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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十分意外。父親什么時候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呢?我怎么想都想不起來。電話都是母親打。母親是一個干脆利落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且總是報喜不報憂??墒沁@一次,給我打電話的是父親。我一聽父親的聲音,心里咯噔一下子。父親顫著嗓音,激動地說:家一,你回來一趟吧,我讓人家給欺負了!說完,父親啪地扣上電話。我愣了半天,又不好再打回去細問。整整一晚上,我坐臥不安,父親那顫動著的嘴角總在眼前晃來晃去。父親讓人家給欺負了,我這個做兒子的能不著急嗎?可是又有誰能欺負我父親呢?我把街坊鄰居,全村的叔叔大爺,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覺得他們都不會欺負我父親。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這一輩子,從沒跟別人打過架。不管發生什么事情,父親總是慈眉善目地微笑。就連那年月,我們家成分不好,人家貼我們家大字報,年輕的父親被扣上高帽子,扭著胳膊走街串巷,推上臺挨批斗時,父親也沒有怨天尤人。后來,更沒有跟批斗他的人結下什么梁子。父親說,那是形勢需要,人不得不走形勢。我父親在村里當過多年民辦教師,也可謂桃李滿天下。父親人緣好、輩分高、年紀大、身板兒硬朗,又能主持公道,這幾年,名正言順地成為丁姓家族的族長。父親排行老三,人們都喊他三爺。丁家莊外姓的人很少,可想而知我父親在村里的地位。村里有什么婚喪嫁娶、父子反目、兄弟鬩墻等事,都是要我父親出面的。村里有什么大事需要定奪,支書村主任也總是先跟我父親商量。
躺在床上,我想得頭疼,也想不出誰能欺負我父親來。但我知道,這一次,父親真的是遇到了麻煩,吃不住勁兒,才哆嗦著嘴唇給我打電話班師求援。
我躺在床上,滾過來滾過去。迷迷糊糊中,自己似乎又變成了一個少年,在村北那片棗樹林里懵懂地走著,又爬到村東那個破土窯上,茫然地盯著一望無邊的黑乎乎的莊稼,時而有野花香氣隱約飄來……接著,又似乎站在村西那片生滿蘆葦蒲穗的大池塘里。這片池塘是我童年時的樂園,如今怎么變成了一潭死水,且發出陣陣惡臭?我低頭看去,只見兩腿上爬滿柳葉狀的螞蟥……
我大叫一聲,從夢中醒來。旁邊的妻子翻了個身,嘟噥一句:神經病啊,大半夜的。說完,又翻過身睡去了。我無法再睡,索性從床上爬起來。
來到書房,點上一支煙。想想自己從鄉村走進城市,讀完大學到機關上班,多年的城市生活并沒有改變我對農村的好感,也沒有改變我的一些農村習氣。特別是剛上班的那幾年,別人都皮鞋锃亮,我卻覺得穿布鞋舒服,好像腳下踩的還是黃土坷垃。領導放個屁,咱得考慮三天,可還是頭腦簡單,遇事不轉彎,說話直,語氣生硬,不會溫柔不會含蓄。有時候也想拍個馬屁,卻拍不正,拍到馬腿上,人家尷尬咱也憋氣?;氐郊野?,常常脫鞋上床忘了洗腳,被妻子罵下床,洗完再上來,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自己都沒想到,混到四十好幾,竟然也混成了這家行業報紙的副主編。就是當了副主編,一些毛病也改不了,比如我最怕上街,最怕街上擁擠的人群、一輛接著一輛的汽車,最怕聽人的嘈雜聲、汽車的喇叭聲,最怕煙囪里冒出的黑煙和藍色的汽車尾氣。父親說人要走形勢,看來我即便是做了這個副主編,也跟不上形勢。不得不承認,像我這樣的人,做什么想什么都覺得有些吃力了。妻子說我這是城市發展恐懼綜合征。我說倒沒這么嚴重,也許是從小生活在水清草肥的鄉村的緣故吧。妻子使勁兒“呸”一聲,撇嘴說:就你那個小破村,還水清草肥呢。
對妻子的這種態度,我很不服氣。記得結婚后第一次回老家。我領著妻子,村前村后胡亂一通轉,正值中秋,村北的棗樹林里結滿肥嘟嘟紅瑪瑙般的棗子,隨意摘一個放進嘴里,又脆又甜。在村西,夕陽正紅光滿面,雪白的葦穗金光閃閃,風一吹,此起彼伏,一浪一浪傳到遠處,灰棕色的蒲穗不倒翁般搖晃著腦袋,整個池塘變成金黃色,浪花泛起,波光閃閃。妻說:太美了,太美了!可是回過頭來,她就把這些都忘掉了。
但不得不承認,這些都是多年前的鄉村了。我知道這些年,鄉村變化很大。有好的變化,也有不好的變化。盡管我說自己一直跟不上城市生活的節奏,可我對如今的鄉村又知道多少呢?就是春節回家,也只不過三兩天的時間,大伙坐在一起,不是喝酒打牌,就是說一些過年的話,即便是吹牛聊天,也是吹誰掙了錢發了財,要不就是聊五光十色的城市生活。農村人自己也不愿談農村的事了。
可無論如何,我都沒想到德高望重的父親會讓人家欺負。想到父親那顫抖的嗓音,我心里火燒火燎。
天剛亮,我就跑到單位,把手頭上的工作處理好,把會議采訪、組稿定版、簽字畫押等等事宜都交代好,然后跟領導請好假。撅著屁股來到車站時,竟快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2
如今這交通,倒是真的方便。我從縣城下了車,沒用10分鐘,便坐上通往丁家莊的小公交。30多里路,票價兩塊錢,也算便宜。盡管通往鄉下的道路不夠寬闊,但路面還算平坦,坐在小公交上,很少有顛簸。這是當年我在縣城讀書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縣城的變化更是不敢想,街道寬寬的,還有漂亮的綠化帶,十多層的大樓隨處可見,幾座高廈的上空彩旗飛展,十幾米高的大紅條幅從商廈頂端一掛到底,全是摩托車彩電電腦微波爐的廣告,并且全是國內有名的品牌。那商廈的裝潢和氣派絕不亞于任何一座大城市。充滿抒情味道的推銷聲跟音像店里的流行歌曲聲混雜在一起,滲透出這座小城的繁華。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是陌生的。20多年前,我曾經在這座縣城里讀過3年書,在夢中,我還時常光顧這座縣城。出現最多的竟然是面粉廠的車間,因為那座4層的白色樓房,是當年這座縣城的最高建筑。如今,我坐在小公交車上,透過車窗,極力地尋找捕捉一些能讓我憶起過去的東西,哪怕一點點呢,比如一座樓、一條胡同、一棵樹……但沒有,并且,連一點點兒熟悉的氣息都沒有。有的只是那氣派得讓人吃驚的行政大樓。
我稍稍有些傷感。我知道,這是一座全新的縣城,它屬于這些在此生活居住的人。盡管它的名字沒變,盡管我在填各種表格的時候都要寫上這座縣城的名字,但它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它了,遠比一個幾年不見的小女孩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要徹底得多。
汽車駛出縣城的時候,我沒有回頭去看,是故意的。但緊接著,我立刻意識到,我的這種孩子氣的作派,是多么滑稽可笑。這么多年,我身上的這種臭毛病竟然還沒有抖摟干凈。這讓我很是惱火,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我梗直脖子,朝窗外望去。
日光已經西斜,色澤也變成淡黃。剛過清明不久,正是麥苗拔高的季節,一排柳樹嫩葉初展,在春風中,如同少女嬌羞地扭動著身姿。我禁不住推開一點窗子,一股泥土的氣息夾雜著麥苗的清香撲鼻而來。這是我熟悉的,我使勁兒抽一下鼻子,心里便突然生出許多親切。我想,這是我喜歡的味道。
“家一!”我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輕輕的,試探性的。
我一回頭。
“家一,真的是你呀。”
那聲音猛地便高昂起來。對面,我看到一張四四方方的大臉,高高的顴骨把黑紅黑紅的皮膚撐得油光閃亮。此人看上去有50來歲。
面熟。這是我的第一印象。還沒容我細想,那洪亮的聲音又如同鐵錘似的砸過來:“我是你三明哥,咋?認不出來了?!?/p>
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們倆身上。我有些窘迫和尷尬,但我還是笑著說:“三明哥,哎呀,胖了。”
“不年不節的,這個點回來干嗎?”
三明問得直截了當,可我不想在這樣的場合回答這個問題。我看到前面有人抽煙,于是掏出煙來,問三明:“車上能抽煙嗎?”
“咋不能抽煙,抽就是,你以為這是在省城?!?/p>
我遞給三明一支煙。三明接了,把煙舉到眼前,說:“好煙。”
我笑了笑,又不好說什么。
我給三明點著煙。三明深深地吸一口,然后便開始問這問那,他似乎對我所有的事都非常好奇。家庭、孩子、職務、級別,以及我所居住的那個城市。我的腦袋都大了,但礙于面子,我又不好不應承。我哼哈著,嘟噥著,自己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好。我只好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只聽三明“哎喲”一聲,估計把車上的人都嚇了一跳。三明說:“你是個主編哪?!蔽业念^開始隱隱作痛,我盼望汽車再開得快些,以便盡快結束這段不算長的路途。
在我的印象中,三明好像跟我差不多大,我們小時候應該在一起捉過魚蝦捕過蟬雀。前幾年我常回家來過年,拜年時能碰在一起,印象中他的話并不多,也可能是當時人多,顯不出來。但更可能是我此時的心態變了。是啊,我不愿意多說話,我在替父親擔憂。我真想問問三明我們家的情況,不過,三明好像不知道我父親發生了什么事。要是本村人都不知道的話,看來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到這里,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兜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我還沒掏出來,又停了。三明笑著說:“我的手機號,你存一下?!蔽倚睦镉行┓锤?,手停在兜里,連看手機號的興趣都沒有了。這時候,三明掏出一盒普通的泰山煙,遞過來一支。我稍作猶豫,便接了。我知道,如果我不接這根煙,肯定會傷到三明的感情。不存手機號沒事,不接香煙不行。在這點上,我們老家的人是很計較的。
“家一,你是咱村最有出息的人了。這主編很厲害吧?”
我咧嘴苦笑,并不作答。
“你看,這報紙電視的,說個啥事,那些當官的真聽呢,那當官的天不怕地不怕,哎,就怕你們這些人?!?/p>
聽到這里,我禁不住樂了。我說:“事兒哪有這么簡單啊?!?/p>
三明十分認真地說:“凡事當然不會這么簡單,不過,你們說話確實管用著呢?!?/p>
好在這時候,汽車停在我們村口。三明家就在村東頭,下來車,沒幾步他便到家了。分手時,三明言辭閃爍地說:“家一,我知道你為啥這時候回來。你肯定是因為三叔的事情。事情已經出了,要慢慢解決,萬不可意氣用事啊。城里有城里的規矩,咱村里也有村里的現實。你要需要我,就給我打電話。我那個侄子確實不是個東西。我和他爹都拿他沒辦法?!闭f完,三明嘆一口氣,又朝我揮了揮手。我還沒咂摸過他話里的滋味,他便走遠了。我的心里立刻蒙上一層陰影,雙腿變得沉重起來。
3
此時已近黃昏,我挎著一個旅行包,朝村里走去。這幾年,村子最大的變化,就是多了這條窄窄的瀝青馬路,盡管路面疙疙瘩瘩,兩旁堆著許多大大小小的棉花棵子和玉米秸,但話說回來,這已經不錯了。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出門再也不用害怕踩兩腳泥回來了。
在夕陽深紅的光照中,村莊顯得異常破敗,牛欄、柴禾垛、千瘡百孔的老房子,就如同靜止在過去的某一時刻。越往村里走,舊房子便越多,更讓人納悶的是,村莊如同被掏空了似的,我走半天,也沒碰到一個人。以往我都是過年才回來,村里總是熱熱鬧鬧的。此時這靜悄悄的感覺讓我一點兒也不適應。再說,這跟縣城的反差太大了??h城是那么熱鬧喧囂,村里是這么靜寂蕭條。
父親到底遇到了什么?這個問題在我心里已經想了不知道多少次。那顫抖的嗓音之外,又增加了三明那雙閃爍的目光。難道欺負我父親的是他的侄子?這個年輕人我肯定不認識,當然想不起他長什么模樣??墒?,一個年輕人怎么會欺負到我父親頭上呢?我想不明白。離家越來越近了,我心里越來越忐忑不安。
我胡亂想著,猛地聽到一陣雞鴨亂叫的聲音。有兩個男孩子嘻嘻哈哈地跑過來,前面孩子的腋下夾著兩只母雞,后面孩子的懷里抱著一只大白鵝。他們跑過來的樣子也像雞和鵝,跩跩悠悠、趔趔趄趄。他們臉蛋通紅,滿臉興奮,長得一模一樣,如同一對雙胞胎,也許就是雙胞胎。他們跑過我身邊時,都不約而同地瞅我一眼。抱鵝的孩子瞅我的時間稍長了一點兒,他一回頭,腳底被絆了一下,一個跟頭摔倒在地。那只大白鵝飛出去好遠,不過,落地時它只是晃了晃身子,然后穩穩地站在那里,優雅地扇乎幾下翅膀,斜著眼嘎嘎地叫了兩聲。前面抱母雞的男孩子也停下來,他笑彎了腰,那清脆的笑聲就像鞭炮似的響起來。
那個摔跟頭的男孩子很快便爬起來,同時,他似乎不經意地朝我瞥一眼,眼珠黑黑的,滿臉羞怯之意。
孩子的笑聲傳出去很遠,小村似乎又活了。
我挎著旅行包繼續往前走。遠遠的,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張桌子前,每個人都或提或抱著雞鴨鵝等家禽。我還沒來得及納悶,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母親。母親一手提著一只雞,正踮著腳尖往前看。
我站在那里猶豫了片刻,是過去呢,還是直接回家?說實在的,我實在不愿意過去,我看到人群中多是上年紀的人,光是那一套禮節性的問候,也夠我吃不了兜著走的,更別說這個節骨眼上,還不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時候,人群中不知道誰喊一聲:“三嫂子,那不是家一嗎?家一回來了!”
母親扭過頭,一看果真是我,便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手里提著兩只雞。母親竟然在原地轉了個圈兒。
“先給三嬸子打吧,家一回來了?!?/p>
緊接著,人們發出一陣笑聲。
“狗日的二糧,凈拿你三嬸子開玩笑,不是給你三嬸子打,是給你三嬸子家的雞打?!?/p>
在人們的笑聲中,我看到母親提著雞走上前去。我明白了,原來是給家禽注射疫苗,這幾年不是禽流感鬧得厲害嘛。我有些恍惚,人們都跟母親開玩笑呢,看來家里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眼前的景象,讓我一下想起小時候排著隊等待接受疫苗注射時的情景。那時候,免費的疫苗接種剛剛普及農村,父母聽說只要扎這么一小針,就不會生天花水痘,就不得百日咳、小兒麻痹,并且都是不要錢的,內心別提多高興了,覺得社會主義新農村就是好、就是好啊。如今,我母親都趕上給雞鴨注射疫苗的時代,看來,社會真的是進步了。這在原來,肯定是想都不曾想到的。記得小時候,我倒是最盼著來雞瘟,因為雞一死,我們就有雞肉吃了。
母親提著兩只雞朝我走過來,我伸手去接,母親遞給我一只。我一抬頭,看到母親的眼圈兒紅了。當然,這肯定不是夕陽照的。從母親的表情看得出來,家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這時候,我和母親誰都沒有說話。
我背著包,和母親一人提著一只雞,并排往家走。
院子被母親收拾得干干凈凈。雖說母親已七十開外,但身體還算硬朗。我們家這四間老宅子,她和父親一住就是一輩子。母親從年輕就喜歡清靜,如今身邊沒了孩子,倒也遂了她的愿,年輕時愛干凈的習慣便顯現出來 。
母親把雞扔到雞舍里,說:“養了6只雞,來來回回跑了三趟,多虧這是最后一趟,要不明天還要折騰?!?/p>
母親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接過我的背包,一邊走一邊說:“你肯定餓了,我先荷包兩個雞蛋,給你墊巴墊巴?!?/p>
我說:“我還不餓,一會兒一塊兒吃吧。我爹呢?”
母親朝屋里努了努嘴,我便幾步來到屋內。
父親躺在床上,腰部以上蓋著被子,兩條腿露在外面,左腿蜷著,右腿膝蓋以下纏著厚厚的白繃帶,打著夾板兒,搭在兩個摞在一起的枕頭上。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問:“爹,腿,這是咋了?”再看我父親,閉著眼,繃著嘴,一聲不吭。還是跟在我身后的母親說:“還不是讓丁大筐家的那個狼羔子騎摩托車撞的?!蔽颐枺骸皡柡??是不是撞得挺厲害?”母親說:“在縣醫院拍了片子,說沒斷,只是裂了道縫兒,人家讓保守治療。都十來天了?!?/p>
我長長地吐一口氣,說:“這么長時間了,咋不早告訴我呢?”
母親說:“你爹不讓,說這點小傷,躺一段時間就好了。他怕你忙。”
我有些著急,說:“再忙我也得回來呀。”可我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那昨天父親打電話是什么意思呢?肯定還有別的事。我猛地想起什么來,問母親:“丁大筐是不是三明他大哥?”母親說:“不是他是誰!一個奶養的,都是一路貨色?!?/p>
我點點頭,覺得這個三明可不是個簡單的人。我隱約地明白了點什么。這時候,父親嘆了口氣,我扭頭看父親,突然發現父親的身子骨似乎短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皺紋縱橫,如同核桃皮一般。父親真的老了。
4
一邊吃著飯,一邊跟父親和母親嘮著嗑,我這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明白。
原來,10天前,我父親吃罷早飯,背著手去村南看春生二叔。春生二叔得的是胃癌,人快不行了,醫院都不收了。父親來到小雪超市門口,想進去買箱牛奶。沒想到,一輛摩托車從身后開過來,速度特別快。我父親聽到摩托車響,還沒來得及扭過頭來看,衣服便被摩托車把使勁兒帶了一下,整個身子轉了個360度,一屁股摔倒在路邊,右腿正好彈在一塊石頭上。父親腦袋“嗡”一下,本能地抬頭瞥了一眼。摩托車倒是慢了一下,開摩托車的人還回了一下頭。我父親一眼便認出那是丁大筐的兒子丁小尤。讓人可氣的是,摩托車猛一加油門,像一頭受驚的騾子似的竄得無蹤無影。小雪超市的老板丁青峰跑出來時,只看見一個摩托車尾巴。丁青峰扶起我父親,說:“三爺,你沒事吧?”我父親右腳剛落地,“哎喲”一聲說:“不行青峰,腿疼?!倍∏喾迕ψ屓藦奈堇锇岢鲆话岩巫?,我父親坐下來,滿身塵土,臉色發黃,狼狽不堪。丁青峰問:“三爺,看清是誰了嗎?”我父親說:“是丁大筐的那個兒子,把頭發染成紅色的那個兒子。”丁青峰說:“我就知道是這個狗日的丁小尤,他剛買了輛新摩托,整天像個叫驢似的,沿著大街竄過來竄過去?!?/p>
那天,我父親自然沒法去看春生二叔了。他一站起來,腿就疼得受不了。他說:“青峰啊,你給文成打個電話,讓他開車來,拉我去醫院拍個片子?!倍∥某墒谴逯?,也是我父親的學生,對我父親很尊重。他直接把我父親拉到縣醫院拍了片子,結果還算不錯,只是骨頭裂了道縫兒。鎮上有一家陳氏正骨,祖傳秘方,在我們這塊兒挺有名。文成又拉著我父親回到鎮上,在陳氏正骨貼了膏藥,打了夾板。整整折騰了一天,回到家天已黑透。文成說:“三叔,你放心,你躺著好好養傷,明天我就讓丁大筐拉著他兒子來給你賠不是,這治病吃藥的錢,都得讓這狗日的掏?!?/p>
可是,一眨巴眼好幾天過去了,連丁大筐和他兒子丁小尤的影子都沒見到。支書文成倒是又來過兩趟。我父親問起來,文成支支吾吾地說,三叔你別著急,丁大筐這幾天不在家,他兒子丁小尤找不到人。到家來看我父親的鄉鄰卻說,剛才還在村頭看見丁大筐呢;還有人說,頭天晚上,丁小尤騎著摩托車,載著他的狐朋狗友,從鎮上喝酒回來,跟驢叫似的扯著嗓子唱呢。本來,這事兒一開始,我父親并沒有生多大氣。即便是丁小尤撞倒他,一溜煙跑了,他覺得這畢竟是個乳臭未干的孩子。都是本家人,一個丁字掰不開。丁大筐拉著他兒子來喊聲三爺,道個歉賠個不是,這事也就算了。
是我父親把這事想簡單了,想得過于美好,人家壓根兒就不搭理你。文成再來,問我父親說:“三叔,那天,你當真看清楚撞你的人是丁小尤?”我父親說:“就是丁小尤,我看得清清楚楚。”文成嘆一口氣,說:“這狗日的丁小尤,他死活不承認呢。他說他連只螞蟻都沒軋到?!蔽腋赣H惱了,說:“反了,翻天了,我活了這么大年紀,能像狗一樣亂咬嗎!蒼天白日啊,他簡直是睜著眼說瞎話?!?/p>
我父親氣得渾身哆嗦,這才一氣之下給我打了電話。
我聽著父母嘮叨,肚子早給氣炸了。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霍”地站起來說:“我這就去找那個丁小尤,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母親說:“家一,不可莽撞,你是在外面有工作的人。你不知道,那孩子是個小痞子,頭發不光染成紅色,還一根根豎著朝天上長,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偷雞摸狗,啥壞事都干,村里人都提防著他呢。你還是先找找文成,問問情況?!?/p>
母親這么一說,我冷靜下來。母親說得很對,我跟一個小痞子吵架,也丟不起這個人。父親受人尊重慣了,是一個極要面子的人,他心里窩著一團火,憋著一口氣,就是想討個說法。還是先找找文成去吧,他是村支書,又跟父親念過書,我相信他是向著父親的。
我點著一支煙,走出家門。夜晚的村子,真黑啊。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逐漸適應眼前的黑,一抬頭,看到滿天的星斗,這么多,這么亮,讓我感到吃驚,我好像已經許多年沒有看到這么多星星了。村子更是靜得出奇,靜得連狗都不叫一聲,靜得讓我產生了錯覺,覺得此時已是深夜。這夜靜謐得有些肅穆而古老。這才幾點哪?我掏出手機來一看,7點20分,新聞聯播還沒結束呢。實際上,我是喜歡這樣的感覺的。如果不是父親的事情壓在心頭,我會好好地呼吸一番小村春夜這迷人的氣息——我又犯病了,一種不可救藥的矯情病,一種自作多情的抖摟不干凈的臭毛病。難道我不知道這僅僅是一種表象?天還是那個天,但地還是那個地嗎?聽母親說,這年把來,村子已經沒老沒少地走了七八個人,全是癌。母親指了指腳下,說,這地下的水,壞了。
我來到小雪超市,買了兩瓶酒。老板青峰一看是我,熱情地說:“叔,你回來了?!蔽艺f:“青峰,謝謝你那天把你三爺扶起來。”青峰撓著頭皮說:“叔,你還跟我客氣啥,你當這是城里呀。三爺好些了嗎?”我點點頭,說:“這不,那個丁小尤死活不承認是他撞的,你三爺把我叫了回來?!鼻喾逑胝f什么,但欲言又止,眼光也開始有些躲閃。正如三明所說,村里有村里的規矩和現實,我理解青峰。我提著兩瓶酒走出小雪超市,徑直朝文成家走去。
5
文成剛吃罷晚飯,臉膛紅紅的,桌子上的一堆雞骨頭還沒有收拾??吹轿姨嶂七M屋,一拍大腿,說:“家一呀,你早過來會兒多好,要不這樣,讓你嫂子再弄個菜,咱哥兒倆再喝點兒。”說著起身要拿酒,我忙拉住他,笑笑說:“我哪還有心情喝酒?你挺恣啊,天天還自己喝二兩?!蔽某煽嘈σ宦暎f:“老弟,你可別挖苦我,你哥我弄了兩臺挖掘機,天天靠在工地上,今天這還是回來得早。晚上不喝點兒,這腰也酸來腿也乏,不服不行,馬上就老了?!蔽某蛇呎f笑著,邊招呼嫂子泡茶。
文成開門見山,說:“家一,你回來也好,咱得想想辦法。這事兒你也清楚了,真有點撓頭,碰到丁小尤這么個王八蛋,死活不承認。你說吧,當時又沒別人看見,難辦哪。”我說:“文成哥,你知道,我爹一輩子沒訛人,他是個要面子的人,他只是心里憋著一口氣。那個丁小尤,他光不承認也不行啊?!蔽某蓢@一口氣,說:“三叔是啥人,我能不知道?一輩子知書達理,光為別人著想,年齡稍長點的,沒有不知道的。可碰到的是丁小尤這么個不懂事的屁孩子。”我說:“孩子不懂事,難道他爹丁大筐也不懂事?”我有些激動。文成愣了片刻,說:“走,咱去找找丁大筐。”
很快,夜色把我和文成裹了起來。顯然,這腳下的路,文成比我熟得多。我跟在文成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遠處,傳來一輛機動三輪車的馬達聲,接著便引來幾只狗的齊吠。我掏出煙,說:“文成哥,來,抽支煙?!蔽某赏O聛?,黑影里,接過我遞給他的煙。我邊點煙邊說:“村里也太靜了,狗這么一叫,心里倒踏實些。”文成吸一口煙,說:“比起原來,如今咱丁家莊人少多了,有點辦法的人都走了。我跟你說實話,家一,這個支書,我早就不想干了,不是老人,就是婦女小孩,干個啥勁兒?我去鎮上辭了好幾次,辭不掉。像咱這偏遠的地方,村干部沒法干,瞎操心不說,到頭來啥事都埋怨你。一年給你那仨瓜倆棗的,還不夠買兩條好煙的?!甭犞某傻膰@息,我竟一時無話可說。黑影中,兩個煙頭一閃一閃的,如同荒野里舞動的鬼火。初春的夜晚,寒氣依然襲人,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子。
隨著文成一聲到了,我們停下腳步。夜色中,眼前的門樓顯得高大寬闊,兩邊翹起的門檐像極了兩只昂頭的小獸。文成拍打著門環,沉悶的聲音顯得空洞無力。院子里傳來咳嗽聲,緊接著一聲誰啊。文成說一聲:我。很虛幻的感覺。門吱一聲開了。文成和我走進院子,借著從窗戶里傳出的燈光,丁大筐看清是我,說:“呦,這不是家一兄弟嘛,稀客稀客,快進屋?!?/p>
一進屋,丁大筐家的擺設和裝飾著實把我驚了一下:52英寸的平板電視里正播放著抗戰連續劇,臺式空調、雙開門冰箱、紅木沙發桌椅,沙發后面還擺著一臺碩大的按摩椅……這比支書文成家闊氣多了。丁大筐很熱情的樣子,又是端茶,又是遞煙。
“大筐哥這日子過得不錯啊。”
“再好能比得上兄弟你?我聽說你當啥主編,那多厲害。”
“那都是虛的,現在,有錢才是真厲害。”
“我哪有啥錢,我這是打腫臉充胖子,撈個面子而已。你說是吧文成?”
文成深吸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說:“守著家一,別說恣話了。丁小尤那小子呢?”丁大筐一聽這話,尷尬地咧咧嘴,說:“今天晚上小尤不回來了,跟他幾個朋友在縣城里喝酒,說是住在同學家。”文成說:“城里亂七八糟的,你倒是放心。”丁大筐嘿嘿一笑,說:“我不能看他一輩子吧。再說,一個男孩子,吃不了大虧。”文成又點著一根煙,說:“大筐,我不是說你,你也太自私,哦,你男孩子不吃虧,人家女孩子吃了虧你就高興了?”丁大筐瞅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當個支書,說話就愿意上綱上線的。”文成說:“那好,咱不上綱上線,這不,家一也回來了,你說,三叔這事咱咋辦?”
丁大筐一聽這話,看上去倒踏實多了。他給我和文成添滿茶水,這才坐下來說道:“家一,我們都是丁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三叔在村里的威望誰不知道?我也跟著三叔念過書,三叔對我也不錯,這事我不能躲啊。再說,三叔治病那點錢,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上啥??墒悄隳莻€大侄子小尤說,確實不是他撞的。他說不是他撞的,我這個當爹的要是承認了,他會對我有看法的。要是有個人站出來說,三叔就是小尤撞的,這事也好說,可是沒人這么說。你說我有啥辦法?我也是兩難呀。”
丁大筐說得頭頭是道,我竟一時不知道話從什么地方說了。我憋得臉色通紅,猛吸兩口煙,說:“可是,我爹說就是你家小尤,他看得很清楚。他這么大年紀了,他能說謊嗎?”
丁大筐聽完我的話,身子從沙發這頭挪到沙發那頭。他說:“這樣,我這就給小尤打電話,我把免提打開,守著你們,咱當面問問他?!闭f著,他便摁了一串號碼。接著,電話里傳出激昂的音樂聲。響了半天,音樂聲才像潮水一般退去。丁小尤的聲音猛地冒出來:“爸,有事嗎?”由于摁了免提,所以聲音很大,電話里鬧哄哄的,好像是在酒桌上。
“還不是你三爺那事。你文成叔在這里,你家一叔也回來了。你說你三爺到底是不是你撞倒的?也不是多大的事,你實話實說就是。”
“咋就沒個完了?說不是就不是。啥三爺五爺的,牲口毛我都沒碰到一根。”丁小尤在電話里吼起來。隔著電話,我都似乎能聞到一股酒味。
“你好好說話不行?你叔他們都在這里聽著呢。”
“我就這么說話,咋了?有啥牛逼的?不就是在省里編個破報紙嗎?我再說一遍,說不是我撞的就不是我撞的。惹急了我,我弄死他們全家!”說罷,電話“啪”地合上了。
“你個鱉羔子。”
丁大筐使勁朝電話里罵了一句,他抬起頭,朝我咧咧嘴,說:“你看這個狗日的,太不像話了?!?/p>
文成火滋啦地說:“是不像話。大筐,子不教父之過啊。”
我能說什么呢?我什么都沒說。我站起身,朝外走去。丁大筐在后面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耳朵里。出來大門,走出去好遠,文成才追上來。文成說:“家一,你別生氣,你看到了吧?丁小尤就是這么個玩意兒。丁大筐再有錢,就是管不了他這個兒子?!?/p>
我倒真的不再生氣。我畢竟是學文的出身,讀過幾本歷史書。我知道,像這樣的痞子流氓,自古就沒有少過。
6
回到家,我當然不能說去丁大筐家的事。我裝著很輕松的樣子,跟父母說:“我跟文成哥聊天呢,文成哥還是那么能聊。他說人家醫生說了,您這傷沒事,最多躺一個月,這不,10天都過去了。明天我去一趟鎮上的陳氏正骨,再請人家來給您換換藥,看看恢復得咋樣?”本來,我是想多陪二老說說話,可我害怕再說到丁大筐一家人,我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便說自己昨晚一宿沒睡好,困了。
母親早就給我在另一間屋里鋪好被窩。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從一大早就折騰,也確實累了,洗洗腳便躺進被窩。夜倒是真靜,是那種無邊無際的靜??晌疫€是睡不著。怎么辦呢?我在想,父親的腿倒無大礙,慢慢靜養就是??晌颐靼赘赣H給我打電話的目的,無論如何,我得給老人家一個答復吧。報社里一大攤子事,我也不能在家里多呆。黑燈影里,我悄悄地坐起來,點著一支煙。盯著時明時暗的煙頭,我一下子想到三明,想到三明那張黑紅油亮的臉。對呀,三明是丁大筐的親弟弟呀。我呆愣片刻,心里禁不住一陣興奮,忙摸起枕邊的手機,摁開一看,上午那個引起我反感的未接電話果然還在上面,這一刻,我卻像見到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它存起來。
也真奇怪,存上三明的電話后,困意接踵而至,閉上眼睛,沒用5分鐘便睡著了。這一覺睡得踏實,醒來時,已是早上的8點鐘。父母已經吃罷早飯。母親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飯在鍋里熱著呢?!?/p>
我邊吃著飯,邊跟父親說:“昨天我和文成哥給丁大筐打電話了。丁大筐在外地跑業務,態度倒是挺好,他說他會處理好的。那丁小尤是個十七八歲的屁孩子,整天不在家,您就別強求他能做什么。再說,他要真到咱家里來,您見到他能不生氣嗎?”父親目光無神地盯著灰蒙蒙的窗戶,眼珠兒一動不動。
飯后,我慢慢地踱出家門,沿著胡同往北走,來到一處荒蕪的宅院里。我給三明撥通了電話。
“三明哥,聽出我是誰來了嗎?我是家一?!?/p>
“咋能聽不出來,大主編嘛,你的電話我存了。你有啥吩咐?”
“我哪敢吩咐你,你現在家嗎?”
“我倒是在家,不過我9點多得去趟縣城送貨,下午回來?!?/p>
“你等我會兒,我馬上就到?!?/p>
我徑直朝小雪超市走去,幾乎是一路小跑。我買了兩箱最好的牛奶,來到村東的三明家。我把三明拉到屋里,也沒跟他客氣,把昨天我和文成去他哥哥家的情況大體說了說。當然,我不會說他侄子丁小尤要弄死我們全家的話。我說:“三明哥,你得幫我個忙。你知道,我爹是個死要面子的人,他在咱丁家被人尊重慣了,想不開,正在鉆死牛角?!比髅媛峨y色,撓著頭皮說:“這個忙咋幫?他們這個樣子,你讓我……”我說:“三明哥,你啥都不用做,啥話都不用說,你下午回來后,提著一箱奶,到我爹眼前站站就行了。”三明吞吞吐吐地說:“可這事,要傳到我哥和我侄子的耳朵里,他們不怪罪我?”我說:“這事只有你我知道,別人我只告訴文成。文成是支書,他心里裝事,他不會亂說。他要說,也只能說你做得好。三明哥,話又說回來,咱們都姓丁啊,又不是仇家,你好歹喊我爹個三叔吧,去看看你三叔,你可以找出好多個理由來,你都可以說咱倆是從小拜把子的盟兄弟?!甭犖疫@么一說,三明臉色才有些舒展。他緩緩地點點頭。
送我出來門,三明立刻變得活泛起來,他說:“家一啊,你個省城里的大主編,這么牛,你也不請你哥喝壺酒?”我愣了一下,忙說:“喝,一定喝,今天晚上就喝,我一會兒給文成哥打個電話,咱們去鎮上喝?!比鞯哪樕狭⒖瘫銟烽_了花,他咧著大嘴,把黑紅的臉膛撐得更加油亮。
從三明家出來,我朝綠油油的麥田走去。棗樹還沒有發芽,我看到遠處的棗樹林,就像一團團霧霾似的包圍著村莊。
春風是柔軟的,卻把我的眼窩吹得又辣又痛。
作者簡介
劉玉棟,男,1971年出生,山東慶云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90年代開始發表小說,已在全國各地文學期刊發表作品200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年日如草》,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公雞的寓言》《火色馬》等八部。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并入選多種選本。小說曾多次獲獎?,F居濟南。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