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地入睡,歡喜地醒來】
郁林不知道,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女孩子像她這樣,年紀輕輕,容貌俊美,卻每日活在對夢想的沉默渴望和現實的刻骨自卑之中。那種感受,沉重煎熬,無法言喻。
郁林從小就知道,她漂亮,她是在“這丫頭好漂亮”的贊美聲中長大的。到了五六歲,年少的郁林也像所有女孩子一般,有了懵懂的愛美心思,常常在鏡子中看自己那張圓潤可人的小臉——皮膚白潤、細膩、光潔,眼睛大而有神,睫毛長而濃密,挺挺的鼻梁,飽滿紅潤的嘴唇,有烏黑長發。對著鏡子眨眨眼睛,嗯,好看極了。然后,郁林會如童話中白雪公主那般,牽著衣襟,在屋子中央輕輕旋轉片刻。
不經事的年紀,總會為此單純地歡喜片刻,歡喜地入睡,歡喜地醒來。
只是,不經事的年紀好像總很短暫,一晃,郁林長成了瘦高的少女。
少女郁林更加俊美,總讓許多少年駐足。但郁林,已經不再為此有任何歡喜,也習慣了別人對她相貌的贊美,說時,郁林只是笑笑——已不再像小時候那么“自戀”地照鏡子了,心思漸多,心事漸重。
郁林變得寡言起來,只在偶爾的夜晚,她會在燈光下看著鏡子中那張秀美面孔發呆,然后,將鏡子翻轉,輕輕嘆息一聲。有什么用呢?生活如此拮據、狹促、難堪……漂亮的面孔,更像一種諷刺。
所以,長大之后,郁林再也沒有提起過兒時總是掛在唇邊“要當演員”的夢想。郁林已經知道,所謂夢想,也只是夢想,遠在天際,和現實之間有著不無可逾越的界限。對于她來說,現實就是生存,是活下去。
【生活簡單,不乏溫馨平靜】
郁林10歲之前,人生尋常,如所有南方小鎮的人家一般,家境雖不富有,但也過得去。母親有家傳手藝,做綠豆粉條,在縣城的飯館和店鋪有固定銷路。所以,也有多余的一些錢來寵愛一個小女孩,比如零食、花裙子,比如偶爾去縣城小公園的游玩……生活簡單,不乏溫馨平靜。
這種平靜人生卻在郁林10歲那年戛然而止。那個夏天的早上,和往常一樣,一家三口吃過早飯,郁林去了奶奶家,父親拉了滿滿一三輪車綠豆粉條,母親坐在旁邊,去縣城送粉條。就在快到縣城的一個路口,父親的三輪車和一輛失控的大卡車相撞……
那場車禍,讓郁林失去了母親,父親的左腿留下了殘疾。雪上加霜的是,肇事司機沒有為車輛買保險,為買這輛卡車已債臺高筑,雖然判了18萬元的賠償款,卻無能力支付,亦無財產可執行。一年年拖下來,終究也只成了虛空。
從那時起,郁林跟隨著多舛的命運,跌入生活的困境。
貧窮是必然的,殘疾的身體讓父親失去很多工作機會,能做的,也只是跟著親戚朋友的建筑隊做一些雜活,收入僅夠維持父女倆的生活。郁林記得,那些年穿的衣服,都是親戚家孩子穿小了送來的。只有過年,父親會給她買件新衣。
自然,父親也沒有能力再娶。
郁林是懂事的,知道生活的不易,很少跟父親提任何物質要求,早早學會了做飯洗衣。只是,很多時候,也難免覺得委屈。看著同齡的孩子無憂無慮,郁林常常想,命運是不公正的吧?對她。活下去已經不容易,哪里還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碰觸夢想呢?演員?想一想,郁林自己都笑自己不自知。
【只能選擇接受,不發出任何聲音】
這樣的處境里,郁林也長大了,讀完高中,考入一所師范學院——只為可以免去昂貴的學費。即便如此,郁林知道,她的生活費用,也足以讓已經年過五旬、身體不便的父親傾盡全力。
好在這些年,親戚也都眷顧他們父女,常常不動聲色地給予一些幫助,比如考上大學后郁林用的智能手機,便是姑姑給買的。
長大后的郁林,已懂得感謝和感恩,知道在人生的不幸里,她有自己的幸運。因為如此,如影隨形的自卑也更加強烈。而在大學里,除了“容貌漂亮”的贊美,郁林聽到更多的是惋惜。朝夕相處的室友,常常感慨郁林是“把這傾城容貌浪費了”,好友彤彤更喜歡時時同郁林開玩笑:“郁林,去演電影啊,很快就紅了。”
類似的惋惜、玩笑,郁林都只是笑笑,但每一次,心是微疼的。郁林再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當演員,是她懵懂時天真的戲謔,也是她種植在光陰里的夢想。也許是因為漂亮,也許與此無關,當郁林不再看鏡子中的自己時,每一次面對電視劇中那些和自己同齡的女孩子,她那顆年少的心都會輕輕縮成一團——如果她能變成她們,該多好,哪怕只讓心飛翔一次。一次就夠了。可是,活在人生的夾縫中,她怎么敢說出口?若還有多余心力,郁林也愿意用來多做一份家教,能賺一點兒是一點兒。隨著年紀漸長,父親的腿腳也越來越不便利了,天冷時會疼痛,很多活都已經力不從心。
這些都讓郁林心疼:父親的老去,父親的身體,還有郁林自己。她心疼這么明艷的青春,都用來和生存對抗。郁林卻只能選擇接受,不發出任何聲音。那么年輕的心,也就在這樣的人生中早早沉寂下去。
【用心灌溉,直至發出青青嫩芽】
暑假前夕,接到那個叫李佳的副導演打來的試鏡電話,郁林以為是有人搞惡作劇。直到對方準確地詢問“你是不是郁林?憂郁的郁,樹林的林”,郁林才愣怔了一下,然后,說:“對,我是。”
電話里,郁林聽到李佳笑了笑,說:“那就沒錯,我找的就是你。”
隨后,李佳簡短說明情況:即將開拍的一部宮廷戲,因為定好的一個女配角臨時有事,所以,他希望郁林能去試一試。李佳說:“聽你父親說,你很熱愛表演,而且,你的長相也很符合我們的要求。”
郁林徹底愣住,因為震驚而不可置信,語無倫次起來:“我……我爸他……你們……”
李佳又笑起來,“把你的身份證號碼發給我,我給你訂機票,等你過來再細說。”
當天晚上,在橫店影視城的一處拍攝基地,郁林見到了電話中年輕的副導演李佳和劇組其他人員,還有她非常熟悉的幾個明星。然后,郁林見到了已經快半年沒有見面的父親。
郁林入學后,一直沒有回家,周末都去做家教了。只是隔上一小段時間,父女倆會通一次電話,內容也非常簡單,無非是父親問她“吃得怎樣?生活習慣嗎?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家常、短暫。在這樣的生活里,親情已很少用語言去表達,已經成為心照不宣的習慣。但是郁林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父親。之前,父親從來沒有說過,只說還在小鎮做零工。
父親更瘦了,穿一件寬大的打了補丁的藍色長袍——剛剛扮演群眾演員,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郁林才知道,就在她去省城讀大學之后,父親便來了橫店。
是的,這么多年,父親始終知道女兒心里,藏著一個夢想,也始終慚愧于是自己的無能讓女兒的夢想折翼。普通的他,不知該怎么幫助女兒,后來,無意中聽工地的老板說起在橫店做群眾演員的那些人,于是父親動了心,去了橫店。
父親開始在這里爭取任何一個群眾角色:被城管追趕的殘疾小販、被“日本鬼子”打罵的百姓、被主子呵斥的奴才、穿行于塵土中的農民工……左腿的殘疾反倒使父親能接到有特殊要求的角色。而每一次,不論在哪個劇組,角色的出現有幾秒鐘還是一剎那,父親都會“厚著臉皮”把郁林的照片想方設法遞到導演跟前——離開家時,父親洗印了幾百張郁林的照片。然后那一天,在此劇中充當眾多太監中一個的父親,把郁林的照片給了李佳。機緣巧合,正在為一個配角發愁的李佳,看到郁林,眼前一亮。
父親說:“林林,他們都說你漂亮,一定會有機會的。你看,他們說準了吧。”
父親口中的他們,是和父親一起漂在橫店、為生存或夢想奔波的那些群眾演員。
郁林卻說不出一個字,她已哭得不能自已——這么多年,郁林自卑于夢想的可望不可即,一直低低地蟄伏在命運的塵埃里;這么多年,父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她也從來都不知道,身體殘疾的父親,一直把她的夢想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用心灌溉,直至發出青青嫩芽。
伸出手,郁林將父親擁入懷中。就在這一刻,淚流滿面的郁林,有一種飛翔般的輕盈,那是夢想實現的飛翔,無關結果。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