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所有的沉默里

十七歲以前，我一直生活在風光旖旎的北國。我很愛那里分明的四季、冷冽的風雪，以及爽朗而果敢的人們。然而，這世上沒有不渴望長大的孩子。那年夏天，我還是離開了我所熟悉的沈陽，前往遙遠的古都西安去讀大學，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天高海闊。

記得那時還沒有動車和高鐵，從沈陽到西安，只有一趟老舊的K字頭火車，沿途經過十幾座城市，輾轉三十個小時。

轉山轉水的路途，父親不放心我一個人走，說什么也要送我去西安。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能清楚地回憶起當時的畫面——列車行過八月的田野，窗外盡是金燦燦的麥田。透過車窗，我總能看到原野綿延到遠方，與早秋碧藍的天空相融一處，落成最筆直的地平線。而玻璃上倒映出父親的身影，略帶蒼老，卻依舊偉岸。

坐在我和父親對面的，是兩個年輕人。他們說的是我聽不懂的陜西話，臉上掛著淺淡的笑意，殷切而又淳樸。

偶爾，他們會用生澀的普通話與我們聊天，但極少從我和父親這里得到熱切的回應。

父親平日里話就不多，面對陌生人更是只有寥寥數語。我雖然很想和對面的年輕人暢談心扉，然而那時我與父親并肩而坐，卻如何也沒辦法打開藏于心間的話匣子。

我想，我并不是害怕父親，只是太過于敬重他。

我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嚴父慈母的家庭里。年少的生活如同一個紛呈的書架，母親是我最溫暖的童話集，總是對我呵護有加，而父親則更像是一本教科書，字字珠璣地引領我成長。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并不是個愛笑的人。他總是有些嚴肅，也有些刻板，當然，不可避免地還會有些無趣。對面的年輕人似乎也覺察到了父親的不茍言笑，于是漸漸地，也就不再同我們搭腔。

后來，那兩個年輕人半路下車，父親這才語重心長地與我提起方才的事。

他說，他并不是不愿讓我和陌生人聊天，只是覺得我以后就要一個人在外面生活，總該趁他還陪伴我時，學著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多留心一些。

父親說這些話時，列車就快要抵達西安。我淺淺地應聲，然后轉頭向窗外張望，已經可以看到遠處連綿的山脈，山尖隱于云層，一如古卷上的潑墨山水畫。

有人說，那就是秦嶺。直到這時，我才恍然覺察，我終于還是兜兜轉轉地抵達了父親所說的那個陌生的世界。總有一天，我會在這個世界里長大，而父親卻將與母親一起，在北國的風雪里慢慢老去。

那一刻，我依稀從車窗倒影里看到了父親鬢間的白發，忽而就想起書中的一句話——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想著想著，忍不住就氳濕了眼眶。

還記得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家里人都說父親很寵著我，唯獨我自己不這樣覺得。

我從六歲那年開始跟著樂團的老師學習小提琴，每個星期天下午，父親都會帶我去市區里上課。

從我家所在的那棟紅磚樓里走出來，需要繞過一個寬敞平坦的小花園，才能抵達最近的公交站。路過花園時，我常常看到鄰居家的女孩們湊在一起跳皮筋或者丟口袋。離得遙遠，我看不清她們的神情，只聽到歡聲笑語不斷傳來，一如天空中云雀的歡歌。

我也渴望那樣的童年，可惜同齡人的歡笑似乎從來都不屬于我。父親牽住我的手，昂首闊步穿過花園，而我只能在心里偷偷埋怨他的嚴苛，然后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

年少不懂恩，總以為父母應該對自己更好一點，直到長大以后，當我恍然想起兒時學琴的往事，才發現很多瑣碎的溫暖都被年幼無知的自己忽略掉了。

比如說，小提琴老師家樓下有一位兜售各種零食的白胡子老頭。每到下課回家時，父親都會給我買一袋剛出鍋的爆米花，又或者是錫箔紙包裝的巧克力糖。雖然父親很少直接夸獎我，可如今想來，昔日里的甜蜜零食大概就是他所給予我的，最直觀的認可與嘉獎。

又比如說，父親第一次帶我去小提琴老師家上課時，就明明確確地對老師說，以后不會讓我考級，也不希望我參加演出。他送我來學琴，不是為了讓我在小提琴的道路上功成名就，而是為了替我搭起音樂的橋梁，不至于在將來的某一天，迷上一種樂器卻覺得無從下手。

再比如說，小城的公交車總是很擁擠，可是只要有父親在身邊，那么再狹小的空間似乎也可以成為安心停靠的港灣……

有他伴我長大，我從來都不害怕跌倒，因為我知道，每當我跌跌撞撞地從漩渦中掙扎而出，總能看到這樣一雙滿載父愛的手，指引我沿著漫漫人生路，繼續勇敢前行。

光陰恰似一把瑰麗的刀，它指引我回憶過去，卻也在我心頭刻下久久作痛的傷痕。

往事仍在心頭徘徊，久久不肯散去，而不知不覺間，轟隆鳴響的列車已經停靠在西安的站臺。

西安城在我腦海中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個很有年代感的火車站臺。護欄齊整又嶄新，然而指引方向的地標卻已經掉了漆，彩繪之下的斑駁銅銹到底還是出賣了它的久遠年代。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父親拖著笨重的行李箱，一直闊步行走在我正前方一米遠的位置。他不曾放緩腳步，亦不曾回頭看我。

我遙遙地望著父親的背影，忽然就想起朱自清所寫的《背影》，文中有這樣一句話——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沒來由的，一個令人心酸的念頭在我心中慢慢發酵開來——也許從明天起，我就要獨自生活在離他很遠的城市了。

心中酸楚難抑，我小跑幾步追上父親，像小時候那樣牽住了父親的手。

他似乎怔了一下，轉頭看向我，眼眸里有我當時讀不懂的情緒。彼時，我只依稀記得父親的手掌溫熱有力，仿佛即使隔了山高水長的距離，只要有他在，就依然可以護我周全。

后來，我終于后知后覺地憶起了父親那時看我的眼神。我遲遲懂得，原來他所有的沉默里，都滿載著深沉難言的愛，以及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和不舍。

那些緩慢而悠長的記憶，是我在十七歲時所經歷的八月。

此去經年，而今，八月倏忽又至。

傍晚，華燈初上。我沿著繁華的商業街步行回家，路過熟悉的花店時，不經意地扭頭望去，恰巧看到洋桔梗開得正好。

我默問自己：洋桔梗的花語是什么？

如果我不曾記錯，我想，那應該是—一永恒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