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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之死

2015-04-29 00:00:00竺時煥
野草 2015年6期

生離死別。

父親也死了。父親陪我走了五十年,經風遇雨,他是我頭頂上一縷溫暖有加的陽光。從此,我便是一棵缺乏遮掩的樹,只能憑自己的揣度胡亂生存了。但我依然覺得最虧欠的是母親,對她我還沒個交代。母親去得早,我還不懂事,總讓我感覺云霧繚繞,神秘莫測。

那口白煙似的悠悠之氣逃逸父親的咽喉,我是細看著的,就像新出籠的饅頭漸漸變冷,那氣息抽絲剝繭,漸輕漸淡,不知咋收的根,倏忽沒了。我沒能拖住,我也知道拖不住。作為后來者,我們都必然會走同樣的路,死于我已無奇可言。只是那個徘徊于我心口已上萬次的“死”字,像一個孩子降生,終于脫口而出。我沒有哭。我不敢哭。我只能心里流淚。我不能麻木,死是一種儀式,比宗教更繁文縟節,有許多事等著我,譬如衣缽一樣的長柄香爐。送父親的遺骸和亡靈回家,接父親去殯儀館火化,城里鄉下,鄉下城里,幾個來回,在我循規蹈矩的運作下,父親終于安逸上路。吹吹打打,亦哭亦笑,孝子的我跪著,倒退著,披麻戴孝,頭上一個牛絡似的稻草繩帽,白幡素衣。棺材里是父親的幾把骨灰和用過的衣物、被子,幾本書與一副老花眼鏡不能少。父親是個鄉紳。二姑說,你爹活著好看書,去那邊再做個讀書人。我看不見父親的靈魂居于何處,他是否會瞇著冷眼,在看一次與他有關的葬禮,他能不能從我們的臉色正確判定子女內心的痛苦程度?那棺材不應該太重,“八先生”前后左右抬著,譬如官轎,是沒有一官半職的父親最后虛擬出來的哀榮。除了表情和這天氣及整個氛圍相應,“八先生”的肩沒有多少壓力。但抬棺是有官神惡煞的,坤興第一次上肩,正在接受考驗。也許父親不滿意我的安排,棺杠壓得坤興縮肩齜牙。據說做“八先生”也不易,就像讀書人拜孔子師門,有許多門檻和講究。我幾乎看見那個官神像電腦麻將游戲里的財神,金光閃閃地坐在坤興的肩頭,搖頭晃腦,有神的博大,卻失了神的威嚴。官神的身子是金打的。比石頭還重,坤興說。孝子的我要裝傷心欲絕,是不去扶棺杠的。但我以為做事最重要,沒有閃失,不出現紕漏,是我作主這件事的境界。雨已經在出殯起轎的那刻停了,黃黑參半的茶坡地依然十分滑溜,鄉親們說,這泥土親熱不得,隨時摔你個嘴啃泥。離父親的安眠之所不過兩箭路了,我心里一松,像卸下擔子。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挨跌了。腳收不住,光溜的茶枝上油似的水滑。別是父親怨我有啥事沒到位吧。當年我送小叔上山,大姑的兒媳、我表嫂就無來由地暈倒在了墳地里。和相叔爺作為長輩,趕緊上香,又是開通,又是許愿,好話一籮筐,表嫂咬緊的牙齒才怠然松開。但我硬沒倒下,一個半懸的鯉魚打挺,我又站了起來,這不是五十歲的我的身手,我沒有那么棒的身子骨,我自己都犯傻,老筋硬骨的咋靈活了。一定是父親不愿別人看我笑話,施以援手了,我信村里傳了不知幾代的老話。從理喪到出殯,三夜三天,我不敢合眼,就怕天會掉下來。后來我不吃不喝,無知無覺,補睡了兩天兩夜,才算回過神了。差強人意的整個過程,全我在操辦,也就沒啥神秘。我很痛苦。不是父親沒了,也不是我不愿盡孝,我尷尬,我只是白雄雞當鵝,以椽充棟。習俗指向十分明確,這等人情大事,出面料理的原該我哥,長子不算什么東西。我知道我的李代桃僵,必然遭遇鄉親們表面呵哈的認同和內心十八層的腹誹,一些輕薄流言將隨風游來蕩去,像春天的柳絮。死爹之年晦氣長子,我哥的確著了道,在醫院里躺著,骨折。如今傷人的利器很多,哥是騎摩托車摔的。自己的心事,別人的閑事,無聊的言詞可以不負責任地指東打西。不去管它,我只能說我問心無愧,我不怕,我亦心安。

母親離我而去,已經四十個年頭。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當時的一些記憶也漫滅如古碑,模糊難辨。母親像飛天的嫦娥,說走就走,惹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一次次地思念。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如果娘在天上能享些福分,我們沉于沒有陽光的苦難也認了。母親,你好嗎?我知道,母親不會走遠。她舍不下我,她肯定會選一個方便的視角,看著我,就像我藏匿于身體背面的靈魂。她那雙粗糙的長手,說不定這一刻或者下一刻,會溫熱地伸過來,撫去我的眼淚,或者指手畫腳站出來,整飭我的行為,繼續她打孩子疼在心里的怪誕理論。我惶惶然,處于驚恐和機敏之中,因為我參不透陰陽二界,也覺察不出她的藏身。我清楚,母親不會驚嚇倒我。我也不敢無事生非。母親疼我,是全村老少都知道的事實,并為我的兄弟妒忌。我是親叔叔眼里的“死藤南瓜”,我的生命比裹在滑膩晶體里的黑蝌蚪還卑賤,設不了防,隨時都會填了魚鴨的肚腹。小姑則咒我“荔枝男”,草蛇灰線的命脈,僅靠難得的干荔枝才僥幸吊住了。又黑又瘦,疝氣,雞盲眼,腎炎,病連著病,我先天不足,也許我的前世是個江洋大盜,整這么個憊懶身子,來現世贖罪。最丑的孩子也是孩子。人家的癩子,自己的太子。母親沒舍棄我,卻怕我碎了,迷茫地抱著我,她常作這般發問。

“小猢猻啊,你會長大吧?福分造化,全看你自個的道行了。”

說像問我,更像自言自語,夢囈一樣,母親的眼睛云霧彌漫,似乎行走在一個隨時都會破碎的夢里。

母親咋會瓦罐一樣突然碎沒了的呢?我的母親,我不可能漫不在乎。母親,你知道我在尋找你嗎?那個春天,我流著眼淚,把哭得忘乎所以的弟弟背出教室。老師也是村里土生土長的,知道我家的慘狀,他只能同意我背著弟弟上學,但有個尾巴一樣的條件,不能影響課堂秩序,就是要弟弟不哭。四歲的弟弟要找媽媽,他哭喊著。我不知道怎樣哄弟弟,我更想隨了弟弟,也來大哭一場,找回媽媽,叫她回到亂套了的家。映山紅紅艷的花瓣代替不了媽媽,在前山的小崗上,我抱著弟弟,弟弟趴在我肩上,我們一起哭天喊地。哭著哭著,倦意襲來,弟弟暈暈乎乎地睡著了,仿佛那樣就能走進母親的懷里,漸漸模糊的我也在抽泣中打起了盹。天色像是理解著我們的情緒,不聲不響地暗淡了下來,要還我們一個完整的夢。如今,我懸著的心已經平放。我是一棵天風摧折的樹,七創八疤,總算活了下來。世事如云消煙散,這個世界,我連母親的一紙相片都找不著,更別說留有母親信息的別的物件,除了零碎的記憶,母親是徹底消失了。那邊的母親還會似我的記憶,高個,長辮,風景依舊嗎?再見母親,她會如蘇軾所言,塵滿面,鬢如霜吧?媽媽,你的兒子,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許多次地期盼,遠在天上的母親,踩著云霞,凌波微步,仙女一樣奇跡降臨,給我一個或幾個明示,暗示也行。

我驚異二表姐湘說的話。二表姐前奔的闊嘴,不拘地直達我的耳朵。我這個人依然信男女之大防,五十了,仍然害羞,臉像青蘋果,青澀泛紅。表姐定親后,大舅讓二表姐自籌嫁妝。二表姐要去趕臨縣的集市,爸安排我帶路。如果母親在,這等大事是輪不到我插手幫忙的,母親自然熱心。大舅送我媽出嫁前,我媽帶二表姐到六七歲,有點像母女,聽說二表姐后來來我家,還要我媽摟著睡。我們翻山過嶺,二表姐走路快,我要緊追慢趕,倒像是她在帶路。買碗器,買毛線,買竹篾熱水壺。五里不同俗,才隔了幾道山崗,那邊的話聽起來像蛛網,纏得我們稀里糊涂,仿佛換了天日。購啥東西,只能讓指頭說話,打啞語。還是“紅太陽,當空照,貧下中農起得早”的時代,塑料制品和玻璃器皿十分稀罕。玻璃紐扣我們稱“電光紐子”,能晃得人心湖蕩漾,“小涼傘,遮日頭,的確良,遮奶頭,電光紐子照人頭。”二表姐買了一件玻璃紐扣的的確良襯衫,一折一折的光把我的腳底晃癢癢了,走路一跳一跳,像演猴兒戲。市場像個不曾發育的小姑娘,寒酸青澀,只有些耕牛豬娃和竹木農具。供銷社東西多一些,擱貨架上,頗有條理,但服務員臉圓鼓凸,一身膘,像喂了大麥的豬。他們與菩薩一樣威嚴,偶爾才垂青地低一下眼神。我是一個沒娘的孩子,表姐妹們慈善,都像我媽一樣親我。二表姐劉海剪得俏,粉皮膚,形象也像我娘,親我到骨子里。“你娘出來了。在那邊,沒受啥苦。”看我料理父親后事的空隙,二表姐神情嚴肅,似乎要揭開一個謎底。我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豎立起來。我娘?她與二表姐有過交流?

自從母親走后,我的心像一只撐開的大口袋,時時搜覓著有關母親的各種信息。信號中斷,“不在服務區”,母親的消息總是盲區,藍屏,我像掉入密封的井里,黑暗,疑惑。我有許多失落,有時是小恨。我已不是孩子,但哪天母親回來,我一定要裝生氣,不讓她攬我肩膀。那是假的。我一定會粘上去撒嬌,說是逗媽媽玩。然后,我要和媽媽拉鉤。我與母親的關系一直停在十歲,時間是凝固的。

“你娘沒了的第二年春上,小姑過來托夢”,二表姐連時間都還記得。小姑就是我娘。娘咋可忘了親疏冷熱?武則天老了還政李唐,是想百年后的供奉,侄女的齋飯是吃不上的。四十年來,母親不來入夢,是怕嚇著我吧?我多病的身體最勞她擔心。我也懷疑自己,紙糊的肉身,風一吹,會飄散的。

“一道白光,劍鋒一樣閃過,我抖了一下。天還有些冷。你娘來了,干手燥腳,利索,還是那打扮,淡青斜襟大衫,粗長的辮子一前一后地跳,像扭著秧歌。我驚訝,這不是小姑嗎?你娘心情大好。‘我那邊不受苦了,祖宗大人關照。閻王說我冤屈,答應放我回生天。我這就去大溪投胎,先來告訴你一聲。’小姑從小親我呢,轉世投胎,沒忘給個信兒。招著手,小姑紙鷂一樣飄著走了,我急一急,想再說點什么,一下就沒了。我也醒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是書上說的。不殺生,自然也包括不傷害自己。自殘是要受懲罰的。《十殿閻王》繪圖說,橫死的人要過血糊地獄,千轉百磨,直到骨肉化為齏粉,忘記本性。我們村里也這樣傳言,或許是告誡村民別把自己的生命當破抹布亂扔。母親真的出來了?我總是半信半疑。她完好嗎,頸上的勒痕消了沒?像被什么牽著,我一直心懷戚戚,放不開手腳。既然二表姐言之鑿鑿地說了,大概我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父親是前年歸山的。一個黯淡的陰天,近于父親的生命。父親消瘦地盤坐在病床上,說話依然保持鄉紳的認真。他說他還想活。他應該沒有活夠。他說,現在,大家都有吃有穿的,不再有人像過去捉襟見肘,至少有地方借貸了。他的口袋里也有一些錢,放在身上,或自己花,或救濟有困難的人,放心,自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在等家大業大,兒孫滿堂,白著羊一樣的頭發,做祖爺爺,當年他最羨慕大姑父有了孫子,牽著孫子在河堤上悠閑地走路,叫牽牛了。我說不出話。此前,他還大孩子似的吹擂,說我們大家族里自己的一支,數他最是長壽,七十七,人生七十古來稀的。他能扳扳手指,把我爺爺奶奶、太公太婆的陽壽說得一清二楚,包括他們的生辰死忌。四月的天氣真不該陰著臉,父親按經驗,在核算采茶結束的時日,村里許多年輕的外出打工了,靠山吃山,他們干的是技術活,制作茶葉,幫人做珠茶。現在,我們老家已沒有珠茶制作的,效率太低,遠不如龍井、旗槍賺錢。父親在計算那幫子鄉黨何時回來。他似乎通了陰陽,對自己的生命大限,也似乎能精確到以天計時。但活著總是美好的,他當然不想死。他的心里一直有兩股力量,勢均力敵地拉著鋸。說不行,真不行。醫生輕描淡寫,愛說不說,鼻音上揚。肝癌,就這兩天的事兒。我沒有哭。痛定思痛,那時還輪不到我抒情,父親把大小事兒都留給我了。這季節,這日子,和我娘去世的時節幾乎重疊,他們都選定了春暖花開。外面明晃晃的世界,已將與他們無關。采茶時節,農活催人,種田蒔豆給洋芋施肥,什么活兒都忙。已經沒有希望了,父親雖心有不平,但也信命,說自討的生辰八字,怨不得誰。他給我交待后事鄭重其事,神情也嚴肅極了,好在我受得住。最后的話并沒啥秘密,父親卻留我一個人,好像擔心我會做甩手掌柜,敷衍了事,削了他的面子。他豎著右食指,力貫其中,使我感覺臺柱一般的沉重及鐵石一般的僵硬。反來復去,他強調著。他要打譙齋戒做道場。像是命令,又像是請求。道場要兩個晚上。別忘了給爺爺奶奶關燈。還有你娘,你娘苦啊!已經沒有多少力氣的父親,眼神居然是彩色的,仿佛在通過眼晶體放映著自己一生的紀錄片,眼球在順順地旋轉,像是電影放映的兩個拷貝盤子在走動。我想流淚。

我不是啥大孝子,割股侍親的事干不了,盡管村里對古訓很是仰慕。教過私塾的妙相叔爺生前多次和我討論孝道和古訓。在我們一輩,我讀書的時日最長,他以為是最懂道德的,甚至有衣缽相傳的味道。建國之后,他的處境不很妙,但他一直是穿長衫的,包括最后進了棺材,依然是長衫,還有一本我送其以為至寶的《今古奇觀》,他的古文功底,我知道,對《古文觀止》還差些火候。活著讓父親有希望、有尊嚴,是我的責任,至于死后還要我來孝順一回,滿足其臨死時的叮囑,我原以為沒啥必要,不是人死如燈滅嗎?但為父親的遺愿,我必須如此。我不是不計較錢。兒子剛工作,想在落腳的城市買房子生根,我一個掙工資的,養家糊口,能做一回房奴已是心滿意足。拮據歸拮據,但大事當前,輕重緩急還是知道的。馬兒要跑快,一定要多吃些草。我提前捏定了一個花錢的大框,只要不亂套胡來,幫忙的人自由發揮一點也是允許的,犯不著斤斤計較,傷了面子不說,事兒也水汪在那里,那才真正傷心。按父親說的做,有時也是借鐘馗打鬼。

水陸道場安排在晚上。四周天暗蒙了,這一搭燈多,反顯得亮,招了不少飛蟲,忙碌地舞動。一群神漢衣服復古,寬松如袍,正神氣活現地吹吹打打。然后是男聲,女聲,尖著嗓子唱紹興大班,唱目連戲,還有新昌高腔和越劇四宮調。吹吹打打是必不可少的氛圍,兜圈子,上凳子桌子組合的高臺,翻燈,上須彌山,盜燈草,他們說的。程式很多,我被牽引得暈頭轉向。墻上排掛著十殿閻王的圖冊,陰曹地府,鬼怪橫生,奇形怪狀,能喚醒連串的噩夢。拳頭打出外,手把挽歸里,已經陌生的父親被造了形,躺在門板搭就的床上,安靜無語。我擔心這床有些擱腰。清油燈一莖燈草,暗暗的搖擺在父親腳后,蠟燭煙,香火氣,爆竹火藥味兒,交錯鋪陳,整個氛圍陰森肅穆,哄烈如抬。喝路廊茶,走癡婆灘,過奈何橋,那邊便是陰風鬼火,判官無常。關燈是鬼戲。活著的人要掌燈去引渡苦在那邊的親人,他們在黑暗里久待,早沒有了路。引渡要花錢,還要親人深入鬼蜮,去引領母親的靈魂移到天堂里。入鄉隨俗,我只能被那些規矩慣著,認真而機械麻木地趴在地上。鑼鼓催送,一聲緊過一聲,說是已到了血糊地獄。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置身在了不著邊際的茫茫汪洋,到處淌著紅艷艷的血膏,骨碎肉泥,鬼哭狼嚎。還沒到夏日,夜深天涼,坐夜的表親姐妹穿起了夾衣,我的身子和心房都有些寒抖顫慄。幾只比吃飯盆還大的蝴蝶在曖昧的燈火里安心地停歇和飛轉,最大的一只仿佛是塊玉佩,心安理得地停棲在我的胸前,似乎在和我拉拉話兒,告訴我與它的諸多緣分,只是我還沒有認可。大姑家的四表姐是我高中同學,走得近,她說,不可驚動她,這頭蝴蝶是我母親的托體,靈魂所化,回來陪我爸看戲了。熱鬧。我再看看,也似乎是莊生夢見的那只,有幾分人形。四表姐說,同來的還有祖公大人,她外公外婆自然也來的,一同來接她的大舅。在棺材里燒了許多紙,幾乎聞得見杉木發焦的糊味,燒紙的佛婆已很蒼老,她說我們子女孝順,這是上供給父親的錢財,父親去那邊就永不受窮,就能一如既往地給我們買田地,千年萬代,興旺發達。接著做的是讓父親歸新屋,落棺。把父親未全碎的骨灰按頭骨、脊骨、四肢組成人形,基本不差。落棺的儀式長達兩個多小時,我是最后給父親蓋棺論定的人,我必須站在棺頭監看整個過程。讓我感動的還是那只黑底白花、素顏靜態的大蝴蝶,它一動不動,停在我左肩近胸的地方,仿佛睡著了,這真是我心會意通的母親嗎?十來歲的侄兒阿航少不更事,攀著我手要抓蝴蝶,被他父親我弟夾頭夾臉拍了一下,有點委屈,自去睡了。那蝴蝶斜著飛了半圈,又回停到老地方。我也懷疑起自己來。鑼鼓依然在響,外面還飄起幾點不痛不癢的細雨。聽說我們給母親關燈,做法事,村里摸黑過來看熱鬧的人不少。母親的人緣四十年后還在發熱。時已午夜,和相叔婆、銀花姑等老鄰居還在那里堅持著,八九十歲的人,本喜歡早睡,我很感動。沒說啥話,我只是移過去,抓了抓他們有些枯干的手。她們也沒說什么,只是回捧了我的手。大概是對我孝順的一個肯定。老鄰居們給我面子,替我壓軸。我的心平靜了許多。

紅晃晃的東西,一只湯碗盛著,置放在中堂的地上。像血。我知道不是。道士和二姑早告訴我必須的程式。“……鏘鏘鏘,鏘鏘鏘,鏘令令鏘,鏘……鏘……鏘”。一圈,又一圈,道士很有耐心地兜圈,一手塵帚一手劍,腳下不偏不倚,前探的眼睛卻總瞄著我大姑二表姐的胸衣,不時地逗幾句不陰不陽的葷話取樂,那心思擱在情事之上,身子也像騎象羅漢,樂得幅度夸張。我表姐的確漂亮,像我姑,專業的越劇小旦,為我父親戴了白,更俏,看那里都不像五十多歲,真正的風韻猶存。我跟著道士,先是木偶一樣地轉,只見道士指向劍點,朝一個虛無的去處,嘴里火爆一聲,“諾”,像吐火金剛,似乎有什么飛散出來。我心一緊,立即趴在地上,像一只狗,討好地用嘴銜了碗沿,腦袋扭著一撥,側覆了碗。道士似乎在等待這一刻,手起劍落,是砍的樣子,使的也似乎是刀,那碗碎成幾片。風雨立清。碗碎只是一個象征,地獄被推翻了,撥云見晴,娘的靈魂已被超度出了陰間,去了天界。地藏王菩薩超度亡靈也是這回事兒?我的眼前閃延過一抹影子,像一縷縹緲的煙,向我心中明晃的極樂世界飛升,一片,一線,一點,最后,似乎那點也消散了,或者又回復了我看不清的一片。我輕舒了口氣。

我其實不相信道士,倒很想去大溪村看看。大溪離我們老家不過二十里路程,走來回也便半天時日。那邊還有我們的親戚,爸的二姑嫁那莊上。只是姑婆家原來的日子并不好過。姑公是被新政府鎮壓了的,尸骨無存。他家原有幾畝好地,不旱不澇。政權更替,人人心里打鼓。“國民黨的難,餐餐吃的白米飯;共產黨的福,一餐泡飯一餐粥”,舊王朝垂死掙扎的誘惑,姑公對新世道也存有一份骨子里的拒絕。姑公扛起“南山老虎”操家政的槍桿,爬山過河鉆巖洞,像一頭走投無路、對天咆哮的老狼,也為挨槍子做著鋪墊。那時,姑婆不過二十出頭,守著我不到一歲的表叔,低眉順眼,矮人三分。二十出頭,沒有男人,白天批斗,晚上賊惦記賊偷,像孩子玩的“官打捉賊”游戲,似乎是同一伙人,黑夜里也認識一些,姑婆不能有話,只有流淚。姑婆和我母親有許多話,回家喜歡和我娘聊天,也幫我們家做事,像是同病相憐。表叔后來來我們村學木匠活,拉鋸破木,就住在我家。整八仙桌、立牌顯眠床。還能借一根墨線,東六步,西五步,柱子梁棟串連,串出樓房屋架。姑婆才慢慢喘上一口氣。但我想打聽的事兒,實在有些為難,我自己也為難。怎么問,說找我娘?她不過靈魂投胎,沒個音訊,我咋分得出誰是誰呢?我娘是我十歲時死的,二表姐說我娘她隔一年魂兒投胎,那我娘的替身得小我十多歲,前世今生,人家咋認我這個兒子?那人是男是女,誰能說清楚,我又能找誰?糊里糊涂,一筆算不清楚的混賬。別嚇著了人家。我很是糾結。

母親的死十分蹊蹺。懸梁而盡。我不敢相信。像雞鴨一樣,自己擰斷自己的脖子,會是什么滋味?這個世界已不再有她留戀的東西?生命如塵煙,有時很不值錢的。村里那段時間橫死了好幾個人,有些烏煙瘴氣,人心也頗浮動。烏皮的身子像一塊臘肉,掛上村東三王廟的畫梁,祭了菩薩。烏皮看相上弟媳,被同樣覬覦兒媳的父親斐林撞見,斐林一頓長煙桿,賠了個兒子。烏皮死在年前。一個眼熱別人妻小的人,村人是不會同情的。倒是烏皮的弟媳被歸結為是個狐貍妖精。春上死的是雄喜老婆,衣下鼓鼓的,像只星皮蛤蟆,她是雙身子,已經七八個月。依然上山打柴割草,只是多吃了個玉米餅,卻被婆罵夫打,自覺已沒有活頭,也吊銷了自己。費燦書記的大女兒秀茹是個大姑娘,漂亮得光彩照人,“桃之夭夭,其華亦灼”,正是“君子好逑”的戀愛時光。有情人難成眷屬,不可復制的生命便如一個雨點落地,化為塵埃之輕。災難以一種持續不息的瘋狂,轟炸著十分孱弱的我,我都疲憊了。

親人咽下最后一口氣,子女不在身邊的,我們那里叫送不著終。瞎眼的算命先生能開天眼,聯通三界,預測未來。他們最愛說些模棱兩可的詞兒。斷定幾個子女送終,神神叨叨,便是他們的本事。一些家庭也在惶惑里多了些隔膜。心慌不定,抽牌算命。辛苦銅錢快活用,算命先生不斷鋪墊著自己的生意。這個春末的上午,除了小弟,我們大三兄妹一早就被我媽支出去采茶了,春茶。村里第一天開園。有人說我媽采茶快,如雞啄米。其實那時我們采老茶葉,做黑亮的珠茶。一芽一葉的旗槍和米粒大小有芽無葉的龍井,還未傳到我們這兒。做珠茶的青葉標準是一芽二葉,采茶是勞動,不是繡花,數量更重要,把枝條上幾個嫩芽一次性勒入手中,效率才高。母親動作快,手指和手掌間占滿了青黑的茶漿,濃厚得像戴了雙黑褐的厚手套,洗都洗不掉。我懂事后,母親的手一直繭厚紋粗,溝壑縱橫,摸在我身上,感覺的不是溫柔,而是堅實,像靠山一樣。那天,天才清淡里有一絲光亮,母親已吆五喝六地催我們去采茶。一貫風風火火的她,自己卻沒與我們同行,這讓我覺得蹊蹺和難解。難道母親早已萌生死志,要堅決丟下我們了?往年的這種時節,母親恨老天多事,白天之后要安排夜晚當值,自己無法連續勞作,來來回回的,真是麻煩。

母親自縊在自家梁上,第一個發覺這份陰森和恐怖的,是鄰居銀花姑。銀花姑采茶回家得早,要給男人和子女們煮飯整菜。我的母親沒去采茶,也是她關心的。同村同生產隊,又是鄰居,母親和銀花姑親如姐妹。往年她們倆總是同進同退,在一塊地里采茶。生活盡管黯淡貧窮,遠親近鄰,有說有笑,也足以暫時驅趕煩惱,苦中作樂。銀花姑離家還有一段路,但她已聽見我弟或長或短的哭喊,牽著銀花姑的耳朵,如一段繩子。透過壁間板縫,我弟的聲音直直的灌塞著。這孩子咋啦?銀花姑直喊我娘的名字。一聲,二聲,沒人應答。她忙什么呢,銀花姑心雖起棱,卻還沒覺出大異樣。眼睛貼上隔板的壁縫,想急切睇看有些昏暗的對面。我們這里的房子,空間小,南北對開的窗戶更小,影響光線。不得了,銀花姑差點從自家的樓梯上滾落。她總算從樓梯飛到了地面。關于如何下樓,她一直缺乏相關的記憶。

“來人哪,雪芝出事了,快來人哪。”銀花姑的哭喊像一把毒箭,刺痛了許多人的心。聽見銀花姑的喊,在前山專心采茶的雙全太婆,經歷了一場八級地震。雪芝出啥事了,她咋能出事呢?我母親任婦女隊長是她培養的。雙全太婆一路狂奔,較早趕到了我家。那時,我母親似乎還有一口氣,正被我爹抱著。我爹已經不知道該做什么。后來雙全太婆說,我媽真不行了,不看別的,褲襠全濕了,肯定是尿,你媽是個很有尊嚴的人,下面都收不住,元氣在渙散,沒救了。父親大汗淋漓,仿佛出事的是我爸自己,他正一刻不停地叫著我媽,似乎這喚叫就能籠住我媽的靈魂。幾個堂叔也是滿身油汗,德進叔上身打著赤膊,手足無措,一雙粗短闊達的手掌來來回回地搓著,像是打草鞋搓繩。雙全太婆活到八十七八,多次詳細描述過這段往事,情景歷歷在目,就像剛發生在昨天。她說,當時,她的心肝沖撞得要命,像要奪路而逃,身上的汗毛豎直起來,五百五百的。

那天天氣真是不錯。陽光金憧憧厚實如橋,要引渡我們去天上。第一天開園采茶,慣在茶地上打盹瞌睡的我,也圖著新鮮,沒去掏鳥窩,抓那些唧唧吱吱叫個不休的黃嘴小鳥。鳥媽媽們在鳥窩四周回旋,許多掄不清的東西一下侵入它們的領地,而且一直傻呆在那里,擋著了它們引朋呼伴,給小鳥喂食,鳥媽媽也許后悔自己選錯巢址。堂叔德進三高五大,率先解下了我媽頸脖上的繩索。萬惡的繩子。此前,二歲半的小弟萬分努力,手腳并用,爬完了樓梯,并抱著了母親的腳。能不滾下來真是萬幸,也許是母親的靈魂佑護著小弟。母親懸在樓梯口,在小弟的抱扯中,身體一轉一轉的,向左,向右,似乎在躲避小弟,興致勃勃地和小弟捉著迷藏。小弟哭了。小弟要哭的。過去,媽媽從不高高在上,即使和他玩鬧,也是彎腰作為的,手伸胳肢下呵癢癢,咯咯地逗他笑。小弟呢,身子本能地躲閃,一側一翻地拒絕。現在,媽媽根本不說話,也不叫自己“洋狗”。小弟怨毒著母親。他一面抬頭看著頭上的娘。娘似乎身不由己,被什么拘禁著,像一件木偶。小弟長聲短號,拼到高音部,鋸出尖銳帶刺的聲音。他的心思簡單而明確,勾引媽媽,讓她再垂下身子來親他,抱他或背他。母親背弟弟形象特別。身子折成數字“7”,頭有些艱難地仰著,兩邊垂著長辮,像兩段黑亮的粗繩。弟弟騎坐在媽媽背上,“格格”地笑。母親還怕摔了弟弟,雙手在腚后長挽,攔成一道堤壩。

隔灣的平崗那邊就是我們的村子,我已經有些想家。回去得走大半個時辰,聲音飛得快,幾秒鐘便過去了。如果人能夠隨聲音跑來跑去,就快速多了。對面新墾嶺有個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在喊話,好像是生根家的幺妹。聽了一回,才知道與我有關。童言無忌,那女孩心里也急,喊話就意外的直白。

“叫—玉—玉—他—們—回—來,他—娘—吊—死—了……了。”四野的群山,準備了回聲,聲音含混疊加,虛實相生。

采茶的籃筐已經滾得不知西東。腳機械地擺動著,不知還長在我的身上不,我像鳥,也像魚,忙碌地浮游在半空,外面的世界十分遙遠,我只是隱約地感覺,平時親近我的東西,樹啊花草,都俯伏在我的下面,不再煩我。

媽啊,你不是一直盼我快快長大,你咋等不及了呢?

“玉啊,我能享著你的福氣不?”玉是我的小名,母親這樣問我,依然少了點自信。我不知道福氣是啥,但我努力地勾頭,身子一蹲一蹲,讓母親感覺承諾的堅實。

媽啊,你咋不等了呢?

一九七二年的春茶有些晚。每年這個時節,我們這邊的學校要放假,叫農忙假,孩子們即使幫不了大人的忙,大人也可省去頭角,不用顧及子女上學了。忙時無太婆,孩子們還是要做些事的,譬如像我一樣采茶。兩個星期,全公社統一,相當于后來被施行的春秋假。這年的假期四月三十日就開始了,連著五一。我們村子五月三日才能開園采茶,山上的氣溫到底低了些。這幾天,母親做事心惶不定,像蹦進了千百只蚱蜢。心情也時好時壞。我們兄妹幾個都挨了母親的打罵,還不能申述,像羊一樣委屈。大哥首當其沖,吃了竹梢,俗稱“筍炒肉”。光溜的竹梢練打下來,紅淤青紫,哥身上爬扭著一條一條看著就怕的細螞蝗。痛到骨子里,嚇在骨子里。你還哭不出來。母親打我們,一要關門,不準別人勸,說要寵壞孩子的;再是不許哭,越哭越打。“筍炒肉”的痛,讓人欲哭無淚,不知從哪兒哭起,因為自己也不知做錯了什么。

去年初冬,安吉“下三府”的大姨回家省親來了。三十多年沒有往來,要回來看外婆和兄弟姐妹。我家自然也要來。沒完沒了的話,老姐倆真是親熱。我姨大我媽十六年,說是姐妹,倒像母女,事實上,我表姐只小我媽一歲。天光一次次地變調,都已掛下了暗臉,灰湫湫的。三十多年,可聊的東西實在太多,她們只能擇要,流水式,一個話題一個話題轉過去,就像稻田拔稗草,浮光掠影。大事小事,日子的艱辛自然浮出水面。表弟小我兩歲,卻比我高半頭,一看便知道,他們的日子糍粑舒順。大姨斜一眼姨夫,說,姨夫瘦猴精似的的,像“烏煙鬼”,不干活,還得不時吃藥吃錢,他們的日子還能更風光些。我們心底里羨慕著。母親性急,想趕緊知道掙錢的門道。

我們村是全公社掛號的窮村。村背的疊石巖嶺是我們這個地區的第一高峰。天上神仙看此地群山峻嶺,像海浪波濤,便惡作劇想變出個湖海,還要搭座跨海大橋,這疊石巖嶺正好作個橋墩,三塊重逾百噸的大石至今還磊在那里,多虧觀世音不愿子民化為魚鱉,那作法才最后罷休了。屏風一樣的疊石巖嶺到處是毛竹,密匝匝排著,波濤起伏,是一片綠海。光溜的竹子,過路客或無聊的放牛娃無所事事,正好刻些無聊已極的文字,少不了牛羊喝水,和尚洗頭的“黃色”打油詩,最多的則數“有男不到上烏山,有女不嫁和尚山”的通告,毒辣如蛇,除了告知天下女同胞,便是把我們的臉面撕得體無完膚。和尚山就是我們村。村里少水,男人們種田車水,賴得穿長褲,腰前扎塊青布汗巾,算是斯文,真把做過駙馬的祖上羞辱到了家。我們做孩子的,去田邊撈魚挖泥鰍,常看見那東西舉在我們頭頂,黑不溜秋的,像妖婆巫舞,蹦跶不休;有時又像一桿掃南打北的丈八蛇矛,威嚴地豎直起來。小孩子也會將心比心地摸摸自己的襠下,怨怪自己本錢不夠。鐵匠財煥一家五光棍,短槍大班,三個兒子牛馬高大,畫個窟窿在墻上便想栓馬。老大的婆娘是個安徽過來的女乞,生下一個猴仔,急著隨了走來走去算命的楊瞎子。不怨天,不怨地,老鐵匠和兒子光屌朝天,黑燈瞎火里,睜著狼的眼睛,心思比唱戲的還激動,怪不得人家女子無情無義,就當給瞎麻雀放生自尋活路。出一工生產隊給八分錢,還得磨蹭到年底,家家戶戶的日子自然像漏斗盛水。七一年秋花,我家六口人還要搭養爺爺,搪塞的只有七十六斤老玉米棒,外搭一堆豬都不嗅的凍爛番薯。桂花白,菊花黃,九月寒露就下霜,莊稼沒熟便全蔫頭耷腦了。這日子咋過?隊長和相叔爺一邊分糧食,一邊嘮嘮叨叨地關照,悠著吃,這糧食是金子,得管到明年春花露頭。其實他心里也滿是牢騷,他家是大戶,七八口人,日子照樣靠東挪西借。缺油少葷,青菜蘿卜,肚子大得像甕缸,沒些東西填塞進去,這日子咋過?林燦老爹正月初一吃菜羹,婆娘準備不起粽子,已經心里不爽,婆娘還要苦中作樂,討彩頭,“沒有耕那有種,先羹后粽啊”,林燦老爹一臉怠然,那里有心思幽默,“要耕種你們來吧,吃稀喝湯,那來的力氣,我先睡了。”上輩傳下的習俗,大年三十守歲,坐長夜到天明。不知愁的孩子們瘋來瘋去地去燃放拆散的百子炮,林燦老爹一個人,在夜和煙里瞇著細眼睛,一面烘火,在灶后木凳上打著盹。人的確有些乏了。

“小妹,明年去我們那兒采茶吧”。生性熱情的大姨真誠邀請。大姨說,地多人少,他們那兒茶場要雇工,一斤青葉給兩分錢。以我母親的手法,一天掙四塊錢,是篤定泰山的。

大姨和我媽幾乎沒有交集,母親才幾個月大,大姨就做了新嫁娘,打天地,謀出路去了。但大姨從外婆家來,自然知道我家的底細。總路線指方向,人民公社架金橋,趕英超美,全國人民被撥成一盞盞最亮的油燈。挑水庫,煉鋼鐵,人海會戰,白旗拔了插紅旗,人定勝天,熱火朝天,到處都在力爭上游。我媽心火如潮,參與了那些活兒,還格外的賣力。采茶是我媽的強項,能雙手并用,每個指頭又似乎能變出小手。村里,公社,區上,比了又比,區上都公認了,還拿過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的鏡框。女區長史琴與母親頭靠頭拍照,還給我娘戴大紅花。那時,母親自然還不是我母親,體健面俏的大姑娘,那身量,那胸脯,到處是春天的童話。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女區長給我母親帶花,在母親的前胸上抹了一把,母親敏感地緊了緊胸。母親的臉也熱了一陣,像抹了胭脂,晚云一層,嫵媚俏麗。后來再見史區長,母親雖非名花,卻已有主,與我父親恩愛。史區長直爽,刮一下母親高挺的鼻尖,說你個雪芝,我原想為弟弟保媒的,不說了,以后好好過日子。

母親當然想好好過日子,把自己的幸福掙回來。只要手腳勤,泥土變黃金。事實卻大相徑庭。“腳手勿歇,肚皮勿癟”,從小長輩就這般說,可十幾年過去了,力也出了,苦也受了,除了多出一群孩子,日子卻總是酸不溜秋,難以響亮。母親沒些怨心,那是不可能的,她還對“會選選兒郎,不會選田莊”的古訓也多了些懷疑。丈夫的才不是財,在農村,那些自己看好過的文化原來一錢不值,而田莊呢,螺螄殼大的一間樓房,住人,養雞喂兔,攣身不轉。咸菜缸,豬草缸,水缸。落地菜櫥,灶臺,鍋灶,八仙桌,似乎是互掙地盤,全立在那兒。無所事事,我常用手指剝挖八仙桌上的大坑,它像一只大而無當的眼睛,冷冰冰地看著我。我沒少挨媽媽的罵,有時還揍。桌邊兩把高竹椅,桌前一張長板凳。晚上我們窩上樓去,兩張床,來個客人,就得厚臉皮去別家借鋪。兒女漸大,不方便也跟著來了。父母到底是明白人,計劃利用里臺門外廢棄的祖屋,搭點房子。因陋就簡,能省一堵墻的工料,版筑不立柱,泥墻扛木梁直接擱墻上,最簡單不過。本來就瓜菜代地過日子,這回我家的家底更空。大舅家雖拖移來一百斤糧票和一百五十斤儲備糧,但盤來算去,母親以為偌大的窟窿,不掙些外財,是沒法補回去的。心煩歸心煩,和父親吵兩句冷戰也是有的,但母親還是努力治理著這個家,滿心希望咸魚翻身,黃狗出角變麒麟。現在的夫妻三言二語不合,就鬧離婚,似乎到處有更高的山讓自己傍倚,遠走高飛,旁逸斜出。呵呵,世道無常。

“好啊,謝謝大姐,我真去呢。”母親恨不得像孩子一樣,與大姨來個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吉人自有天相,大姨是母親的貴人星。我媽恨不得現在就走。每天四塊錢,好大的金子。母親心里盤了只春天的布谷鳥,“布谷布谷”,歡歡欣欣地撲騰。她要飛上天去,舒活快被壓駝了的脊背和心情。天是那么高遠,想去那兒就那兒,金汪汪的稻谷,比牛角還結實的玉米棒,還有番薯,好多好多吃的。吃苦怕什么,吃多少苦,黃蓮,苦菜,母親都不計較。母親和爸還有更遠的打算。我身子骨弱,要培養我讀書,大學廢了,狀元沒了,文化總是有用的,像小外公家的大舅,四個袋兜,按月領錢,做個坐辦公室的工作同志,又體面又有錢。我工作的第二年,父親似乎了結了一個心愿,走七八里路送我去車站,很陽光地和我說話。路經母親墳地不遠,父親還陪我去母親的墳前,我雙手合十,拜著母親,父親一臉虔誠,在一旁認真開通。“雪芝,我們的愿望實現了,玉玉做老師了。”仿佛我母親正在那兒諦聽。

母親不算苦出身,上有哥姐,她是老幺。雖是二十來戶人家的一個小山村,外公卻依然是一族之長,在祖地長樂鎮上,清明,冬至,新春開啟宗祠大門,都少不了外公的參與,便多少有些影響。人多拳頭大,我外公有五個同胞骨肉,又結拜了六個異姓兄弟,舅舅一輩兄弟多姐妹少,我母親像是掌上明珠,人家羨慕,說我娘掉蜜罐里了。只是家國相連,國運不昌,家族也就沒有好心情。母親出生那年,長樂街上來了日本兵,大頭翻毛皮鞋,端槍帶刺地橫行。下街口還殺過一個縣太爺,掛了三天的頭風干枯萎,像臘月的風豬頭,日本人不急不鬧,賴著不走。母親也是聽我二外公說的。長樂聚著我外祖錢姓大族,手里傳有上代的圣物丹書鐵券。那幫矮日本兵據說就沖這寶貝來的。一塊厚鐵板,黑漆漆,冷冰冰,金水的字,除了沉,我可看不出好。“免死金牌”,能殺人不死,犯法不罰,乃大唐帝皇所賜,我外祖藩鎮吳越,振邦定國,功勛了得。在錢家,外公這支已呈敗像,但房頭干首的名分猶在。盡忠報國是他們骨子里的東西。外公授意他的兩個兄弟,一個去保券,立了人在寶貝不丟的軍令狀,另一個則上西山拉桿子做土匪,外公說,天道不寧,存條活路吧。世事難料,天不假其壽,外公意外沒了。那年母親七歲。沒腳蟹的外婆,耍力氣干粗活還行,別的則是貓吃咸菜,稀疏得很。母親的生活像潮漲潮消,慢慢連吃飽也成問題了。大舅小舅已分家另過,外婆嫌煩,說女兒遲早不過嫁人,要我媽去當童養媳。“妹子十三四歲,又不要你白養。你不要我要,有我吃的,就餓不死妹子”。長兄如父,大舅腰干一叉,才留下了我媽。砍柴,打草,養牛,喂豬,采茶,挑水,紡線織帶,帶侄子侄女,似乎沒母親不會的活兒。母親又有些文化,肯做事,也公道、干脆,來我們村不久,便成了村里姐妹的主心骨。興宏的女人也能干,熊腰虎背,力大如牛,但她服我娘,說我娘腦袋好使。采茶,曬場,分糧食,女人的活計歸我母親安排,和相叔爺放心,母親還能舉個木叉殺青炒茶,男人的活也不含糊。婦女們好不揚眉吐氣。媽說,咱啥都不圖,就報個姐妹們信任。做好人不易,自己多吃好些苦,連父親都有怨言,但母親不計較,“苦藤結苦瓜,吃苦的命。”

大姨來家的那天,母親真沒面子。大姨沒留下吃飯。媽媽說親人不親,茶水不沸,大姐老大遠來一趟,不多停一刻,咋說得過去。大姨早看出來了,我母親雖是好客,卻拿不出啥東西招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說夜里也住不開。山區路不好,高凸低凹,大姨說,外婆在等自己回去,會著急的,還是早點走,要不,就走不成了。

我爸背著表弟,送大姨他們去了外婆家。表弟玩著一支木頭槍。真掃興,我和表弟才剛剛熟識,又走了。我一百個不情愿。可有什么辦法?

也是大姨來的這一天,我們才知道,媽媽生著說不出口的病,給我們喂過食的乳房出毛病了。

如果是現在,乳腺炎、小葉增生不算大病。那時就不一樣了,缺醫少藥不說,沒錢買藥,小病小痛靠忍著熬著,貽誤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再治,已是扶起的死人,活一天算一天,病入膏肓了。更多的還是違疾忌醫,女人的奶子似乎比生命還珍貴。鄰村有個姑娘,晚上戲臺下,胸前被“破腳骨”無賴抓了一把,自覺羞于見人,尋了短。自己的苦難自己受,母親的胸脯腫脹如鼓。她沒有說,母親默默承受著自己的苦楚。

知道大姨來了我家,稀客,從不忙活家務的父親,厚著臉去村后的水庫賒買了三條斤把重的鰱魚,魚鱗白得耀銀,把心思都帶到了天上。媽媽帶大姨他們去地角田頭四處轉轉的當兒,父親大腳丫頭做廚子,四不像地煎起了魚。油鹽醬醋,還有蔥花,好香,比過年還香,半個村子都聞得著味兒,好像那鐵鍋扣人家鼻子上了。爸爸也有幾分得意,幻想著媽媽或大姨的表揚,臉上浮著笑影。媽媽和大姨終于回來了,爸爸的手沒處放,在衣角上刨木頭一樣揉擦著,嘴巴一絲媚澀的笑,似叫非叫。他和我們孩子一樣,第一次見著姨姐,也害羞。媽和大姨滿臉的笑,比劃著手,輕快地說笑著。

平地風雷。掛母親臉上的笑突然斷點。母親臉面鐵青,板成一堵墻。熱霧彌漫,濃香陣陣,魚味似乎在誘惑著母親。只見母親三步兩步,跨向正開口冒氣的鍋臺。有魚吃啰。我沒有叫出聲來,但我分明聽見了自己歡快的聲音。咽著越來越多的唾沫,仿佛那香香的魚已游進我的嘴巴,在許多唾沫間游來劃去肆無忌憚地穿行,我那早就醒猛的饞蟲被一次次地激活。我還算文雅,沒讓唾涎像蛛絲,又長又亮地掛垂或飛拂。我哥就不行了,合著媽媽的腳步,眼睛一扣一合,好像配音,走路的是自己,每個提頓都綿密細致。媽媽開始提撥魚肉了。像雙槍將董平,一手夾撈面的修長筷子,一手扣把油星光亮的鍋鏟。那魚兒仿佛又活泛過來,一動一動地,似乎還要蹦跶。可不能游走了呢。我的雙手抓著衣袋,用著力,隨時準備把可能逃走的魚抓搶回來。“啪”,一條有些變形的魚兒走半個弧線,像找著了奪命而逃的路線,飛箭一般射向豬草缸。既惋惜又不解,我和大哥、妹子不約而同,撮著嘴巴,“喲”地叫出了聲。父親一直微笑的臉紅成酒糟。他當然無法理解,買魚待客,自己還低聲下氣地求人,我哪兒做錯了?像上了癮,母親如法炮制,又要扔第二條,大姨一步上前,搶下了媽媽手里的鍋鏟。我們準確地恨起了媽媽。這可是一年都難得吃上一回的佳肴,它已經勾起我們千次萬次的食欲。大清早,我們去池塘看缺氧的魚浮頭,魚嘴優雅地浮出水面,連成群兒,一抿一開。焚琴煮鶴,真是我的態度,我算計著,這些動的活物,何時便成了我的美食,還沒人知道。我要細細的一絲不茍地吃完他們,如果掉渣兒,我一定撿起來,連同黏上去的草葉雜碎,一起吃了。要不就是罪過,古詩上說,粒粒皆辛苦,何況是天地萬物孕育的一些精靈。當然,我們不敢搶媽媽手里的鍋鏟。

“雪芝,你到底有什么話,這樣糟蹋妹夫?如果對我們不滿,我們現在就走,去媽家。”大姨知道其中定有隱情,說起了大人話。天要下雨,像水田挖了口子,媽媽“哇”一聲哭了出來。

“姐啊,大姐,我苦啊,誰能聽我說呢。”媽的眼淚像下雨,我都聽到水流聲了,嘩嘩嘩嘩,綿密細實,后面似乎連著一個水庫。

“妹啊,慢慢說,啥話,就對你姐說。”大姨疼人,她的眼睛也似乎紅了。大姨第一次作客,就見妹子眼淚鼻涕,難道是妹夫在虐待親妹子。大姨想。在姨那邊,大姨可是胳膊上跑馬,端得起的人物,村干部,主持著一村的公道。聽聽,先聽聽。

大姨擁著媽媽走上樓去。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媽媽一直在哭,在哽咽。像村機器廠“珂珂”作響的故舊炭機,老梗著一口痰,走走停停,牽蓄著,一提,又一提。姨夫和表姐坐在桌子邊,表弟倚著大姐曲腿斜站著,揮著槍,四下里看,沒有話。父親“洋涇浜”,在一邊做手做腳,說我們聽著也吃力的話,力圖讓姨夫有所收獲。我眼看著表弟,心里又開始偷偷地研究起魚兒,落到豬草缸里,撈出來洗洗,魚肉還能吃嗎,它會乘我們不留意,自行從豬草缸飛回鍋里嗎?太陽已經回去,菩薩山后的晚霞已經褪盡。該吃晚飯了。鄰居坤興家在道地里擺開了小方桌,有霉豆腐的香橫飄過來,我的舌頭不自覺地斂了一下上唇。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的乳房,女性最感驕傲,也讓男人想入非非的美麗領地,正在苦難和災難中煉獄。也許是缺乏營養,柔順肥美的草原正在板結沙化,腫塊從各個角落折磨母親,飽滿化膿,水汪汪地黃亮。母親無法,作為隱私,居然連我父親也不知底細。這不是感冒頭疼,怎能對別人描述。疼極了,心情煩躁,瞎發干火,還拿長長的布條繞胸扎壓勒擠,那兩堵肉無奈地擠移到脅下。其癢莫名,又抓撓不得,我媽就偷著哄我吸奶。我都八九歲了,媽不是難為我嗎?但我聽我娘的,即使我不情愿,我狠狠地吸著,似乎與媽媽有仇,不過什么收獲都沒有。母親摸著我的頭,說輕松了許多。還親了一下我的額頭,一個指頭又抬撥我下巴,害我牙齒相磕,“硌,硌”發響。媽表揚我說,我最親媽媽。我幾次想問,還要我吸嗎,我自己都不明白寓意。我媽是苦惱的。

沒錢上醫院,又疼癢得難受,媽媽也去里臺門開過中藥方子,找的是白發紅臉的斐堯先生。斐堯先生保健得好,據說有靈藥,七八十歲的人,還能金槍不倒。他懸壺濟世,開給本村的方子能免錢。不過聽說斐堯腥氣,年輕時屌上犯過事,被女病人的老公與兄弟扒掉過鑊灶,砸碎了鍋底。女客多不敢單獨找他,非閨蜜或男人陪著才成。但母親說斐堯先生救過我,是我的貴人星,我的小命便是他撿的。神農嘗百草,山區到處有中藥,只要識得,自己便能上山挖。母親挖了藥,帶請老先生驗證。為了創收,凡是供銷社收購的中藥材,前胡,海金沙,金銀花,金蟬蛻,母親都一一淘弄過。醫生行事無忌諱,母親要我陪著。母親的斜襟青布大衫是自己解開的,斐堯先生借題發揮,一把拉開母親的胸衣。奶頭像兩粒紅棗,向下掛著。斐堯先生像個琴師,閉著眼睛,按著母親的乳房彈琴。母親僵著身子,臉紅紅的,但沒有動,人家是醫生,總有道理的。郎中還敢扒女人褲子,他正正反反地摸遍了母親的襠下。母親眼睛不敢看,始終向著我,似乎在回避什么。斐堯先生一副老花眼睛,眼睛有些不濟,便狗一樣用鼻子嗅,舌頭也狗一樣拖著。生病的是胸部,查褲襠有啥用,我很是不解。斐堯先生偏有自己的說法,什么上下相連,月信按時不,白帶干凈不,斐堯先生那一肚子學問,稀奇古怪透的。母親青著臉,又后悔不得。先生手里動作,嘴里還噴糞,說是調節好心情。母親臉紅如燒,像煎鍋里接受煉獄的大蝦,直不得,弓不得,急不得,推不得。好在對方是個老頭,七八十歲的了,又礙著我,倒也沒咋樣的不軌。斐堯先生東瞧西摸完了,說必須望聞問切,才敢對癥下藥。他推薦的主意更餿死人:晚上別閑著,房事和諧,捅則通,通則不滯,百病不侵。下流極了。你自己主動些,床上纏纏,再纏纏,就好了,蜜蜂要采蜜,飛花迎蝴蝶,天生天化,有什么羞的。又說夫妻嗎,再生養一個,冷飯蒲袋,有個孩子叼著要喂,那病也就好了。一片歪理。這種病要少動氣,少發火,大忌腥氣,別說吃,聞也犯忌,最嚴格的。母親已經扣上了大襟衫,斐堯先生又捧著母親前胸捏了幾把,大概痛了,母親的眼角有些淚花。

像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母親似乎是一只老鼠,大白天,眾目睽睽之下,她冒著冷汗,無路逃遁。在農村,最無聊又最能打叫人血脈噴張的,便是著男啊女的風流艷事。在他們最平實呆板的生活里,那種無根無腳的故事總是像菜湯加了佐料,在攪動中隱去原汁原味,卻撩撥其一份天生的好奇。母親似乎也被人注意上了,都晚上了,還去找斐堯那個老不死的,什么情況。晚上,自然是難見人面的。推理十分正確。母親一句都沒有話。一定做啥虧心事了。她沒有時間去分辨,子女的事要忙,她必須如辛勤的母鳥,死命地飛來飛去,為黃口待哺的雛鳥覓些蟲子草籽。

媽媽的情緒終于被大姨安撫下來。天真不早了,他們要去外婆家。背著表弟,我爸陪大姨一起走。爸爸一直表示著歉疚,像站矮了臺階。其實,我爸我媽都很好客。我爸有許多雜食類的朋友,三教九流,算命打卦,木工篾簟,磨刀刻碗,走南跑北,各色人等,似乎都愛在我家落腳。父親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吃飯,落宿,老虎伯伯長樂橫街殺豬,在鎮上像一尊菩薩,人見人怕,來我家能幫我們煮玉米糊,喂我弟吃飯,給我家帶豬血和板油。偷讀了我爸豆籽罈下私藏的《水滸》,我才知道,那就叫一個義氣,江湖好漢最崇尚的。父親不過一個鄉村讀書人,難道還有中世紀的俠義情結?那段時間,我咋看都覺得父親便是呼保義宋江,山東及時雨,只是他沒吃國家俸祿,做什么押司,也沒像宋江矮黑,也就犯不著殺了閻婆惜,吃一場攪動整個江湖的大官司。

我爸的交游,與他讀書、教書關系甚大,我媽就曾是我爸的學生。

我媽所以嫁給我爸,讓許多人發過呆,一致的意見是料想不到。

“寧夏是個好地方,牛羊滿山崗”。經濟已明顯吃緊的五九年,浙江還是十分的講風格,動員青年去支援開發寧夏。鑼鼓響,紅旗舞,領導報告,現身說法,活動一個接一個。女區長史琴心里有個愿,想培養我母親做婦女干部。山區女子,臉鮮的人不少,身材不行,像盛了物的麻袋,鼓鼓囊囊,母親身量勻稱高挑,是雞棚里走出的鳳凰。母親讀書也不多,十九歲才上學,還落下些閑話碎語。但到底有了文化。紅旗歌謠,文化普及,村村張羅辦社校。我小外公、大舅當家做村干部,自己少文化,辦社校的事就一些都沒敢拉下。三請二請,我父親成了大先生。至于后面一段婚姻,只能說月老有情,千里姻緣一線牽了。“小竹老師,小竹老師”,稱謂恭敬,父親的臉紅了幾天。父親高小完了,沒考上的陽山中學,干了兩年的農活。那時我爺爺也需要勞力,他的右手是癱瘓了的,像一截枯木爛柴,直而不彎,翻土種田掃地做飯全是單放手。我和哥少不更事,還覺好玩,學他直著身子掃地,像后來的太空舞。七歲教八歲,那時識幾個字的都被請出去工作,淡竹園福佬老師說自己才讀二年半書,也去吃教書米飯了。父親半教半農,先在村里代課。后來史區長點我父親的名,我爺爺不攔了,父親他才做成了先生。

父親最先讀的是私塾。三界頭妙相叔爺的書房里念爛了《三字經》,接著是《幼學瓊林》和《千家詩》。我們村子特別。家譜言之鑿鑿,祖上曾是駙馬爺,書香氣不斷。全村七八十戶人家,同宗,卻一分為三,分屬東陽、新昌與嵊縣三個縣治,滿世界難找的版本。解放后才統一劃入一個縣,但地名還在。父親半工半讀地混私塾,后來又上小學,到高小畢業都已經十七歲的大小伙子了。人高馬大,春游去黃金堤,人大了,辦事也就有些主見,掏錢包賠了同學打碎的一只碗。那老鄉開始以為我爸是教師,等聽說我爸只是個學生,便來退錢,還四尋著找校長,說桃花潭水深千尺,這孩子有魄力,前途無量。幾十年后,父親還愛津津樂道,大約依然癡迷當年的那份豪爽。后來父親被指定為少先隊大隊長,還隨老師輔導員去縣上開少隊會,又隨區長去宣傳新婚姻法。區里本想留他做區里的文書,禁不住我小外公、大舅的求神求菩薩,區長一激動,我父親像一條魚干,被甩到了錢家灣。設社校有硬杠子,必須有十個以上的學生。村子里,小孩少,我媽都大姑娘了,也被動員上了學。大舅應諾,只要我媽去做學堂太婆點個卯,就可少干些家務。我媽最聽大舅的,在教鞭和牛鞭間自如穿插,倒也自在。母親有心多學些字眼,兩年下來,差不多把老師高小畢業的文化腦子掏空了,她最敏感的是數字,能三回四轉地拐彎。撥大算盤做賬的安安外公說,雪芝這書讀得有勁道。后來,嫁給我爸的母親,在村子里的威信日高,這算術的功勞不可低估。村里新辟的幾灣山地,收了老玉米,卻砍不下給牛做冬草的玉米秸兒。能砍多少秸稈,村干部,會計,看牛戶,紅著眼睛,卻沒人能拿出個準數。白纏一天,依然不得要領,書記大隊長都上火了,直罵飯桶,后來發現罵來罵去,原來罵的居然就是自己。去叫我父親吃晚飯的我媽,看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一伙人兒,不知是可憐我父親,還是不舒服一群爺們的無精打采,她便問會計,一共打了多少擔玉米棒子,自然這是有案可查的,村里分玉米有賬。我媽說,這不就有了,一籮筐合三畚斗,一畚斗合三捆,總數就算定了。這事把村里大小干部的眼睛都拉直了,想不到德松的老婆是個才女。贊完我媽,安安外公再贊我舅,說我大舅待妹子好,像個哥哥。我父親小竹老師勸學生也就是后來的我媽越級去相家嶺上完小。母親死活不去外村,拋頭露面,難看死了,結果又賴在村校混了一年。史區長要我媽帶個頭,去支援寧夏,還說那里有酒有肉,流水嘩嘩,風景都趕上咱江南了。史區長沒騙我媽。她也沒去過寧夏,人云亦云,按報紙上宣傳的。

母親雖是感激史區長,寧夏卻沒去成。已回了家的小舅說,寧夏是不錯,牛也有,羊也有,風沙更多。胡天八月即飛雪,老鼻子冷。缺水,冬春兩節起個早,每天能從嘴唇上揭一層死皮,干壞了。說我母親受不了的。

小舅是外婆和舅母尋死覓活召回來的。專區楊專員談話,說小舅是英雄,要安排他負責軍事,回縣里任武裝部長。小舅回絕了專員的好。除了對家里有些怨口,倒也在理,說咱共產黨的人,黨叫干啥就干啥,主席說大辦農業,我就去農村第一線發光發熱。小舅對黨是真忠誠,當年撤下“三八線”,從朝鮮回國,知道國家少石油,帝國主義要掐我們脖子,就連天安門長安街都沒逛,毛主席坐的金鑾殿也不去看了,北京西郊火車站湊合一個晚上,吃了幾個窩窩頭,熱湯,管飽,便抹嘴巴千里大開拔。火車爬,汽車溜達,橫腳板走路最帶勁。過蘭州,出玉門,樹葉飄飛,迷糊著轉到了大新疆克拉瑪依。天高地迥,茫無人煙。過去拿槍,現在掌鎬。石油勘探,像唐僧西天取經,身上還綁有中央的度牒呢。外婆說,信海被鬼迷了心竅,皈依佛門剃度做和尚了。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也好稀奇的小舅拍張照片寄回老家,著的是維族服裝,本意是報個平安,也傳遞人到新疆的信息。誰知道弄巧成拙,無限想象力的外婆眼淚淘飯,失心瘋,幾個手指都撮成雞爪了。“這老兒子回不來了,”外婆一面串掇兒媳鬧騰,一面勞動我爸,讓小竹老師寫下許多信件,誓死捍衛。連逼帶哄的后果,是縣上都知道了,我外婆要進京告御狀。外婆就是需要這種效果。更絕的是她一雙接一雙地編織草鞋,不知道的還以為辦加工廠,準備出售。外婆十分內行,像一個指揮全局的將軍,她說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咱走破十雙鞋,北京總能到了吧,我們晴帶傘飽帶飯,背十二雙,青蛙田雞一串,多了也能換碗熱水喝。毛主席去世,我外婆自己直直地躺進棺材,她說,毛主席都沒了,咱還怎么活。但那時也蠻橫,一副不懼天王老子,豁出去的無賴,“咱不信毛主席也不講理”,外婆這樣鼓動我的小舅母說。

出門一日難啊,外婆感慨。我娘不怕苦,但怕外婆。找小舅時外婆兇巴巴的鬧,母親沒法,只能陪眼淚。現在,如果再死賴好歹地演一回,自己沒面子不說,還害史區長,拖拉“軍屬光榮”這牌匾的后腿,更丟不起共青團組織的這張臉。審終慎始,母親抹不開面子去找史區長說事,路路不通,母親便暗中張羅找對象嫁人。不算對抗和消極怠工,文件上說得明白,去寧夏的女青年要單身未嫁。周圍各村,母親不算首創。堂妹香菱,安安外公的孫女小金鳳都準備出嫁了。自己二十二,不大不小,同庚的姨姐金芳一拖一抱,已經養下兩個孩子,肚子里又有了。定親扯結婚證嫁人,咋了?抹開了臉,有啥可難為情的。

扯結婚證要男女配對。一家女子百家求,來大舅家說親的,東進西出,踏爛了門檻,還鬧媒人對頭拜掐架呢。沈大灣秋進,豐搖坪南興,嶺下坑成金,不僅誠心邀媒去說合,還自己探頭,搶著干我大舅家地上的活兒,刨地施肥,多少有些作賤。大舅說,秋進會木匠活兒,吃飯過日子,可以考慮的。但大舅不死板,又寵著妹子,說只要妹子喜歡,歪瓜裂棗,你說嫁,我做哥的幫著送杠。

民校調整,我爸已轉去沈大灣教書。那里原是一個匪窩,“南山老虎”操家政叔侄的老巢。學校安排在宗廟里。大烏櫧樹手聯手,鋪天蓋地,上面叫囂著梟鳥貓頭鷹,四下游走著田鼠,也有放臭屁的黃鼠狼,你死我活,稱兄道弟,像走馬燈,陰森怕人。仗幾個孩子的膽,祠堂里白天還有幾分人氣,晚上就難耐寂寞了。守一盞缺了角的美孚燈,父親不敢深睡,許多白天沉默的東西都分外活躍,在半空里金光萬狀地動作。戲臺下黑咕隆冬,幾具紅漆棺材陰險地挑逗人眼,木主牌位整排整排肅穆陰沉,背后像站著靈魂。風雨凄厲,龍虎門西口打死過人。大軍過來,嵊縣街上架扁擔騎馬的偽議長操家政,鼠竄狼突,奔回老家想長期潛伏,還要創建什么反共根據地。解放大軍的子彈嗖嗖飛過,一槍穿了他腳骨,再穿胸補一槍,老棉襖花兒外翻,喝足了肥肥的熱血,操家政爬了兩爬,手攀著廚房外的青石條凳,一翻眼睛,不再動了。石上一搭郁赭赭的東西,說是操匪身上流的,好幾年過去,依然沒能褪盡。

讀了書的母親居然想嫁個讀書人。老輩人閑話文化的好處,什么火不燒,水難沖,賊難偷,等等等等。豬油霧迷了母親的心,她就沒想想文化人的諸多惡習。站著做教師,坐下是瘟豬,練嘴不練手,光動嘴皮子。大約我七八歲了,村里鍋冷碗空,缺米少糧,公社書記也被窮怕了,網開一面,社員便偷著挑柴去賣。要翻山越嶺,挑幾十里路,去一個開礦通車的地方。難得的機會。晚上開路。群情激昂,村邊人來人往的祠堂廟前空地,挑柴的多已準備就緒,柴擔靠墻歇著,人員或蹲或坐,快樂地聊天,抽袋子煙,單等組織者舉槍鳴號,發出信息。讀書人的我爸,捆不成柴,心急如焚。一個閑漢拖拉雙塌幫的布鞋,熱情有余,油著笑臉來幫我父親。父親可沒想著,越幫越忙。母親送晚飯,慰問來了。一看兩個大男人殺豬剝牛,服貼不了柴火的一番慫樣,喉嚨冒煙火,飯碗也不要了,一腳踢了父親一個屁股墩。“飯桶”。母親自己上馬,那架勢自然比與魯提轄干仗的鄭屠要瀟灑多了,周圍居然還有鼓掌。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會兒,母親的心目里,父親就是一朵花,咋看咋好,紅著呢。

將我父母戀愛之事睇來告訴大舅母的,是安安外公的侄媳婦。那時,母親和父親已結伴而行,行進在前去公社的小路上。那里的路雖不大,卻是官道,有高有低,不少路段還砌成石階。大舅母的心暗暗發顫。別出什么大事。大舅母為她的小姑暗暗祈禱。毛竹園里出排筍,大舅媽知道小竹老師的自身條件,但對他的家就仇恨有加了。大舅媽也是后來知道的,舅媽的舅媽與小竹老師家結了死仇。大舅母直怪自己粗心,沒去細心理會自己的小姑,雞毛蒜皮,纏著芝麻,卻把西瓜丟了。

就在前一天傍晚,天已經落寞發暗。我母親趕牛進欄有點晚。一公一母,一匹小牛,還不滿一歲,倒是聽話。大舅母正在喂豬,一手泔水,一手糠籮,嘴里“啰啰”地喚著向頭向腦的兩頭烏土豬。

“大嫂,明天你放牛吧。我要去姜家灣辦點事。”母親說著,就放下了牛鞭,一根光溜少枝的長竹梢。

母親隨大舅生活了近十年,撩挑子的日子實在少見。大舅母也許是忙,居然沒多問。姑嫂融洽,嫂子當娘。針頭線腦的大小事兒,母親都會一股腦兒透攤給舅母,像是一個透明的人。婚姻這樣的大事卻沒說,舅母暗暗發忖,難道真有天意?

沈大灣錢家灣一崗之隔,有五六里路。父親如約,著裝嚴肅,中山裝的扣子全對上了。一早就守在了石洞橋,一根小木棒是天早趕露水用的。一座單拱石橋坡著,無牌無名,石皮風化,應該有些年頭。去公社必經這里。像是搞地下工作,兩個年輕人正操縱著自己的航船,忐忐忑忑駛向幸福的彼岸。

母親讀書的三年里,父母的關系并沒啥微妙。據說母親帶個熱番薯、烤玉米給老師也是有的,有時是自己的意,有時是代兄長的勞。是否暗種情愫,我不知道,但說我父母那時便開始戀愛,則是不確切的。作為師生,那時,風氣還沒有后來的開放。母親一個正經人家的姑娘,絕對不會越位操作的。我父親呢,更不敢托大,那時,文化和文化人到底是被尊重的,父親更不會胡來。父親幫襯村里寫過信,或者讀信,受幫忙的人畢恭畢敬,感激不盡。后來,父母意見一致,要讓病僵僵有氣無力的我多些讀書,便是他們以為的最好辦法。我的身體像十月霜后的谷草,隨時可能傾覆倒地,讓他們的努力化為泡沫。但父母的不放棄,除了親子心切,還有二外公的一句話支撐著他們。二外公說現在難養,以后會有出息的一天。啥出息呢,他們似乎在等待著兌現。二外公懂風水,黃道黑道,格局沖煞,我弄不懂,空閑時節,他卻能幫人撿吉時良辰,還寫披紅的喜牒生辰,成婚合巹要用。只是母親已無法知道,文化早已如吃飯睡覺,輕巧走入尋常百姓之家,文化的松垮和沒落也就自覺開始了,像夕陽西落,雖光彩猶在,卻熱力盡失。不過,那時的父母有如許心思,有些迷信和崇拜文化,未必是一件壞事,就像信佛的人,心里有尊菩薩便是幸福和善念。

媽媽把一生的幸福,押寶一樣,堅決地押在我父親身上。從公社回來,爸媽的口袋里已經各揣了喜氣洋洋的結婚證書,大紅的硬本子,雖沒有合照,卻成了一根藤上的苦瓜。當然,此時還羞答答有些難為情,心里已是十分受用。大舅立時改口,一口一個妹夫地稱呼我爸,第一天留我爸吃飯,從不喝酒的父親被誘入三兩土燒。我爸也改叫大舅為大哥了,自然親熱。看著表面帶羞、心里開花的我母親,大舅母嘆了兩回氣。她實在無法信任我的奶奶。木已成舟,有些話她就不便說了,心頭的結卻一直痛苦地擰著。大舅母已暗合了我父母的八字,心懷憂戚又重了一重。命書上說,明沖暗合,“老鼠咬倒牛”的讖語,卻是不敢輕視的。大舅母時刻擔心著我母親呢。

我哥十二歲那年,生肖轉了一個輪回。大舅母驚聞我媽的死訊,嚎啕大哭,“我命苦啊,害了我親親的小姑。”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水泡一樣輕,她始終想不通。人翻馬仰的咒語爆炸,無論多小心,還是沒繞過去。別人也就罷了,咋傷著的偏是自己的小姑?世界之大,人丁如蟻,老天偏留不得善良無辜,這命運,這世界到底咋的啦?

父母的喜事安排在五九年的冬天。母親又長了一回臉。史區長已經是史部長,縣里的統戰部長。地上存有積雪,三十多里路讓史部長走得夠嗆。隨手撿的一根樹枝做了拐杖,史部長說,皇帽嶺,長蛇墳山,可不敢再翻了,都喊爹告娘的。小舅紅光滿臉,挺直身板,站在臺門外的高石階上喜喜地迎客。史部長雙手早伸過來,捧了小舅的手。

“我自然來的。嘿嘿,準是你妹子,就不準是我妹子啦。”

史部長談笑風生。見著新人,史部長拉了我媽爸的手,牽一塊兒,接著各點了兩人一鼻子,說“金童玉女”湊一塊了,以后把日子過順,早生貴子,同桌吃飯同床睡,還嚴肅地說,我要查崗。我父母的臉又紅了,新婚燕爾,依然有些害羞。史部長還有喜禮,一對枕套描繡生動,“公社是棵長青藤”,兩只燕子在柳條間穿花覓食,外面是成片的稻田,隱約還有勞作的農人。

公社大老朱書記也來了。大老朱嗓子粗,老大遠就喊,腳步也緊起來。

“信海同志,信海同志,我來喝妹子的喜酒,也順便看看領導。”小舅雖在農村,卻仍兼著縣委委員。

“大老朱,你書記客氣了。”小舅拍完大老朱的肩,沒一會兒,他們已對上了酒,稱兄道弟。幾個堂舅擺開架勢在劃拳,“五匹馬啊,六六順……”二外公家的三舅會使板胡,二外婆的內侄也來喝喜酒,能嚎兩嗓子,一拉一唱,兩個人有板有眼地倒也般配。二外公瞥了瞥眼睛,三舅看見了,手上不松勁兒,鼻子一挺。

“我姐大喜,自家兄弟不鬧鬧,誰鬧?”

一切都很順利,二外公卻擔著一身汗。他生了六個兒子,卻缺女兒。老人壽盡歸山,要女兒侄女買豬頭、白鵝去祭材頭,要不,似乎會很難瞑目。侄女的生活總這樣喜樂,也算前世修過了。二外公心里祈禱。看著侄女一閃一閃的長辮,二外公有個心事,不敢說,連多想也不敢。三年前,也是冬天。雪霧低壓,有些寒磣。侄女和香菱、小金鳳在長灣溝底放牛,牛兒自顧自地尋啃著鮮草,三個姑娘湊趣嬉鬧。也是無意,二外公和相加嶺金堂大師傅同行,幫人看風水,定陰陽。自己的侄女雖是家常衣衫,但高挑勻稱,皮膚也白,二外公想討個彩頭,遠指著三個嬉鬧的姑娘,要金堂師傅批一批她們的八字命運。金堂師傅停下腳頭,左右雙手的拇指,一節一節,掐著其它各指的指肚,像在掂量輕重,眼睛寬寬地合著,就像入定。突然,金堂師傅眼睛精暴,像久陰見日,興奮了一下,一晃,又黯淡下去。

“咦,乖乖女子薄薄命,長辮一雙斷頭繩。”

二外公差點背過氣去。留辮的只有他的親侄女兒,我的親娘。侄女兒討來的生辰八字居然會這般差勁?金堂師傅沒細說,二外公將信將疑。這一回,侄女出嫁了,換了血地,命運也許變好了。二外公瞇著眼,細品著喜酒,心里不斷祈福。

我爸說他真碰到鬼了,黑白無常。

黑白無常瘦骨伶仃。白無常白衣飄飄,像招魂幡,眼睛好像也是白的,反正看不見眼睛。黑無常趿拉一只破鞋,另一只似乎赤足。他們一圈又一圈地在村莊四下里游蕩。也許很悠閑,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喝酒。他們似乎帶著酒杯,也不知有沒有喝進嘴里,那壺里有倒不完的東西,演戲一樣,你敬我我敬你,“吱吱”的喝酒聲一次次地響在耳邊。那歌可真受不了,像用鋸齒草殺雞,來回來回地抹雞脖子,那雞頸像是裝了彈簧,不服殺,一地雞毛。血咕咕地流出來,痛快得陰風怒號。那兩個蠢東西像斷了腳筋,一直無賴著,不肯離去。那個苦難貧困到和那時我們這一帶干涸、沒有生機的土地一致。我拿石頭砸,拿掃把趕,用鋤片刮,依然沒用。父親說。

書記的女兒秀茹定了婆家。未來的夫婿是吃公家飯的,英俊,也很有一些錢,抽“大前門”煙,聞著就香。但秀茹不喜歡,她喜歡草民,夫妻恩愛苦也甜。對立是撕心裂肺的,一邊是規矩和父母,還有夫家的禮數,一邊是自己的幸福。二十來歲一朵花,秀茹死了,去了天上,喝農藥“敵敵畏”,口吐白沫。年輕人陰氣重,后來,她的墳前又放了一桿三尺星秤,黑秤桿白星條,像一條歹毒的蛇。“秤”諧音“忖”,掂量掂量的意思,壓著,本鄉本土,別來作孽。后來,她喜歡的小伙子也被找尋了出來,是鄰村的。那小伙子也死了,沒有原因,有人見了,是秀茹帶走的,像牛郎織女。帶肚子的雄喜的老婆,餓得快,多吃塊玉米餅,遭了老公和婆婆的辱罵、荼毒,手臂上許多青瘀。她就吃“亡牯牛”花,一朵就能毒死牛。像是稀世美味,一朵,二朵,直吃了七八朵。還唱歌兒,“小白菜呀,地里黃啊……”把晴汪汪的天都唱哭了。后來,雄喜的老婆滿嘴白沫,像離水多時的螃蟹,一副怨毒,死了。出了人命,娘家趕來兩個兄弟,還有爺娘、族人,要犯人命,今天叫討個說法。翻了吃飯的桌板,盤碗滿地打滾,雄喜和他娘理虧,沒有話說。接著箱籠,棉被,家什,那女子帶來的嫁妝,全整理了。娘家人要動一臉菜色的雄喜,村里人惱了,大隊長和相說,別看我們村里沒人,擺起了門口架子。到底在另一個村子,那些人沒討到啥好,一路好苦,回去了。我們孩子沒有憂愁,站在祠堂前的街路上看熱鬧。死就像碎了一只飯碗,實在覺不出意外的輕重,甚至還感好笑。

春天總有許多事。

許多年后,我在書本里發現,母親,秀茹,雄喜的老婆,那些年月,他們的十分無謂的死亡,家人們自然深感天翻地覆,有颶風地震的恐懼和落日西歸的頹廢,但一旦落入社會的池塘,她們卻不過是一撮塵埃,無聲無息,不是被忽略,便是太輕盈,生命的介質沒有什么重量。死,原本就像每天都有的新生命降生,不足為奇。特殊的年代,連共和國主席都可以生死無端,不人不鬼,更何況卑微如螞蟻、泥土一般的平民。我詛咒過那個令人懼怕的時代。當一場災難如重壓的雪直拍我頭,作為深受其害的我,反思自我和社會肯定是必要的。

我爸未卜先知,說要出事,出大事。我知道,我爸說的,其實也是事后諸葛亮,但我爸愛裝先知先覺,這也是聰明人的通病。爸說,那鬼原來打他的主意,要不他不會總是聽到鬼哭狼嚎,像是闖進了鬼城,到處烏煙瘴氣。死鬼來找替代了。父親的第一個反應。另外的靈魂進了地獄,那邊的靈魂才可以幸福地托生,走入下一個輪回。父親吐了兩口唾沫,算是辟邪。陰間也是有平衡的,不像人間,人多力量大,“六億神州盡舜堯”,七億神州七億兵,要準備打仗。父親說,七二年是他的本命年,鼠年,流年大利,一棵大樹才沒被砍倒。你娘命弱,牛鼠沖犯,五鼠鬧京城,天下鬧盈盈,厄運就你娘擔受了。早知道兩人中總要走一個,還不如讓我走。不是我想走,沒有辦法,閻王下的也是圣旨。我眼睛緊盯著父親,似乎怕爹撒什么滑頭。家是缺不得女人的,寡婦買田,阿哥做年,做官爹不如討飯娘,何況我也沒有做官。父親繼續說。

他奶奶的黑白無常。

“春打六九頭”,冬至,過年,立春,春天走得夠勤快的。媽媽有些癡呆。她的腳在家里家外走得猴急,似乎她這一急,能催快春天的腳步。她在等去大姨家的日子。母親的耳朵也意外地靈光,長長地伸著,順風耳,她說她聽到了草木在舒展筋骨,發芽拔節。春分已過,天上還薄雪綿綿,如揚米粉,鄉親們說,又有難了。冬雪是飯,春雪是難,冬雪是寶,春雪是草,這是民諺。這不,才過一天,午后,厚鋪在天上灰土似的濃云,被搗了一個窟窿,亮晃晃深不可測,像一只眼睛,包了一百層眼皮。沒有眼珠,要誘惑勾引人掉水池里去,爺爺說,開雪眼了。天還沒有暗,雪已經鋪天蓋地。整個世界似乎被裝進一個搖籃,前后左右四面直晃,我的眼睛很是疲乏。第二天一早,我想出門找坤興玩,下完雪可以拍菩薩,臃腫的身軀,用黑炭塑眼睛。寒假里,和小朋友瘋來瘋去便是我的職業,盡管我的體力有限,一累就流鼻血。門被封死了。厚實的雪沖撞了鼻子,足有尺半厚。在雪地里打滾的和相叔爺傳了信,村里塌了兩處房子,五保戶香華死了。后來又有消息,香華沒死,被嚇著了,擰不緊開關,才褲襠漏水。兩天后才正式斷氣。村里的山林被成片放倒,大墳山一棵已經八九百年楓香樹,攔腰斷了,人老出怪,樹老成精,流出紅紅的血。媽媽叫我們扒開雪垛,看“雨水”第二天種下的糖高粱發芽了沒。媽在等大姨的信。大姨說話算數,媽念叨著。媽想飛,風兒,蜜蜂,蝴蝶,燕子,大雁,說不出名兒的大鳥,她也要飛到大姨家。媽媽看到了流水似的錢,嘩嘩地灌滿了自己的衣袋。母親在滋巴口水,眼里飄飛著一個個金色的大肥皂泡,自己存身其中,手摸著了希望的衣角,洞房花燭,金榜題名,面包豆漿,要什么有什么。

還是蓋房子引發的事兒。家里最苦最累,母親受得了,但面子上的事兒,一旦碎了,就金針難補。四海茫茫,母親陷入了無盡的煎熬。她受不了,必須像鳥兒一樣飛出去,重新梳理自己的羽毛,呼吸自由清新的空氣。

離過年還有兩天。媽媽在灶臺忙活,火加得旺,揭了鍋蓋,大鍋里水泡四處鼓冒,肉骨頭和豆腐在笨拙地起跳。蒸汽浮蕩在樓板下,厚厚綿綿的,倍感溫暖。父親和德進嬸在門口就著竹編大篩舀米裹粽子,旁邊是黑豆和板栗肉。窮人也過年,楊白勞給喜兒買二尺紅頭繩,母親要整些豆腐,豬肉,還有粽子,不說年后有客人,至少對盼大年的子女有一個交代。少了大魚大肉,氣氛酸溜而祥和。德進嬸和我娘是妯娌,又像姐妹,我娘常接濟他們,她也愛過來幫襯。富落單,窮搭幫。已經是赤膊雞自顧都難了,抱團是必要的。

兩個不速之客是上午十點多來到的。一個胖頭,一個精瘦,搭檔在一起,最宜演相聲。他們是兄弟倆,鄰村大坑的書記和隊長張湖和張海,四里八鄉有些名頭。

“今天風大,書記隊長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有失遠迎,快請上坐。”粗人聽來就酸,父親說。熱度還是鮮朵朵的。

“德松,我們是老表,弟妹她可能不清楚,”他們管我媽叫弟妹,也算有些修為,油滑。“我娘和榮老嬸都是上莊娘家,堂姐妹。蒲瓜藤勾扯上南瓜藤。”張湖解釋著關系,大概感覺了說話的妙處,笑出了聲。榮老是我爺爺。

“是啊,是啊,兩位伯叔,難得,難得。今天在我家吃飯。”媽媽爬桿而上。

“是啊,真是稀客。”父親泡上茶,自己也打橫在長凳上坐下,又遞讓了煙,一角三分一包的“大紅鷹”。兩位已就八仙桌旁的高背椅坐下,嘴里笑著,開始有點僵,喝茶抽煙,慢慢地也就舒直了。煙霧和熱氣纏繞在一起,風起云涌,很有些神仙意境。

酒足飯飽。父親不喝酒,拿飯陪著。中飯留了一個多時辰,杯來杯去,兄弟倆喝了三斤土黃,說話已有些遲鈍,像踩踏高蹺,深深淺淺。張海下巴掛著長長的口唌,像蛛絲,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媽,仿佛在審視什么。母親輕撣了兩下衣襟,裝沒看見,坐到門檻上喂小弟吃飯。張湖到底老練些,一口煙噴出來,鼻孔像煙窗。

“德松,咱飯也吃了,酒也喝了,話卻沒說。怪難為情的。”

“張湖哥,啥事有你們老哥倆擔著,我還怕什么,你們一定不會難為兄弟的。”

“是啊,是啊。大過年的,不是挨不過去,我們也不想找你。有人舉報,你們砍了我們村的麻櫟樹。”張湖字斟句酌。麻櫟樹是一種雜木,造房子要公社批主樹,不夠用,補砍點雜木是常有的事。麻櫟樹燒火無焰,擱平日白送人都沒人收,但百物百用,它耐潮耐爛,做門架合適。

“這咋說呢,張湖哥,不是雜木樹嗎,也犯了規?”

“德松,民不告官不理,我們也樂得輕松過年。你們村麻袋釘子里戳出,有人告發,說還要告公社,我們這才來的。做村干部也不易啊。”

一陣沉默,空氣有些艱澀。父親又開始發煙。媽媽已喂完了弟弟,舉著冒氣的水壺給張湖兄弟續水。張海看一眼我母親,嘴皮“吱溜”有聲,把茶水往喉里吸。現沏的茶水,張海像喉嚨避刺,鴨子吞食,伸了一下,才又復了原樣。“兩位叔伯,難得來我家的,今天就別走了,等會我小哥要來,幫我們陪陪客。”

“信海哥要來,他身體該復原了吧?信海哥和我們是稱兄道弟,好著呢。大水不沖龍王廟,咱啥都別說,木頭用掉的就算了,留著的,聽說還有兩段,勞煩背到我們村,替我們遮個面子。信海哥來,叫他來我們家做客。好些天沒請教龍門陣了。”張湖隨手折了條細柴枝,剔著牙齒。

樹是爸媽兩個背回去的。張湖兄弟走時,父親硬塞了兩包煙。天還光亮著,父親催母親早點動身。母親一改過去的利落,東磨蹭一下,西拖拉一下,光一雙手就洗了兩回,好像粘了什么臟物。直挨到天色昏黃,母親才動身,腳下飛快,步子比父親還大,似乎在逃避誰的追趕。去大坑村是一段下坡,媽媽沒有說話,出了村,腳下卻漸漸慢了。她幾乎只是腳尖落地,浮著,沒有一絲聲音,像一只收膽出洞覓食的老鼠,也許比老鼠更卑微。一路上沒碰著啥人,這個時候,人家早回家賞受溫馨了。母親依然謹小慎微,似乎處處是人,仿佛一個不留意就會踩著人家似的。那些個人排成一溜兒,像是看人笑話,似乎在等待我母親摔個大跟斗。笑著的,哭著的,恨著的,沒有表情的。媽媽看見了她那死去多年的爹,也在其中,依然方正的大頭,紅著眼睛,嘟著一張嘴。臉又似乎斜了半邊,陰陰的,沒說話。外公是最疼我媽的,別人打麻將、推牌九最煩小孩,外公不是。他抱小女兒坐膝蓋上,牌間空隙,還逗著玩,仿佛一個寵物。我媽也乖,會替外公點煙,還能替外公看牌。人家摔出“三餅”,媽直喊“碰”,愣著的外公把亂碼的兩個三餅從牌里抽出,一張獨牌打出,親一下女兒的臉。也是命運多舛,外公發絞腸痧沒了。晚飯喝了不少燒酒,外公就霉莧菜梗下酒,發了痧。外公前后左右打著滾,手卻一直牽著女兒的小手,眼神可憐,像在求告女兒想辦法。我媽只有驚慌,嘴里傻喊著“爸”,直接用小手為外公擦黏黏的汗,直到外公的身子漸漸變小,冷了,僵直在門板上。

“是女兒不爭氣,讓爸丟面子了。”想著外公,母親連淚帶汗,一顆一顆滾落。平時,母親很少流淚。媽媽說,淚是珍珠,錢買不來的。村里有人這般下作,暗使絆子,母親像是挖油,查檢著所有可能的事兒。和三叔婆有些矛盾,他們挖房基要占用我家自留地。“叔婆,我家也要留地造房子的。”母親說著理兒。三叔婆家要放墻基,母親端把椅子,穩坐在自家的自留地上,像“泰山石敢當”。這事完結后,眼睛不好的三叔公,還是心直,說了句公道話,“人家已有三個兒子,也難怪她”。獨眼八燦的后背挨過我父親的扁擔。像雄雞打水,斜耷著翅膀,受了打的八燦竄了回去。他污人清白,說我爸是賊,偷生產隊的杉刺燒草木灰。到底也有個是非曲直,公社來干部,他依然沒討到啥便宜。獨眼陰毒,像太監,莫不是他告的密,要報一箭之仇?母親人緣不錯,家里只有一升米,也能均出半升來,說度過這餐再想法子。連三叔婆也服軟。現在,自己成了偷樹賊,以后還有什么臉面?母親不愛多占別人,對我們要求也嚴,由不得我們眼孔淺。五保戶的永仁死了,一個武瘋子,整年打赤膊,大庭廣眾里敢抻下褲子。腿直的時候,還有沒吃完的救濟糧,村里大小人等煞是高興,比打土豪分天地還好氣氛。隨風流轉的空氣說,上臺門的“三黨兩團”扒了永仁的房子,四下扒找其塞落墻洞屋角的錢幣糧票。坤興,秋堂他們去吃完飯,故意在我面前揉肚子,秋堂還捏回一塊鍋巴,又黃又香,饞死了我們。母親兇兇得像一只大鳥,坐在門檻上用麻線制鞋底。眼睛像一堵墻,攔著我們,臉色也嚴嚴的。

“人家是人家,我們不吃。要吃,等你們大了,自己掙錢去。”

天下雪了。棉球一樣的雪,白花花地飛揚著。從天上到地上,豎起一個龐大無比的籠子,隔出另一個天地。母親陷身其中,似乎特別的溫暖,腳下也快了許多。她渴望這雪一直飄揚下去,無休無止,整個世界被包裹起來,沒有是非,沒有榮辱。

娘家是出嫁之女的一塊根據地。母親也是。我母親的主見,決不會一如那些敢回娘家討救兵的女子,諦哭著鬧事,她明白做產要靠婆娘,別的,最多只能幫一把。家里要有些事兒,母親會找和相叔爺,找費燦書記,還找奶奶的兄長我大舅公,再是我大姑父,她相信,最大的人情還須一個理兒,黑白,到底不能混淆的,鹿是鹿,馬是馬。娘家又是一份力量,像落水者心中的邊岸。舅舅家給我們一些接濟,作為拐杖,母親當然是要用的。

近來舅舅家也有諸多不順。風水先生金堂師傅說,可能外公的安息之地出破敗了。風行水上,吹皺一池春水。他說可能,聽者卻改樣了,無風三尺浪。至于辦法,金堂師傅沒說,支支吾吾,神神叨叨,不是真不知道,還是沒想好,實在難以驗證,這卻是合了陰陽風水的說道,沒有定論就是定論。事情越顯復雜,命運,風水,本就空穴來風,防不勝防,這回,大舅、二舅心里發毛,顫顫的,像蹦著一段彈簧。金堂師傅老謀深算,掀起了人心浮動,依然沒有結論,讓所有的心全掛到半空,他似乎也有壓力,捻了根有些疏淡的長須,算是總結:天機不可泄露。

爭氣的母親實在忙,回娘家的日子不多。打理四個孩子,《蓮花落》翠姐姐三年回不了家,可見不是謬說。家里準備不利索,在我母親看來,也是無臉去見兄弟叔嬸的。雖然這不能與十惡不赦,傷風敗俗,偷人爛人,虐待公婆之類相提并論。母親傷心,這日子咋了,吃飯過日子都成了問題。誰都希望臉上有光。“時不利兮騅不逝”,母親拼命為一大攤雜事勞作,但于事無補,整個村子都少了生機,連炊煙也是稀稀落落。向前看,子女尚小,前路漫漫,往后看,啞巴吃黃連,日子沒一天舒心。母親的苦,只能自己含著,盡量少惹兄弟生氣和擔憂。

大舅家折了一頭大黃牛。放牧在山崖上,不知啥因果,直摔下去,皮開肉綻,連脊骨都折了,還從身子里斜刺出來,像一把圓渾的劍倒插,仿佛犯了天條,受著老天的責罰。

小舅回家務農,于農活上到底生疏了,莊稼不咋的,日子也見緊巴。從新疆回來,一大群子女接踵而來。秋冬無事,閑著也是閑著,小舅到地頭山場走走。三轉二轉,到了躺著祖宗的墳山崗,那里有不少烏桕樹,紅黃的葉子散了一地,籽實還在枝頭,霜雪樣白,能賣幾個小錢的,卻無人打理。小舅頗有些小聰明,能用錐鉆刺收松根下的茯苓,能設鼠夾俘獲野兔、黃鼠狼,有時還發點小財,夾住角麂和野豬,空手套白狼,算是大買賣。但是,這次小舅卻是折了本錢。桕籽的黑殼剝落,種子五六個一抓,像繁密燦爛的白梅,最有詩意。可惜小舅不是來欣賞風景的。肚子里的意見很是矛盾,繼續在鄉間務農,返縣里做干部?歷霜的桕樹枝條松脆,小舅一腳沒踩準,樹枝裂折,他手上一緊,還是掉下地來。還好,樹干一擱,沒要命,只是斷了兩條肋骨。桕樹是黑心的,據說像人心,歹毒,從烏桕樹上掉下,能夠不死就是萬幸。炮筒性子的舅母攤上這倒霉事,牢騷比屁還多。貧賤夫妻百事哀。

那還是小災。小舅最大的厄運則開始于那場沸反盈天的莫名運動。六八年,造反,奪權,是兩個興奮和恐怖的主題詞。時風時雨。文攻武衛。山口村莫名其妙挖出了“中國民主黨”。上刑。水牢、地牢、暗牢,還新發明的刺牢。房子像籠子,沒門窗,六合之內,只有歹毒陰森的尖刺,以逸待勞,人犯生不如死,坐不得,蹲不得,睡不得,二十四、四十八小時,只能一個姿勢,稍一動,就刺刀見紅,尖刺像魔鬼的牙,咬開皮肉,深入骨髓。創造力無限延伸,沒有秩序是最大的秩序。正兒八經的大人,比著孩子的無賴,城外污泥紛飛,城里揭瓦上屋,石頭仗,巷戰,門板鋼盔,鼻青眼腫還是輕的,人武部的槍搶了出來,土坦克派上用場,二十公分厚的鋼甲,能擋機槍子彈。新昌黃泥橋打大仗,烽火連天。你死我活,亭湖山不但震塌了幾十丈山方,還埋沒了二十來條人命。區上的人武部長被活捉了,用鋼絲穿琵琶骨游斗,接著是槍斃,用排槍,四五十孔,胸口像蜂窩。小舅說,許部長像彌勒佛,整天慈眉善目,沒官架子。溫良恭儉讓,和氣也遭罪,這時日真正新鮮。武斗聲浪滔天,百姓沒法活了。

亂墳成堆的周家山頭,九點多鐘,小舅竟遇上了縣里的滕書記。

“老鄉,你…你去哪里?”一個拘謹的聲音遲遲疑疑地從不遠的雙叉古松下傳過來。

“你是誰?”小舅嚇一跳,寒毛直豎,凄厲著問。也許涼,一個老人佝僂著,帽子,褲管一腳高一腳低,看不清穿了啥鞋,好像缺了一只。

“老鄉,我過路的。……借問一聲,這里離錢家灣還有多遠?”那人先掃了一下亂墳崗,警惕性很高。

“錢家灣?你老同志要找的是哪個?”說著話,小舅已經走近那老者。

“你知道信海同志不?”

“信海同志?你是?啊,滕書記,你咋在這里?”小舅看清了,他是縣里的滕書記。滕書記再看一眼我舅,才伸手相握。一個手,又一個手,親熱極了。專區學習培訓,兩個男人一個鋪,還笑話過夾槍帶棒,只是日子過得快,已七八年了。小舅也聽說過縣上誰誰受了沖擊,但這么個冷清的夜晚,在離城六七十里的山區墳地邊,遇上全縣的當家人,小舅總有些迷糊。牛鬼蛇神,這天下真是顛倒乾坤了。

農歷九月十二,小舅去鄰村過廟會。山區閉塞,百姓交流,全靠廟會聯絡感情,雖不演大戲謝神了,人來人往的卻還在。八月十三胡公大帝生日,八月十八陳老太公潮神節,八月廿六清風鄉主,九月廿三羅松香主,十月初六大王菩薩,十月月半太祖廟,十二月廿八還能趕太平寺香主廟,拜的宋朝相國王安石。廟會熱鬧,小舅多喝了點酒水。上弦月已經豐盈,卻朦朧生寒。周家山竹篙孝棒,有序的,無序的墓葬,鋪排得像個寧靜的村落。清洌洌的空氣,沒有鳥叫,秋蟲也似乎已經睡著,并不迷信的小舅依然毛骨悚然,身上一層浮汗。也許是寂寞,小舅還清清冷冷地唱起了歌,聲音凝滯,像留戀的孩子,只在身邊打轉。

“蒼天,蒼天有眼哪。總算找著你了,信海同志。”滕書記肯定吃了些苦,抓捏著小舅的手,一直不放松。一面說著話,一面大孩子似的眼涌淚水,就差哭出聲音了。

滕書記是爬縣政府后墻墻腳的臭水溝撤退出來的。像飄浮水上的樹葉,他已經浪了五六天。生命攸關,不是信得過的朋友,他不敢找。紅皮白心,賣友求榮的故事他見多了。滕書記到底想著了我小舅。交往不多,倒是個實在人。滕書記便偷著往南山這邊靠。憑著當年打游擊的記憶,書記游到這里,還是迷了路。一天下來,滕書記還沒吃過一粒米,又饑又冷,心里藏著一塊冰。小舅無疑是一顆魁星,滕書記的眼睛,像火燃燒,意外地亮。

古道熱腸。見著熟人,一宿兩餐,是山里人常見的待客之道。小舅也不例外。救窮救急,滕書記在縣上,不是絕食無奈,也許想幫也沒有機會。要盡力相助,小舅暗下決心。舍命陪君子,小舅可能沒想那么多,但結果卻真搭上了半條命。

“書記,快隨我走,先弄點吃的。”小舅說話激動。

“信海同志,我相信你。但現在非常時期,”滕書記一臉嚴肅,像找回了書記的威嚴。“我盤算過了,嵊縣不能亂。我要過錢家嶺出長樂去大窤轉入西山,和專區的同志接上關系。爭取三天內完成任務。我來尋你,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書記,你下命令吧。”畢竟是多年的老同志,小舅的組織紀律性沒有含糊。

“現在,有兩件事要做。一是弄好三天干糧,包括今晚吃的。再是把我隱蔽起來,找離錢家嶺較近的地方。明晚過錢家嶺。出了長樂,你就算完成任務。”書記思路清晰,給小舅下達著任務。

待小舅過槐花嶺、松樹嶺,把滕書記送到烏巖坑,找看山人廢棄的木屋躲起來,離天明已不到一個時辰。地上寒露晶瑩,月亮淡淡地走在西歸的路上,有些落寞,黃昏曉(金星)倒有些光亮,正騎馬式架于西山鵝頭崗,在夜與晝之間對話。天一亮,小舅母推醒沉沉入睡的小舅,粗著臉,問那一堆玉米餅送了哪個老相好,搭頭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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