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來說,2008年的7月27日是我生命當中最特別的一個日子。彩排長綢搭在手上回頭的一個動作,那是我這輩子最后的一個站立的舞蹈動作,然后意外就在下一秒發生。
我是靠腿吃飯的,因為舞者就是這樣一個職業。但是,我的脊椎損傷以后,就別說立足尖了,甚至一個腳趾都不能動,所以我就覺得那個時候命運跟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我變得連一個掃街的阿姨都不如,因為她可以上街去掃地,可以行走,但我不行。那段時間我就在反思,我說我不能跳舞了,不能行走了,還能做什么?
大家能猜出來我為什么要學舞蹈嗎?我跳舞是因為我媽媽給我的一個建議。我小時候有一個習慣,就是不好好吃飯,然后奶奶就會追著跑,我媽很頭疼。因為這事,我學過跳高、跑步、游泳,反正媽媽能想到的體育項目都讓我學了一個遍,但我都不喜歡。唯獨她后來給我選了舞蹈,我才覺得這就是我的“夢想”(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懂什么叫夢想)。
1993年,我在內蒙古歌舞團的小星星藝術團學業余班,我媽媽有一天就跟我說,劉巖,今天咱們可能去不了舞蹈班了,因為晚上你上課那個時間,就是七點鐘,要下雨,天氣預報說了。我一看不能去舞蹈班了,就悶悶不樂,也不吃飯。我媽說,你還是吃點吧,等會雨小點的話我就一定帶你去。但是到了六點多,雨還是非常大。我媽媽很疼我,她說六點半了,七點鐘上課,劉巖你還要去嗎?我不高興,也不說話。我媽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說,你要想去我們就走吧!我一聽,馬上就高興了。
我媽騎著自行車,戴著雨披,我坐在后座上,整個小腿全部濕掉了。到了學舞蹈的地方,一個小朋友都沒來,我特別失望。媽媽出去了,大概過了不到十分鐘,老師穿著拖鞋跑了過來。后來我才知道,是我媽媽跑到一樓的傳達室打電話把老師給叫來的。受傷以后再回想,我也驚訝于那時候的自己。那時候不懂什么叫夢想,不懂什么叫追求,不懂什么叫風雨無阻,但可能人生就存在很多這種“你不需要給自己答案”的時候,在什么都不懂的情況下,你卻真真實實地做了。后來,我考進了北京舞蹈學院。
我在這跟你們坦白,我不屬于很有悟性的那種,比較笨。老師經常受不了我,因為做不好的時候我自己會哭。那個時候,每天晚上都會跟所有的同學一樣排隊打電話,同學都會打給爸爸媽媽,但我不是,我會打給任課老師。干嗎呢?承認錯誤,承認我今天上課沒有做好,我明天一定會做好,然后就在電話里又跟老師哭一通。現在我跟我這個老師是同事了,也是特別好的朋友。再聊起這個事,她就說,那時候簡直煩死你了,一到晚上九點多,就開始緊張,說這劉巖又要打電話,又要跟我哭一通。
我就是那種特別認真,然后有點笨、愛哭的一個學生。
雖然大家后來給了我一個抬頭,叫我青年舞蹈家,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天生的白天鵝。大學里,我跟另一個同學被稱為“二等獎專業戶”。我參加過許多次比賽,都沒拿過金獎,全部是二等獎。可就算只是拿了二等獎,但下次學校讓我參加比賽的時候,說劉巖你還參加嗎?我說當然,我還是要參加。直至2004年,我才拿到我生命當中的第一個金獎。
眼看自己的事業就要攀上新的高峰,可之后的一次摔傷,卻斷送了我的藝術生命。看起來,這果真像是一個巨大的玩笑。受傷之后,我發現自己不但失去了舞蹈,甚至生活當中很多外來事物都會對我說不。我從醫院回到家里,書房和客廳有一個連接,書房是木地板,而客廳是大理石,木地板會矮一點,大理石高一點,我以為只要一滑就過去了,可輪椅卻咣當倒了回去。我的自信心在被倒回去那一秒,幾乎被擊得粉碎。
那真的是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開始。每天24小時,包括睡覺的時候,旁邊一定要有一個護理人員。于是我覺得那一摔,等于是摔走了我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沒有私密空間,對一個人來說是種巨大的折磨。你們可能完全想象不出我要怎樣才能走出那片陰霾。后來有一段時間,媒體一直在說,劉巖很堅強,對,我是很堅強,我現在對這個詞也是默認的,但同時我又會認為這個詞根本不足以用來定義我所經歷過的和現在正在經歷的歲月。
雖然不能行走,但我一直在前行。我現在覺得,所有的自信不是別人給你建立的,一定是自己給自己的。我想這個道理大家明白。拿我自己打比方,因為我原來是個演員,現在沒法再演了,就決定考博士,考中國藝術研究院的舞蹈學博士。實際上開始的時候我超沒自信,我覺得我的英語根本沒法過關。好在我是一個比較倔的人,我說今年考不上,可以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就后年再考,反正無論如何我要給自己爭取到這個學習的機會,一個繼續我事業的機會。
生命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你下一秒會發生什么。2010年,我考的第一年的,我就成功了。考我導師的學生有70多個,她只收一個,這個學生就是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考博士對于我劉巖來說可能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事情。為什么?因為自從摔傷以后我發現自己有諸多不能,但自從考上之后,我覺得自己原來還是可以的。
俗話說,當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好多人說這件事在我的身上也應驗了。但我自己覺得,一定要有一種力量,是你主動推開那扇窗,而不是等著它自己打開。很多人覺得,我今天說到受傷這件事,有點兒風輕云淡,其實可能這就是人生吧,我們就應該風輕云淡地對待每一件事——因為我知道,我還有很多路要走!
雖然我沒有辦法再次站立起來,像以前那樣在表演的舞臺上旋轉,但是我在工作的舞臺上,在生活的舞臺上,仍舊可以用自己的姿態來跳舞。我相信我的任何一種姿態、任何一種態度、任何一個眼神、任何一個微笑,對于我自己來說都是舞蹈。
我覺得我在自己的人生舞臺上跳舞,我跳我自己這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