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時的校長叫謝光明。興許是因為名字起得好,他不到五十就禿了半個腦袋,光光的大腦門晴天時反射出刺眼的亮光,頗有氣勢。于是乎,三班的漢子們私下里稱他為“光明頂”,生動形象,朗朗上口,半個月便風靡全校。
如今談“校長”,便是全校的大Boss,平時很少露面,偶爾出現一下就需要眾多下屬陪同和師生鼓掌歡迎,本人則微笑著點頭示意。那時候的校長與現在的不同,除了女廁所,光明頂可能在校園的任一地方巡邏,隨時逮捕搗亂撒野的皮猴子。除了那達爾文式的頭顱十分突出外,他無論從外貌還是從衣著上看都像是門衛大伯。
男生們都對他恨之入骨,卻敢怒不敢言,尤其是臭名昭著的調皮鬼朱小明。
我就是朱小明。
與光明校長的第一次交鋒是由于“書包事件”。那時候地痞無賴很多,經常到小學區搶吃搶喝搶錢,偶爾替人打打架,很快引起了小學生家長的強烈擔憂。后來經光明頂查實,那群人里不乏初中部的漢子。他怒不可遏,嚴令禁止初中學生到小學區閑逛,違者面談。
面談約等于勸退。
很遺憾我,沒當過地痞,這禁令本與我沒什么交集。偏偏這時候體育館施工,咱們沒地兒打乒乓球,都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操起拖把沖破施工線。
“小學區有球臺呀。”二毛脫口而出。話音剛落,漢子們將目光整齊地掃向我。我本來沒有膽量觸碰光明頂的高壓線,但是關鍵時刻,作為帶頭大哥的我不想在弟兄們面前慫了。
“去就去!大不了面談,我彈暈他!”我雄壯地發下宣言。于是,一行人“噌噌”翻過圍墻,雄壯地打乒乓去了。
一番“呼哈嘿”的酣暢淋漓之后,揮師同營時我發現自己的書包找不著了。書包丟失這種事對學生來說不亞于五雷轟頂,經濟損失是小事,課本、練習冊和作業丟了可是滅頂之災。不知何故,當時想到的成語都帶“頂”字。
很快,有位小學弟告訴我:“書包剛剛被校長拿去了。”
光明頂!糟糕,事態嚴重惡化!我一時沒了主意。同伴紛紛勸我自首,爭取記大過處分,只要不被勸退就不怕沒柴燒。但本人畢竟身經百練,很快就若無其事地回去了。
當天下午我就撞見了迎面走來的光明頂,只見他兩手叉腰、面帶冷笑地踱著步,一臉“我想治你很久了”的表情,很像發了福的韋一笑。當時我已經抱著必死的信念,所以突然人來瘋,無比鎮定地走過去,恭恭敬敬敬了個禮:“校長下午好!我去上課了。”說完我就以神舟五號的速度跑回教室。
第二天,學校的公告欄上貼了一張尋物啟事:本人書包不慎被偷,內有初一書本及一千元現金,非常重要!請有線索者與我聯系,跪謝!世上永遠好人多!附書包照片一張。初一(3)班朱小明。
由于我在校園有一定的名氣,再加上所謂的一千元巨款,這件事很快成了學校頭條。往后我盡量避開光明頂。再往后,我十分英勇地在下一次月考中退步一百多名(我原來是班級第一、年級第三)。最后,書包由班長轉交給我。
“現金呢?”我斜視著她。
“現你個頭,滾蛋!”班長罵了我一句。讓她當回第一她還上天了。于是期末考試我輕松地將她頂回去。
期末考試的表彰大會,我與光明頂并排坐在一起。我不停地偷偷揪自己頭發,逗臺下的同學笑。當時我心想:以后可能不會少過招。
第二年夏天,天氣熱得冒火,教室里的兩個小吊扇根本不頂事。于是,有男生在午休時間偷偷溜到學校后門的小河里洗澡。小河附近是一片綠茵茵的田野,夏季時人跡罕至,河兩岸又緊列著白楊和垂柳,阻擋別人視線。因此,那兒可謂避暑勝地。
最先到那兒的是我們這幫漢子。我們對班長說要在家午休,又對家長說要在班級午休,其實午飯一過,大家就迫不及待地沖到河岸,寬衣解帶后跳入河中。十來個皮猴子在河里追逐打鬧,互相撩水,用當時作文的描述就是“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空中久久回蕩”,其實都笑得跟二百五似的。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何況我們是直接泡在河里。終于有一天,一位四十多歲的阿姨在石拱橋上看見了我們,便喊道:“河里危險,別玩了。”
作為老油條,我們立刻不知好歹地回敬道:“謝謝,要你管!”
那位阿姨一臉不快地離開了。十分鐘后,大家突然聽到后門打開的聲音,一束極具穿透力的光線刺痛了我們的眼。“是光明頂!”二毛尖叫道。
大家驚慌失措,都念叨著“慘了慘了”,還是我靈機一動,指揮道:“到橋洞里去。”
于是,幾個弄潮兒鉆入水中,一鼓作氣潛到石拱橋邊,鉆入橋洞,我趴在洞口窺視。只見光明頂環顧四周仍沒看出異象,不解地沿河踱著步,踱了一會兒只好無功而返。
我們幾個竊笑。二毛得意地說:“還好事先將衣服藏了起來,光明老頭才沒看出破綻。”為慶祝這次勝利,我用鵝卵石在洞壁上刻道——光明頂校長大笨蛋。
我們滿意地看著這行字,每人都大聲朗讀了一遍。還沒樂夠,忽聽一聲電閃雷鳴般的吼叫:“你們幾個都給我出來!”
原來光明頂正站在橋上,就在我們正上方。
我們像地道戰里被八路軍俘虜的日本鬼子一樣,一個個從橋洞里埋頭鉆了出來,還都穿著不同顏色的褲衩,乍一看五彩繽紛。那天下午,他在莊嚴的五星紅旗下吐沫橫飛,將我們足足訓了三個小時。我記得有一半人在后兩個鐘頭已經打起瞌睡,二毛差點兒打呼了。
最后的處罰是,幾人在兒童節為小學生表演了一出舞蹈。我不記得當時我們是怎么跳的,五年后,二毛考上復旦,請哥幾個吃飯,對我們說:“還記得我們被光明頂所逼而跳的舞嗎?現在流行的街舞和我們那時比遜遠吶!”
光陰荏苒。一眨眼七年過去了。
有時回到母校,還能看到謝光明校長在樹蔭下痛心疾首地訓小孩子,頭發還是那么稀少,人卻沒見老。母校后面的小河已經干涸,我到了橋洞口,“光明頂校長大笨蛋”幾個字隱約可見。但我并沒有什么自豪感,只感嘆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