贊揚和榮譽,但她也收到了一些父母寫來的憤怒信件,他們認為這份發現世界的指南會鼓動孩子以身犯險。
在危險中學會自我保護
因此萊茨根很快寫了一本新書,名叫《嘣!60件讓人勇敢的危險事情》。她相信,只有迎接挑戰,孩子們才能成長。這本書部分是實驗,部分是真實的冒險:建造煙霧彈,從一定高度跳向地面,用強力膠粘住手指(只有當你一段時間不需要用到手指時,才能做這個實驗)……從根本上說,它們需要孩子們預估風險,并對此作出正確反應,因為過度保護會帶來可怕的后果:在安全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才是真正危險的;從來沒有經歷過危險,以后也就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保護。
30年來,來自技術檢驗機構南德意志集團的弗蘭茨·達納爾一直負責兒童游樂場的安全。歐盟每5年就要對相關規定進行一次調整,每次達納爾都會陷入更深的疑惑中。“舉個例子,目前鋪路石幾乎都被砂石地面或橡膠地面所替代了,但是孩子們因此喪失了對高度的恐懼感,他們更樂于冒險,更容易受傷。”此外,游樂場上三分之二的事故都是父母在場時發生的。“也可以這樣說:都是因為父母才發生的。”達納爾說。他一再看到同樣的場景:一位父親或母親狂奔著大喊“小心!停下!”他們的孩子本來在集中精力攀爬,卻因此受驚摔了下來。

如果孩子不再知道如何正確用火,也會非常危險。很多父母禁止孩子玩火,好奇的小家伙悄悄點燃火苗,卻不知道該如何熄滅它或是發生緊急情況時該怎么做。發現火勢無法控制后,他們常常躲起來,藏在柜子里,最后窒息而死。因此,從去年開始,火藝術家凱恩·卡拉瓦恩來到柏林的幼兒園開設了火討論課。
挪威特隆赫姆大學在一項研究中得出結論,適當地接觸風險能讓孩子變強,因為他們可以練習如何消除害怕的情緒。如果沒有這樣的練習,有一天害怕會演變為恐懼癥。研究結果中寫道:矛盾的是,我們對孩子可能會發生不測的恐懼,可能導致孩子更加膽怯,患上更多精神疾病。
盡管如此,我們也沒有理由懷舊。以前的孩子可能更加獨立自主,但這也意味著,他們必須和父母一樣辛苦勞作,忍受一切,只是不能輕易流淚。19世紀末就已經有以中產階級父母為目標人群的教育日記了,里面將教育孩子分為一定的階段,包括自己系鞋帶、吃飯和上學。孩子需要盡快學會自己上廁所,如果做不到,就連一歲的小孩子都會受罰挨打。德國醫生、作家約翰娜·哈勒爾在納粹時期的經典著作《德國母親和她的第一個孩子》中建議,永遠不要展示同情心,因為這樣會讓孩子變得女性化。
在1970年代,出生后的嬰兒會直接和母親隔離開來,送進看護室,他們常常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當時的人們認為,這對嬰兒的肺有好處。小孩子必須去醫院時,也常常是一個人躺在病床上,那時還沒有親子病房。
如今中產階級的父母驕傲地抱著襁褓中的小寶貝,舍不得放手。最新研究顯示: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孩子們可以在家里說出自己的意見,大人們會認真傾聽。盡管如此,研究啟蒙運動以來兒童教育的歷史學家米瑞阿姆·格布哈爾特認為,孩子們的“自由之窗”又閉合了。“70年代末流行一種樂觀主義思想,認為每個孩子的能力都能自行發展。”如今的主流思想卻是鍛煉孩子,讓他適應這個有著成千上萬可能性和危險性的不可預料的世界。這就導致出現了一個矛盾的場面:父母每時每刻都在干預、操心,以便他們的孩子能夠更加獨立自主地生活。
為孩子留出自由空間
尤其是大城市的家長們常常很難在瀝青和廢氣的環境中對孩子放手。法蘭克福大學的一支研究者團隊觀察了法蘭克福火車站區的孩子們3年,在所有去往學校和朋友家的路途中都陪伴他們。一眼看去,火車總站、銀行大樓、毒品區之間的這片偏僻“紅燈區”對孩子來說非常危險。但實際上,火車站區域的200多名青少年大多覺得那里很安全。
研究者們幾乎遇到了鄉村般的溫馨場景:郵遞員、理發師、文具店老板向孩子們打招呼,親戚和朋友們向他們揮手示意。只有凱撒大街東部是孩子們一般會避開的。科學家表示,通往偏僻“紅燈區”邊界的那條街道如同一條分界線,男孩女孩們會避開酒鬼和癮君子;他們認為這片區域充滿生機和活力,是完全可以體驗到冒險的有趣城區;他們最愛的地方是滑板場和美因河畔的攀緣架,以及貨品總在變換的一歐店。
領導這項研究的教育學教授沙碧娜·安德雷森希望,當地政治家能夠從孩子的角度觀察當地公共場所。“這樣他們就會發現,紅綠燈變換時間太短,十字路口太混亂以致難以看清路況,運動場的設計缺乏創造力,綠地太少——努力從瀝青路面鉆出的每一朵小花,都受到了孩子們的熱烈歡迎。”
“我們應該為孩子創造更多自由空間,”安德雷森要求,“否則父母會更加致力于嚴格管控孩子。”比起每天都親自帶孩子過十字路口,和其他父母一起去和當地政治家和警察交涉,直到學校前面有條斑馬線,不是更好嗎?如果所有人都覺得不再有孩子獨自騎車去上小學很遺憾,那么和其他父母結成聯盟,讓孩子們結伴騎車去上學,難道不是更聰明的做法嗎?不用獨自去上學,但也無需在父母的保護下前行,孩子會有自己已經長大的感覺。
飛翔
不斷檢測自己能夠承受的危險極限的孩子,也能感覺到最好不做哪些事情。例如才6歲的奧列莉亞。奧列莉亞想做大孩子們做的一切,至少她想嘗試。村里建起了一個樹秋千——一條最下端系著一根棍子的10米長的繩子,孩子們可以吊著它蕩過一個斜面。大孩子們每次都會助跑更遠,飛得也更遠,每次都在快抵達樹干的時候落地。奧列莉亞也想這樣!但是她害怕,因此她的毛絨小兔子羅薩麗也必須和她一起蕩秋千。一個女孩把羅薩麗的耳朵綁在繩子上,然后就開始了。“助跑!快一點!”大孩子們喊道。但是奧列莉亞清楚地知道她敢做到何種程度,她只助跑了3小步,蕩過了一點點斜面,在朝樹根蕩過去的時候還能及時點地。
不斷嘗試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值得的,更多的放手會讓父母和孩子都更加自由。“看到孩子們為自己的勇敢而驕傲,”萊茨根說,“我的憂慮漸漸變小了。”這天,列文非常興奮,一遍又一遍地扎入水中。萊茨根希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這一刻:能看到他飛翔,簡直太美好了。
[譯自德國《明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