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方剛,1968年生于天津,性學家與性別研究專家,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白絲帶志愿者網絡總召集人。聯合國“聯合起來制止針對婦女暴力運動”男性領導人網絡中國唯一成員。
國慶假期這幾天,方剛沒閑著。10月4日,他籌劃許久的“男德班”開班了。7日,3天課程結束,他來到北京林業大學的辦公室,接受《環球人物》記者的采訪。
在中國,如果一名學者被冠名為“性學家”,常常意味著高調、引關注,同時也引爭議。眼前的方剛,藍色條紋襯衫,黑色西褲皮鞋,白色阿瑪尼陶瓷腕表,神清氣爽,侃侃而談,絲毫不拖泥帶水。但當記者提出要拍照時,他又顯出謹慎的一面,因為誤以為7日要上班,他很猶豫:“白天同事多,有記者拍照太高調。”
“有人認為不祥,我卻認為它是一種智慧”
“男德班”的全名叫“好伴侶、好父親男性成長工作坊”,那為什么叫“男德班”呢?方剛解釋:“去年‘女德班’不是火了嗎?我覺得有一個反諷,表達我們的態度。更重要的在于倡導,這個叫法可能更容易受到關注,我們的理念就可以傳達出去。”
“男德班”倡導的是“新時代的好男人”,“不是‘養家糊口型’的,而應該是‘全參與型’的,即全面參與到家務勞動、照料家人、養育孩子的過程中。”與“女德班”遍地開花不同,“男德班”從最初的6天壓縮到3天,17名全程參與者中僅有兩人是繳費報名,其余是白絲帶志愿者。方剛告訴記者:“我們這套方案設計了一年多,希望志愿者們能把理念和方法帶回當地實踐。”這一步雖然不容易,但終究是邁出去了。
對于不容易,方剛早就習以為常了,因為他的每一步在中國都是新的。2005年,他做了中國最早的男性參與小組;2010年創辦白絲帶熱線;2013年建立白絲帶網……建構起了宣傳倡導、學校教育、針對性別暴力當事人的心理輔導三大工作體系。
“白絲帶運動是1991年加拿大發起的,當時的理念是號召男性制止針對婦女的暴力。20年前,性別暴力只針對女性,但現在性別暴力的內涵有所擴大了,比如說也有女性打男性的情況存在。我們強調的是在對抗性別暴力的戰斗中,男性應該參與進來,不但要從自身做起,而且要幫助那些施暴者或者受暴者走出暴力陰影。”方剛說,白絲帶志愿者已經編到570多號了。“我們有特別嚴格的機制,要實名申請,還要寫承諾書:不使用暴力,不對暴力保持沉默。如果違反了,你就要退出。”方剛的編號是001,在生活中是暖男一枚。兒子上小學時、小學畢業時,方剛分別出版了兩本書。為人父的幸福記憶、思考,與孩子相伴的每一天,他都記錄在里面。明年,兒子高中畢業時,他的第三本書也要完稿了。“我和兒子一直非常親密,但永遠覺得不夠,總覺得自己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一點。”
方剛的微信名叫“貓頭鷹方剛”,頭像就是一只貓頭鷹,幾年前他還辦了個“貓頭鷹兩性論壇”。最近,他曬了一下自己在國慶假期收到的禮物:來自越南的牛角貓頭鷹和來自瑞士的銅貓頭鷹。“在希臘神話中,貓頭鷹是雅典娜的圣鳥,是智慧的象征。在中國,它被叫做報喪鳥,是不祥的征兆。這就像我從事的性學研究,我的觀點理念,有人認為不祥,我卻認為它是一種智慧。”
“我的整個生命一下子被點燃了”
1997年,當時在一家雜志社做讀書版編輯的方剛,收到一位編輯寄贈的書《社會性別研究選譯》,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女權主義的書。1995年,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女權主義才開始進入中國,所以當時這方面的書并不多。
這本枯澀的論文集,讓方剛激動得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我覺得我的整個生命一下子被點燃了!我看到的不僅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平等,而是整個人類社會應該有的平等、公正、自由。”
之后的半年,他著了魔似的騎著自行車在北京各個書店轉,找女權主義的書看。偶然間,他看到一個4頁的小宣傳折頁,談的是男性解放。他再次被點燃了,滿腦子是關于男性角色的思考。
之所以如此激動,這和方剛幼年的經歷有關。1971年,方剛3歲,他的父親自殺了——這名在新中國成立后數次運動中屢遭批斗的老“右派”徹底解脫了。出身不好,幼年失怙,方剛從小被人欺負,性格懦弱,加之長相清秀,同學們都叫他“娘娘腔”。直到20多歲,他說話都結巴。他也從來不參加體育活動,“我人生就踢過一次足球,因為搞不清規則,把球往自己的門里踢,后來人家羞辱了我,我就不踢了。”
這個思想上深信、但行為上背離了陽剛、主宰等傳統男性定位的男人,糾結過、迷惘過,“除了要做一番事業之外,別的氣質我都不符合。”將近而立之年,他發現,原來這種定位是錯誤的,男性角色可以是多元的。就這樣,一個曾經夢想當文學家的青年寫了本書,名叫《男人解放》。
從男性氣質的性別研究,到性人權的研究,同性戀、多性伙伴、裸體主義者等性多元的研究,再到性教育的研究和推廣,一路走來方剛沒少挨罵,自言“早就習慣了”。讓他最受傷的一次攻擊,正是來自他的“老東家”——女權主義者。
2005年,方剛做了一個男性成長小組,提出“男性也是性別不平等的父權制的受害者”,引起很多爭議,其中不乏女權主義者的聲音,“男人是性別紅利的得利者,應該道歉。”那幾個月,他一宿一宿睡不著覺,內心掙扎,“原來我認為,我們是兄弟姐妹的情誼,一起努力。”此后,他不再說自己是女權主義者了,而是性別平等主義者。
后來,方剛發現,這樣的爭論在香港、臺灣、美國同樣存在。近幾年,他意外發現,女權主義者反對他的聲音越來越少,更多人支持他。他調侃道:“是不是別人給我留點面子,不直接寫文章批判我了。”
“這種觀念不是靠幾個花樣美男出來唱唱歌就能改變的”
《環球人物》:為什么開辦“男德班”?
方剛:不少人認為,男性就是性別不平等機制的既得利益者,在性別平等運動中,你要做的就是檢討、改變。但男人一定要陽剛,一定要事業成功,一定要主宰支配,一定要大男子漢,一定要性格、能力強,這些標準一定程度上對男性不是壓迫嗎?
我們就是要告訴男人,首先要反思你的男性氣質,意識到傳統男性氣質對你有哪些壓迫?那些壓迫給你、你的伴侶孩子帶來什么傷害?我們雖然教帶孩子、做家務,但我們最關注的是理念。對自身有了反思,男性才能真正參與到性別平等中來。
《環球人物》:主動報名的只有兩個人,您有挫敗感嗎?
方剛:挫敗感不太多,因為我知道中國現實。這個班辦成、辦不成,都是成功的宣傳倡導機會。因為我們的目標,不是僅影響在場的十幾個人,更是整個社會。但現在各地報紙、網站的評論員一邊倒的負面評價,還是讓我有一些挫敗感。我原想,支持和反對會各占一半吧,尤其是媒體評論員應該多些性別平等意識吧,竟然也沒有。
《環球人物》:在您看來,我們對兩性角色的認識誤區在哪里?
方剛:過去一說就是男人陽剛,女人溫柔,把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簡單對立了。實際上,男性氣質各式各樣。但社會大眾仍沒有普遍接受多元的男性氣質,這種觀念不是靠幾個花樣美男出來唱唱歌就能改變的。
“名人相愛是愛情,普通人就是性騷擾嗎”
《環球人物》:您從2008年帶領一批學者評選“年度十大性與性別事件”,8年過去了,民眾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有什么變化?
方剛:我覺得在性教育方面,基本沒變化。學校有反性騷擾教育,但沒有全面的性教育。只講性的負面東西,只是講人與人之間的提防,不講正面的價值觀,不講親密關系。這對青少年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害?
比較有趣的一個變化,是對于擁有權力關系差異的性,公眾的態度在變化。3年前,對于官員情人的問題,社會是罵聲一片,包養啊、權力啊、腐敗啊。當時我們就提出來,一定要到具體情景中,看他有沒有利用權力要挾、牟利,有的話當然不可以。但一個領導和一個下屬,或者說一個老師和一個學生就不能正常相愛嗎?名人相愛我們就說是經典的愛情故事,普通人就一定是性騷擾嗎?
《環球人物》:您怎么看性和公權力?
方剛:我認為性只是私權,跟公權力無關。當然你侵犯別人的人權就不可以了,性騷擾、強奸,公權要干涉;如果沒有侵犯別人,公權力就應該和私人生活脫離。但是我們不是這樣的,經常要干涉私人生活。
《環球人物》:提到性,還有一個詞不得不提,道德。
方剛:性是一種人權,我的身體我做主。我認為,性人權高于道德。道德一直處于流轉變化中,而且每個人對道德的定義不一樣,不能用主流道德要求少數人。道德應該律己,不宜律人,但侵犯人權是不可以的。
《環球人物》:現實中,一對夫妻,一方有外遇了,另一方會覺得被侵犯了。您怎么看?
方剛:非常好的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經常被提到。2000年,《婚姻法》進行了一次修改,焦點就在于要不要有配偶權,就是對性的忠誠。人對自己的身體有支配權,因為結婚,就規定一個人的某個器官只有另一個人擁有唯一使用權,那就侵犯了他的人權。爭的結果是妥協了,沒有明確寫配偶權,但有相互忠誠的義務,司法解釋是道德倡導。
從感情的角度,一方有外遇,當然傷害了配偶,但是我們要意識到這個傷害的是什么?傷害的不是他的人權,而是情感、價值觀和道德觀。每個人的道德觀和價值觀不一樣,沒法保護。這要當事人自己做出決定,你是接受、容忍,還是反抗。
《環球人物》:在您看來,理想社會的親密關系應該是什么樣的?
方剛:現在,一夫一妻制被認為是唯一道德的親密關系。實際上一個理想的社會,不應該僅有唯一一種被認為是道德的親密關系。每個人的選擇、理念、生命體驗,都不一樣。有人同居終身相守,有人抱定單身……我覺得理想的社會應該尊重不同方式的親密關系。所謂和諧社會是每個人能夠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而不是所有人都朝一個方向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