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人”穿開襠褲

秦王要統一，燕國不答應。干般策劃之后，太子丹確定了絕密計劃和絕佳人選，派勇士荊軻懷揣國之大計前去行刺大國領袖；圖窮匕現之際，不及荊軻得手，秦王揮劍砍掉了這個大膽刺客的一只腳丫，站不穩的荊軻靠柱坐倒下去，卻也從容笑罵威權……大歷史給我們和盤托出了一個悲壯千古的英武故事。

但，也有其他版本的荊軻形象，在大同小異之外，更有“爆料”，比如《戰國策》里描述，當時倒地的荊軻的坐姿為：雙腿叉開，自然向前延伸出去，明晃晃地將男性身體的私密之處暴露于對手。這個坐姿在當時是非常失禮的，顯然，寧死不屈的荊軻是故意以此舉來羞辱秦王這個無堅不摧的征服者。

試想，假如荊軻穿著今人之合襠褲，體力已嚴重不支且癱軟在地的他，能如此順勢地褻瀆對手嗎？

其實，古人穿開襠褲的事實，在一些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里早有體現。《戰國策》里記載，戰國名相張儀、蘇秦在“懸梁刺股”發奮苦學之外，還常常酷愛拜見名師雅士，每當身上缺了竹木簡，他們就將高人的高論及時寫存手掌或大腿上，回家之后再謄寫下來。如果他們不穿開襠褲，咋會如此方便地在大腿上著墨？

早期，人們所穿之“褲”，不分男女，其實都只是兩條褲腿，像今天的袖筒那樣套在腿上，稱之日脛衣；然后，男女都在腰際圍上一條裙子以掩私處，此即為“裳”。如此簡略的脛衣，最初也只有富貴之人才能享用。后來，脛衣的長度進一步朝大腿部分發展，款式也有了改進，但即便是已延伸到腰部的“褲子”，也并未如今天一樣前后合襠，也就是說那時人們所穿，其實還是開襠褲。這樣一來，出門上馬車時，行動者就得注意咯，你不先左顧右盼一番，怕就真要在抬腿投足之際“走光”啦，如此，便是失禮。

據相關氣象史料統計，古時黃河流域的溫度明顯高于現在，正如很多氣候炎熱之地的民族一樣，那時的中國人穿肥大寬松的著裝也就合乎自然。開襠褲不僅有如張儀、蘇秦那般之特殊妙用，而且讓身體透氣千爽，至于上廁所，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方便”極了……

不過，古人并不如此這般地一直都穿開襠褲，不知哪年哪月哪位天才想到了將兩條褲腿粘合起來，由此誕生出了合襠褲，但這玩意兒并非時尚所致。因為，穿有襠的褲子，最初竟來自“蠻夷”一族的生存、生活所需。當時，漢人從事農耕，在田間地頭行走干活，穿開襠褲自在得很，但馬背民族可不行：光著屁股坐在粗糙的馬背上，什么感受？所以，中原周邊的“胡人”，必得將身體腰部以下與馬背接觸的部位包裹完全，與馬背“和諧”相處，才能讓人靈活自如，如此，雙腿分別包裝且前后合襠的褲子應運而生，而用皮革做成的耐磨的皮褲、軍褲尤其實用，很快成為靠打獵游牧過活的“蠻族”的行頭，這儼然別于文明地區的漢人之裝扮。在農業文明占優勢的時代，漢族人自然對如此“胡人”、“胡服”甚是鄙夷。顯然，在漢人寬袍大袖里裝著的，不僅是身體感官上的舒適，更躺著一種文化上的優越與自豪感，真可謂：“不穿褲子的文明人戰勝了穿褲子的野蠻人。”

有襠無襠，這是個嚴肅的問題。因之，僭越禮制，必是驚世駭俗。戰國時，有人因此遭到聲討，因為他竟要“文明人”去穿“野蠻人”的合襠褲。

趙國，因地近塞北而常常受到周邊少數民族的進攻，趙武靈王看到穿合襠褲的胡人騎兵在戰斗中身手靈活，常常旗開得勝，不禁有所深思。考慮到那時中原流行的車兵、步兵戰術往往敵不過這些蠻族，這位英明的趙武靈王決定大膽改革。丟掉長戈，棄了戰車，他自己率先垂范，毅然脫下肥大的“衣”、“裳”，將獸皮縫制的“蘿卜褲”套上身軀，包臀包腿之后，一躍上了馬背，拉滿彎弓，射出了趙國改革中最具標志性意義的第一箭，此即史上有名的“胡服騎射”。改革為趙國輸入了新鮮的血液與活力，極大地激發了國之能量。此后，這位年輕勇武的國王親領騎兵橫行在北方“列強”之間，不僅奪得了大片牧場，也一度成為北方草原霸主。后之觀史者無不為具有開拓精神和改革氣度的趙武靈王喝彩。

可是，如此大振國威的胡服騎射政策，一開始就遭到頑固勢力的強烈反對。后來，趙武靈王在政變中被幽禁而餓死宮中，被賦予一個帶著惡意的謚號“靈”，意即：大逆不道者，你就該不得好死！

人類穿褲子原本是出于保護身體的需要，越是生存環境惡劣的地區，褲子形式就越是“封閉”，越是生存環境較好的發達之地，簡約的開襠褲就越是受寵。小小褲襠，竟是文明程度的印記之一。

《史記》里描述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在出道之前，與卓文君私奔出去后，為了生存不得不親身參加生產勞動——打著光溜溜的上身，穿著有襠的短褲，整天不是在熱氣騰騰的酒坊里與傭工們揮汗勞作，就是大搖大擺地游走于市井之間。司馬穿的這種“熱褲”，對老丈人卓王孫簡直就是個致命的打擊：著裝事，禮制事也。在有錢的漢人眼里，這種褲子帶著下里巴人的“賤”，那是千粗活者的“工作服”，王公貴族用得著穿這種虐待身體的服裝嗎？著名的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西漢貴婦人尸體，不僅沒穿開襠褲，連褲腿都沒有，可見直到西漢時代，有襠、無襠，褲子這東西也并非人之必需。

據說后來司馬相如那位有錢而愛面子的老丈人只得便宜了這個拿合襠褲“撒野”的小子，接納他到卓家分享家財去了。由此看來，這小青年肚里裝的，不僅是滿腹文墨，更有不少“壞水”哦！

人類文明的演進是一部奇書，有悖上述邏輯的事情竟是，“文明人”的開襠褲在漫漫歷史長河的滌蕩中永遠退出了成年人的世界。盡管如此，古代中國人與褲子的故事，還真是況味十足。當胡人強勢或“胡”、“漢”雜居相處、民族融合呈強勢時，百姓便多以穿合襠褲為時尚；但出土文物顯示，即使是在宋代這種理學大行其道的時代，上層社會的男性依然有穿開襠褲的愛好。

文化這東西，滲入骨髓，便成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