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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小說的人

2015-04-29 00:00:00劉益善
北京文學 2015年6期

我老家武昌縣文化局湯局長給他的下屬胡天明送了個“小說”的綽號,結果,懂得什么叫小說的人都一致豎起了大拇指,說:妙!

胡天明對這個綽號,似乎沒什么反感。別人喊他“小說”,他坦然應答。多年后的今天,我對他說我要用這個綽號寫小說,他用普通話回答我:完全可以的。

湯局長是個詩人官員,寫句子老長老長的詩,刊物上發表出來,每行都要拐彎。詩的稿費是以行計算,別人一行只一個“啊”字,最低一塊錢,他一行40多個字,也是一塊錢,很劃不來。

湯局長很愛才。改革開放幾年,武昌縣出了以他為首的三四個詩人,就是沒出一個寫小說的。縣文化館副館長老國,是位落實政策回館的錯劃右派。老國說,他當右派之前,有一部像《青春之歌》那么長的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版。他當了右派后,那小說當然不能出版啦,原稿也丟失了。

湯局長聽了很興奮,說:“你再把它寫出來。”

老國說:“湯局長您說得輕巧,二三十年了,早忘光了,我現在連好多日常字都不會寫!”

老國姓張,一米八的個頭,干瘦。喊他老國,是因為他有張國字形的臉,臉上簡直沒有肉,只有張打皺的皮。但無肉也是國,像非洲的第三世界——窮國。

老國告訴湯局長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本縣的遠湖鄉,有個叫胡天明的年輕人,在省里的文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小說,而且是頭條,含標點符號共10324字。這是武昌縣解放以來在文學雜志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胡天明破了零的紀錄,這是武昌縣60萬人民的驕傲。

縣報加花邊發了這條消息,縣廣播站在一天內三次廣播了這個喜訊。縣報和廣播站的稿子都是老國寫的,老國得了兩筆各10元的稿費。那時稿費低。

湯局長把胡天明調到縣城,安排在文化局搞創作。

胡天明是個農村戶口。湯局長說,先搞個合同制創作員,將來成就大了,就轉成干部吃商品糧。

胡天明20歲出頭,在鄉下干了3年。他眼睛特別亮,亮到有些灼人。他背只黃挎包,黃挎包鼓鼓囊囊的,裝滿了小說稿子。他對老國和湯局長說,這是一部分手稿。他3年寫了兩部長篇12部中篇24個短篇。

胡天明說這話時,正在湯局長為他擺的酒宴上。湯局長這人沒架子,平易近人,特別是對于文友們,更是隨便,可以稱兄道弟,沒有局長的派頭。

老國在一旁作陪,不斷地幫湯局長勸酒,給胡天明夾菜。胡天明說口較標準的普通話,這就不簡單,武昌縣的人,說普通話大都是夾生的,胡天明的普通話不夾生。

胡天明發了篇頭條小說,已經喜得不辨方向了。如今文化館長作陪,湯局長接風,自己又調到文化局搞創作,就兩杯酒下肚,眼里的光發熱,頭腦暈暈乎乎的,大談自己的創作。 老國在一邊聽得肅然起敬。

“湯局長,咳,今后就稱你湯司令了。老國,國大哥,我胡天明記住你們啦!我胡天明日后有點名堂的話,就不會忘了你們的。是你們發現了我,支持了我啦。我考什么大學,大學能培養出作家詩人來嗎?湯司令你是詩人,你就沒讀什么大學嘛。毛澤東老人家不是說大學里教不出文學家嘛!文學家是在土壤里長出來的。”

湯局長舉起杯子,和胡天明的杯子碰了,說:“喝吧!”

胡天明“嗞溜”一聲,把杯子里的酒干了,解開了夾衣扣子,又說起來。

“我就算準了,我要出來。村里好多人做生意賺小錢,父親給我在鄉辦棉織廠找了個機修工名額,我不去。搞文學的人,怎么只能看得這么淺呢!錢這玩意兒算什么?是俗物,我看不起。我就寫呀寫呀,我一定要寫出來,要奮斗出來。事業才是我的生命、土地,是我的母親!湯司令、老國大哥,你們說是不是?”

老國陪著喝了口酒,國字臉擠得皮子打皺,說:“當然當然,天明,你年輕有為,是有前途的。我沒打右派那會兒,也是你這般年齡,我的那部長篇小說……”

湯局長舉起了杯子,對著老國和胡天明說:“喝,喝,你們喝酒。”

湯局長雖說是個文人,但畢竟當了好幾年局長,所以比較冷靜。他害怕老國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沒打右派那會兒,誰知道他那會兒是怎么回事?湯局長對胡天明的話,有些不太喜歡,小小年紀,讀書寫作刻苦是不錯的,充滿些自信也不錯,但不能狂!他覺得胡天明有點飄,決定今后對胡天明多培養幫助。

胡天明留在文化局機關,湯局長吩咐行政人員給胡天明弄間房子住。胡天明住進文化局宿舍5樓樓梯拐彎處的一間小房里。

胡天明躲進小房成一統。白天小房總是關著,文化局的人經過小房門前時,有些肅然起敬:人家是作家,多么刻苦喲!傍晚,胡天明從小屋里鉆出來,臉白白的,衣服皺皺的,雙手背剪在身后,作沉思狀,踱著四方步子,來往于縣城大街。

胡天明傍晚去找湯局長。湯局長也是常人,白天是局長,傍晚回家是家庭婦男。湯局長的愛人在工廠上班,女兒讀中學。湯局長在家做飯兼洗衣,還得督促女兒學習,他愛人太忙。 湯局長的詩是在忙完這一切后寫出來的。

胡天明見到湯局長時,湯局長腰間系著圍裙,正在做晚飯。

湯局長說:“小胡,坐!坐!待會兒就在這里吃晚飯!”

胡天明用灼人的眼光看了湯局長那模樣,沒有坐,只說了句:“你忙你忙,我已吃過飯了,沒事,到處溜達一下。”他的普通話使得正在內屋做作業的中學生,特地出來瞄了一眼。

胡天明走了,背著手踱著方步。沒出息,洗衣做飯婆婆媽媽,能寫出好詩來才怪了!胡天明心里嘲笑著湯局長。

女兒問爸爸:“爸,他是干什么的呀?”

湯局長說:“寫小說的,作家!”

女兒說:“那個窩囊樣還作家呀?他的普通話說得還可以!”

“快做作業去,小孩子別多嘴!”湯局長催著女兒說。

胡天明再不去湯局長家了,就到文化館找老國。

老國家住兩間小屋,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擠得一塌糊涂。老國見胡天明來了,像接待大人物樣,興奮得方臉上綻開了花紋。老國說:“稀客稀客,快坐快坐。天明,今天寫了多少字?”

胡天明沒有回答老國的話,用他灼亮的眼睛打量了一番老國的家,看了看圍在一張小方桌邊吃飯的人,那是老國的老伴和三個孩子。

老國忙指著胡天明對家人介紹:“你們看,他就是胡天明,寫小說的,青年作家哩,跟我沒當右派那時一樣,是個高產作家。”

只有老國的老伴站起來,笑著點點頭,然后給胡天明泡了杯茶遞上。胡天明接過滿是茶垢的茶杯,說了句:“謝謝!”

三個孩子各自吃著飯,調皮的小女兒用眼角掃一下胡天明,抿起嘴笑了笑。她發現胡天明吊在頸子上的那條領帶,像她的一雙襪子。

胡天明盯著老國的臉,半天不動,他似乎從老國那皮包骨的臉上讀出了什么。他問;“老國,你一直住這里嗎?你就是過的這種生活呀?”

老國眨巴著眼說:“是呀,是呀,我就是這么過的!”

胡天明搖了搖頭,用他的普通話大聲說:“這太不像話了!這太不像話了!”

說得太響了,老國和圍在桌邊吃飯的家人都吃驚地望著胡天明。

“嘿,我們的國家還不富裕啊,怎么能讓我們的知識分子住這么差的房子呢?低矮窄小,陰冷潮濕。啊,我們的知識分子太廉價了,生活標準太低了。我們的領導,他們干什么去了?他們為什么不管一管,不問一問?老國呀,你真的太老實了,太偉大了,在這樣的條件下,你還不聲不響地工作,不講價錢,這是我們知識分子的美德。我要向你學習,老國同志!”富有情感的話如朗誦般地說完,胡天明緊緊地握著老國的手,激動得雙眼發光,雙手久久不松開。

老國鼻子一酸,眼里就不由自主地滾出一串淚來。

胡天明和老國成了忘年交,兩人的友誼與日俱增,常在一起喝兩杯酒,談文學,談政治。

老國見人就說:“胡天明是個人才,他的長篇小說肯定能打響,就像我沒當右派那會兒。可惜后來我被錯劃了右派。”

湯局長很忙,沒有許多時間和胡天明在一起,但湯局長還是很關心胡天明的創作,碰到胡天明,總問:“小胡,小說寫得怎么樣了?”

胡天明說:“湯局長,創作這個東西你是知道的,我正在寫個大東西,不能急于求成,我要精益求精。”

胡天明說完就走,好像不愿湯局長多問。

湯局長望著胡天明離去的背影說:“那好那好。”他是真心希望胡天明再拿出好作品來,但他也知道創作是不能急的。

文化局的人有時一連幾天看不到胡天明,胡天明在文化局又沒個辦公室,他吃住工作都在那間小房里。唯一能表示他還存在著的,是他每天早晨對整棟樓的騷擾。

胡天明好久都不出門了,連傍晚時的踱方步也取消了,他好像正在進入一個大的創造中。老國去找他,看他門上貼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創作時間,請勿打擾。”

老國于是就在心里直贊嘆,這年輕人不錯,不錯!自己也得到一次鼓舞,也想關起門來寫點什么,但他的門關不住,孩子們一騷擾,他就寫不成了。

湯局長下鄉,想帶上胡天明,派人去叫他。去的人回來告訴湯局長,胡天明說他正處在寫作高潮中,走不開。

文化局宿舍住的人找湯局長告狀,說住在5樓的那個作家,是個神經病,每天早晨5點鐘,大家正在睡夢中,他就站在窗口大聲吼叫,把大家都吵醒了。

湯局長住在縣政府院里,為了調查情況,湯局長特地起了個早床,跑到文化局宿舍樓下,要聽聽胡天明吼叫些什么。

果然,準時5點,五樓的那間小房的窗戶開了,窗戶里飄出了胡天明操普通話的吼叫:

“啊,天空里紛飛著破碎的尸體,

一腔猩紅的熱血,血,血,血,

染紅了東邊那一輪碩大的太陽,

血滴下來了,滴下來了,滴到大地,

大地上盛開了繽紛的帶淚的花朵。”

是讀詩,湯局長心里說。只是聲音太大了,聲音旋飛著,攪動了早晨夢中人們的神經。

湯局長搖搖頭,走了。他對告狀的人說:“作家是有些怪毛病的,大家體諒些吧,只要他能寫出好小說來。其實,5點鐘你們也該起床了,早晨的空氣好啊。”

文化局里每兩周要集中學習一次。那天,傳達一個中央首長對文藝界的講話,湯局長對辦公室主任說:.“去把小胡喊來聽聽吧,作家不學習也是不行的。”

辦公室主任去敲門,胡天明不開。主任急了,站在門外喊:“胡天明,湯局長通知去聽文件,快點!”

門開了,胡天明站在門口,雙眼的灼光投射在辦公室主任身上,半天不作聲,好怕人。

辦公室主任嚇壞了,掉頭就跑,連胡天明罵他的一句“混蛋”也沒聽見。

那天,省里一家文學雜志的編輯到武昌縣,湯局長親自把胡天明喊到辦公室,向編輯介紹胡天明的創作情況。

胡天明蹺著個二郎腿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湯局長給編輯泡茶,一提開水瓶,沒水了。

湯局長說:“小胡,你去弄瓶開水來!”

胡天明起身走了,卻一去不回。

事后,胡天明對老國說:“不像話,要我去弄開水,把我當了個勤雜工。我是個作家,是寫小說的,我才不干呢!”

湯局長這次是真的生氣了。你有點才氣么,這個我承認,但不能太過分了嘛!年輕人,狂妄,目空一切,這是很不好的。為文也要為人。

到湯局長面前說胡天明閑話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文化局宿舍的住戶,實在不能容忍了。胡天明早晨5點鐘堅持吼叫,比縣劇團的演員練嗓音還準時。

而且,胡天明到文化局3個月了,領了3個月的工資,卻未見他再在報刊上發表一個字。

武昌縣報副刊的編輯曾經找胡天明約稿,胡天明眼睛一眨,說:“哪有時間給你們小報寫稿,好幾家大雜志的約稿我都沒時間寫哩!”

武昌縣報的編輯轉過身就罵:“狗屁,他那篇小說不曉得是怎么碰上的,看他那神經兮兮的樣子,寫得出大文章來就把我的名字倒著寫。”

縣直機關年年搞壓縮,叫精兵簡政。文化局就從局機關壓出人來,往下屬單位安排。

有人提出精簡胡天明,湯局長只好揮淚斬馬謖,同意了。其他人都有留在機關的理由,只有胡天明有該精簡的理由,何況他本來就是個招聘人員,精不精簡都那么回事。

胡天明從武昌縣文化局精簡到縣文化館,完成了文化局的精簡指標。胡天明到文化館還是搞創作。

湯局長找胡天明談話,說:“小胡呀,到文化館后,還是要努力地寫呀,爭取再發幾篇好小說。”

胡天明的灼眼掃了湯局長一下,答:“是的,局長。”

局辦公室主任馬上讓文化館給胡天明騰了間小房,叫胡天明搬過去,他要讓文化局宿舍的住戶早日睡個安穩覺。

胡天明搬到文化館的一間平房里,和老國為鄰。老囯表示出于十二分的歡迎,忙前忙后,幫他布置房間。胡天明倒在一旁很悠閑,就像搬到小屋里來住的是老國,不是胡天明。

胡天明一搬走,文化局的人收拾他住過的小房,從小房里掃出三大筐垃圾,盡是些撕爛揉皺的廢稿紙,還有許多的快餐面包裝袋,小房里臭氣兩天不散。

局辦公室主任立即把這間小房配給了一位干部,這位干部對小房覬覦已久。過去局辦主任不愿將小房給他,一是因為這干部住房面積已不小了,二是局辦主任還想留著機動使用。現在趕快給出去,局辦主任害怕湯局長哪天再弄來一個像胡天明這樣的神經病,讓大家跟著受罪。

老國備薄酒為胡天明接風。胡天明喝了不少,赤紅著臉罵湯局長說:“個官僚,虧他還寫詩,急功近利,我真懷疑他懂不懂文學。”

老國忙擺手:“天明,不談領導不談領導,來來來,喝酒喝酒。”

胡天明舉起杯,嗞溜一聲見了底:“老國兄,知我者你也。創作是寂寞的,我愿寂寞到底,要是寫不出像樣的小說來,我對不起你老國。”

胡天明的話把老國的眼睛說得紅紅的,好激動。

文化館搞以文養文,館長派胡天明在舞廳門口收票,兼維持舞廳內的秩序。

胡天明跳了起來:“館長,我到文化館是搞創作來的,不是給你看門來的,你這是侮辱人。”

館長早知道胡天明在文化局的表現,說:“胡天明,這以文養文是中央都提倡的,你發表篇破小說,不要尾巴翹到天上去,眼睛長到額角上去!作家我見得多啦,你這樣的作家倒是第一次見到。怎么樣,干不干?不干,獎金沒有,每月發70%工資,你就專心搞創作吧,嗯!”

館長的一席話,把個胡天明說得眼里冒出火來,臉漲得通紅,但就是說不出話來。胡天明平時說話還算順暢,不乏尖刻,但一遇到吵架,就激動得啞口無言了。

館長摔門而去。

文化館舞廳每晚嘭嚓嚓嘭嚓嚓響到10點鐘,紅男綠女翩翩起舞,興味盎然。

胡天明當然沒有去收門票維持秩序,他決不低下他高貴的作家頭,他寧愿不要獎金,就拿70%的工資。

老國天天晚上在門口守門收票,佝僂著他的腰,臉上的皮皺著。老國沒辦法高貴,他的家庭挺困難的。

胡天明的小屋就在文化館舞廳的后面,每晚的嘭嚓嚓擾得他不得安寧,他就弄了兩團棉花,把耳朵塞得緊緊的,然后就趴在桌邊,面對稿紙痛苦著。在文化局宿舍住著的時候,他天天早起吼叫,就沒想擾了別人,現在他得了很公平的回報。

胡天明搬到文化館后,再也不早晨5點鐘起來,吼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胡天明還是關起門來寫他的小說。這部小說是什么題材,有多少萬字,什么時間可以寫完,老國不知道,湯局長不知道,文化局文化館其他人也不知道。

文化館長說:“他寫的那玩意兒,八成是堆廢紙。”

湯局長照樣關心胡天明,只是胡天明不大愿意搭理湯局長,有時看到湯局長過來了,就遠遠地彎路走。

湯局長只好問館長和老國。

館長說:“湯局長,你招聘的這個作家怕有點不正常,他的情況我不知道,你問副館長老國吧,他分工管創作。”

老國在湯局長面前直點頭:“不錯不錯,我知道他在寫部大東西,這人很刻苦,湯局長這人才你算是看準了。”

胡天明轉眼到文化館也有一個多月了。

突然有一天,文化館來了幾個人,剛好胡天明從小屋里鉆出來上廁所,碰上了。胡天明這一偶然的相遇,使他停下了苦苦寫作的小說,開始了一次與他性格非常切近的探險。關于這段探險的經過,都是老國說出來的。胡天明相信老國,所以才讓老國說得比較詳細。

胡天明從廁所里出來,邊走邊系褲子,抬頭看見有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圍著館長,正說什么,而且說的是普通話。在武昌縣地方話的泛濫中,普通話總是很吸引人的。胡天明就走了過去。

一位高個頭的男青年,留著個小平頭,穿條臟兮兮的牛仔褲,高[革][幼]的旅游鞋顯得大而且重,上身是黑色絨毛運動衣,衣上印著白油漆的外文字母。高個頭手里拿著張介紹信,在館長面前揚著,說:“館長同志,我們沒什么要求,只想在你們文化館找個地方住一夜。隨便什么地方都行,我們自己帶著行李呢。”

高個頭青年旁邊的兩男兩女,穿著打扮都差不多,牛仔褲或運動褲,臟兮兮的旅游鞋,上身運動衫相同。兩個女的,面目都還端正姣好,運動衫把胸脯裹得有些飽滿,使得館長朝那兒多溜了幾眼,胡天明在一邊看得清楚明白。他們手里都提著背囊,像地質隊員用的那種。

胡天明看見一個小男孩似的青年,手里握著面三角小紅旗,上寫黃字:咪咪長江漂流隊。

館長說:“你們有介紹信,可以去住招待所或者旅店,我們文化館確實沒地方住呀!文化館窮,知道吧!”

“館長同志,我知道。我們是熱血青年,我們寧可離開溫暖的家,停下了各自的工作和學習,要到長江上去漂流闖蕩,不惜生命危臉,為的是什么?館長同志,我們是為了民族精神的振奮,為了國民精神的高揚。我們都是自費的,自籌資金旅費,沒要國家一分錢。館長同志,我們是為了中華的興起,為了華夏的騰飛,我們要到驚濤駭浪中去闖去漂去飛。即使是喪生了青春生命,我們也是值得的。館長同志,你們是文化館,是有文化的,相信你能夠理解我們的行動,支持我們。”

高個青年說得抑揚頓挫,振振有詞,館長沒有言語。

胡天明的心頭突然涌進了一股熱流,眼前閃過一道亮光,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按捺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緊緊握住高個子青年的雙手,激動地說:“好樣的,同志們,我理解你們,我愿意支持你們,而且希望能追隨你們。我叫胡天明,寫小說的作家,文化館招聘的創作干部。歡迎你們,歡迎你們!”胡天明也是說的普通話。

胡天明拉住五個人的手,逐一握到。

高個青年立即柳暗花明,馬上興奮起來,向胡天明一一介紹了他的漂流隊員們。

他們從河北某市來,高個是隊長,名高巴,小男孩似的青年叫光光,另一黑皮膚的矮胖子叫黑三。兩個女的,一個叫劉咪,一個叫王咪。

“我們尊重女士,用兩個女士的名字作我們的隊名。”高巴興致勃勃地說,他沒想到在這南方的小縣里碰到了胡天明這樣的人。

館長冷在了一邊。館長知道胡天明的德性,也不想多管,就叫來副館長老國,讓老國來接待這幾個漂長江的家伙,還有剛摻和進去的胡天明。

胡天明向漂流隊介紹老國說:“這是武昌縣的名流,作家老國,副館長,有顆詩人的心,有腔年輕的血,我的知音。”

老國躬身和大家緊緊握手。

高巴隊長又慷慨激昂地把他們的漂流隊的追求、理想、目的演講了一遍,他說得很熟練,口若懸河,很有點號召力。這時周圍來了不少的行人,他們驚奇地聽著。

老國激動得不行,說:“青年朋友們,我敬佩你們,歡迎你們!你們是民族和國家的驕傲,我們要堅決支持你們的行動,全中國人民都像你們這樣,中國就有希望了。我們一定想辦法讓你們住下來,有我老國在,就有你們吃住的地方。”老國的國字臉激動得通紅。

胡天明一直在旁邊站著,眼里的灼光閃爍,又聽了一遍高巴的講演,又被打動一次。他突然面對圍觀的行人說:“同胞們,大家聽到了吧,這是伙優秀的青年,他們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振興,敢去驚濤駭浪中闖蕩。同胞們,他們是自籌資金出來的呀,他們住不起招待所,他們要在文化館睡地鋪。我說我們應該支援他們的行動,給他們捐些錢,支援他們的漂流。”

胡天明說完,把口袋里的一沓鈔票拿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塞給了高巴,對高巴說:“這是我這月的工資,交給你們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高巴激動地握著胡天明的手直搖,連王咪也走過來,搖著胡天明的膀子連連感謝。

圍著的人群騷動了一會兒,有兩個中學生上學經過這里,把身上的兩塊錢交給了王咪,王咪用她的手在兩個學生臉上摸了摸。

老國的手也伸進了口袋,口袋里有40元獎金,是他守了一個月的舞廳門得到的。原想用這錢將這個月的伙食改善一下的。老國的經濟一直比較困難,全家伙食吃得很差。老國的手在口袋里猶豫了片刻,終于,他咬咬牙還是掏出來了。老國說:“能力有限,這40塊錢,只表示我的一點心意,請同志們收下吧!”

胡天明老國捐了錢,兩個中學生捐了錢,而其他人卻無動于衷,像看稀奇,沒一個人再掏錢出來。

胡天明說:“好麻木的一群。”

在老國的辦公室,胡天明和高巴談得火熱。兩人像是一見鐘情的男女,那么投機那么知心,真有點相見恨晚的勁頭。高巴對胡天明說:“天明兄這年頭怎還能關在書齋里寫小說啊,你真是呆氣。應該走出來,到社會上去闖,去鍛煉,去尋找一個嶄新的世界。不去經風雨,關在書齋里寫的小說,能鮮活嗎? 不干巴才怪呢!”

胡天明一拍巴掌說:“高兄所言極是,我要走出書齋,這改革的年頭,這沸騰的時代,多少人在生活中搏擊,打出了自己的天下啊!高巴兄,我跟你們去,歡迎嗎?”

高巴沒防到胡天明真的這么要求,心里一愣,但嘴上說:“天明兄,我們這個漂流隊可是準備一去不回的啦,這個決心你能下么?”

“我已經下了這個決心,為了理想和事業,什么苦我吃不了?”胡天明激動地說。

漂流隊的其他四人,歪在辦公室里的破沙發上打瞌睡,他們步行了五六十里路,今天也是夠辛苦的了。

老國支持胡天明的決定:“去闖一闖,好樣的。我是老了,要不也去闖。要寫好小說,就是要去經風雨見世面。”

咪咪漂流隊把館長辦公室當作臨時落腳點。老國說:“條件有限,男的睡在舞廳里,拼兩張乒乓球臺子就可以了。女的睡在辦公室,就在辦公桌上打鋪,行李你們有。”

舞廳晚上還得營業,音樂一響,咪咪漂流隊除了小男孩光光呆在辦公室外,那兩對男女到舞廳里跳舞跳得很帶勁。老國說,這在武昌縣是超水平的舞技。

胡天明當夜收拾了簡單的行囊,把沒寫完的小說包在一個包里,存放在老國家,把全部積蓄300多元帶在身上。他給湯局長寫了封信,叫老國轉交給湯局長,說他漂流長江去了。

胡天明對老國說:“國大哥,拜托了,我這未完成的小說手稿放你這兒啦!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如果回來了,就接著寫這部小說;如果回不來,國大哥,就煩你把手稿寄給中國作家協會,這是一個青年作家未完成的小說。”

老國說:“放心去吧兄弟,我等你的好消息。”

兩人告別得很是悲壯且充滿了豪氣。

胡天明跟著咪咪漂流隊上路了,老國把他們送得好遠。但老國心里留下了個疙瘩。

早晨起來,老國喊漂流隊員們起床吃飯,老國讓老伴熬了一鍋粥,在飯館里買了一臉盆饅頭。老國看見隊長高巴從辦公室里出來,兩個女隊員睡在辦公室里。老國不悅,怎么男女亂睡?

一個星期后,老國正在辦公室里處理鄉里作者的來稿。老國看東西,必須戴老花鏡。老國偶然抬起了頭,看見一個滿面灰垢,頭發蓬亂,面孔發黑的人站在辦公室門口。老國想哪來個討飯的?

那人突然喊:“老國,國大哥,我是胡天明!”

“胡天明,哎呀,你是天明呀!”老國立刻跳起來,雙手拉著胡天明的手直搖。“天明,你怎么變成這副邋遢樣呀?漂流成功了嗎?怎么這樣快?吃了好多苦吧,天明!”

胡天明顧不上回答老國的許多問話,進了辦公室,一屁股把沙發坐得吱呀直叫。他抓起老國的茶杯,咕咕咚咚地把一杯溫茶喝干了,然后喘口氣,抬頭望著老國,眼里的灼光已經沒有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來的么?我是沿途乞討回來的!”胡天明對老國說,“我被那幫家伙騙了。我們走了3天,他們是伙流氓,男的女的睡一起,我看不慣,罵他們,他們就用蒙汗藥把我弄睡著了,然后把我的錢拿光,丟下我跑了,誰知道他們跑到哪里去了?”

老國吃驚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老國說:“他們不是要走到長江源頭嗎?你應該去追!”

“漂流個屁,我看這幾個家伙是騙子,打著漂流的旗號,到處游山玩水,到處行騙蒙人。咳,我這回是吃一塹長一智,這真是部好小說素材,我很有收獲。老國,把我那沒寫完的小說還我,我要繼續寫下去。”

鑒于胡天明給湯局長留張條子,不辭而別,文化館長與副館長鬧了意見。館長要把胡天明辭退,說他無組織無紀律,不服從工作安排。老國說,對于搞創作寫小說的人來說,就是要不斷地深入熟悉生活,不能辭退他,他還有部小說的計劃,要讓他寫出來。

館長說,他那是胡鬧,受騙上當該他倒霉,這樣的人能寫小說嗎?真是見鬼,文化館留下個禍害。

不管館里和局里怎么處理,胡天明又回到那小房中,還是埋頭寫他的小說。晚上舞廳里照樣響起音樂,他照樣用棉花球塞住耳朵。好像沒發生過什么一樣,胡天明的生活又進入了以往的軌道。

湯局長最終還是愛才,在聽了文化館正副館長談的情況后,湯局長想了想,表態說:“還是留下來吧,讓他寫小說。小胡這人哪,就是個小說。”

湯局長說胡天明是個小說,文化館長理解成湯局長給胡天明取的綽號,想了想,覺得這個綽號還真貼切。

胡天明從此被稱作小說。

他寫的那部小說還沒拿出來,他還是天天在寫。

好多年過去了,到我寫這篇小說的今天,胡天明的小說還沒寫完。

作者簡介

劉益善,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寫作詩與小說,出版詩集小說集20余部,小說曾被《小說選刋》《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原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長江文藝》社長、主編,現任《芳草潮》特邀主編。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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