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再度光顧的時候,我正跟西降討論去他家?guī)退a習的事。
六月的天空淺得像浮絮,連瓢潑的雨水也染不上漬跡。
我跟西降從小認識,因為西降媽在調(diào)職到外地之前跟我媽是同事,關系很不錯。西降父母外調(diào)卻獨把他留下來上學,是怕高二中間轉學不適應會影響成績,可是他現(xiàn)在的成績也不是說很好,就是所謂的“擦邊生”,提一提上榜有望,落一落大學無緣。于是西降媽心急火燎地找上了我的母上大人。第二天放了學我就乖乖夾著數(shù)學課本和習題集去西降家報到了。
西降家只有他跟奶奶住,偌大的房子顯得空蕩蕩的,清冷得讓人覺得寂寞,唯有院子里那一片淡色花朵密密匝匝挨在一起,開得肆無忌憚,像一場不散的筵席。
我把碩大的習題集砸到西降面前的書桌上,刻意忽略掉他一臉便秘一樣糾結的表情,淡定地說:“我們開始吧。”
雖然之前我跟西降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也已然在不違背他媽媽意愿的前提下達成了“我只負責布置習題并提供批改和講解,不干涉他的做題進度和學習時長”的共識,但我還是本著做人要負責任的態(tài)度做了相應的心理準備。盡管如此,在西降爛得簡直出神入化的數(shù)學面前,我還是敗下陣來。我終于明白當初在父母均視理科為唯一正途的大環(huán)境下西降是怎么暢通無阻選擇文科的,因為這的確是個萬不得已到令他父母都無法反駁的決定。
在探明情況后我決定從頭來過,其過程幾乎可以用舉步維艱來形容。
西降說他可能出生時就沒帶學數(shù)學的邏輯思維,被碾壓得毫無懸念,反觀語文、英語倒是都很不錯,可惜那也彌補不了嚴重偏科拉開的分數(shù),這跟一般男生正好相反。倒是我,身為女生數(shù)理化卻是得心應手,直飆滿分,讓一千男同學無地自容。他說我們倆可能是生反了,沒準性別應該換過來才合適。
我說也不是啊,我只是比男生用功些罷了。
西降說感覺我在班里都不怎么說話,下課也在座位上很少活動。他說怎么他就坐不住,剛上課幾分鐘就覺得椅子上長刺。如果生命只剩下三天時間,他安排完后事剩下的時間一定要在教室里度過,因為在那里他度日如年。
我說也不錯啊,你比我多滔好多年。
西降說今年的NBA怎樣怎樣,去年的世界杯怎樣怎樣,誰爆紅了誰過氣了,哪一支樂隊又出了新歌。
有時候我一邊聽著西降這么胡拉八扯消磨時間,一邊在演草紙上隨筆涂鴉,總也做不了幾道題。有時候我索性不理他,任他說一會兒累了也許就閉嘴了。但他似乎有點不知疲倦。
他說嘉言你真的太安分了,怎么這么心無旁騖的。你每天除了學習還做什么呀,大好青春這么度過也太無趣了。
或許一種生活持續(xù)了太久就會畫地為牢,尤其是當這是一件結果會被認可和稱贊的、大家認為對的事。
我想這也的確是對的事。我相貌平平家境了了身無長物,除了學習,我還能做什么呢?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我望塵莫及,花樣年華裊裊婷婷我喬裝不來,年少輕狂個性飛揚也非我所長。榜上高居的成績,或許是我唯一可以在人前舉重若輕的事。
有些東西之所以這么努力拿到,就是為了能有資格瀟灑地說不在乎。可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瀟灑不起來,因為守業(yè)更比創(chuàng)業(yè)難。
可我沒有對西降說這些,我只是淡淡地說,還好啊,習慣了也不無聊。
西降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我,我埋下頭繼續(xù)做我的習題。
這季節(jié)的雨水總是不期而至,卻也行色匆匆,片刻即走。我想烏云定是急著奔赴下一站了。在大雨聲中伏案有別樣的清爽,我就這樣在驟雨的間隙里來西降家,日復一日。
雨過后不燙的陽光和帶著水汽的風會從大敞的窗戶長驅(qū)直入,嘩嘩亂翻桌上雜亂無章的書和演草紙。我常常一抬頭便發(fā)現(xiàn)西降已經(jīng)趴在桌上不知睡著多久了,上翹的唇還微張著,呼吸輕淺很安靜,像是在做著什么好夢。
二
西降的奶奶是位特別慈祥的老人,溫柔的神情從每一道深壑般的皺紋里滲出來,讓人如沐春風。老人家做的青團也格外清甜,咬一口下去,軟糯的質(zhì)地里帶著植物凜冽的芬芳;紅豆粥也很好,一嘗就知道是熬煮了夠久,放足了冰糖,入口即化。
沖著這些美食,當西降跟我商量補習時間改到周末時我欣然贊成。
西降的奶奶總在周末我們停筆休息的空當里端上這些精致的小點心,下樓前還要叮囑:“歇一歇哦,別累著,小孩子家家的,身體重要哦。”我一面笑著回答“知道了,阿婆”,一面暗暗吐槽,不光慈母多敗兒啊,慈祖母也多敗孫。可我真是喜歡這樣的慈祖母呀,暖得像陽光曝曬后簇攏的新棉。
我吃著東西從二樓書房望出去,總會看到底下那一片花叢。我問西降那是什么花,西降說他也不清楚,下次可以問問阿婆。那些花在雨后總是愈發(fā)明麗動人,像蕩滌了塵埃后自由的靈魂,兀自搖曳在風中。
我心說下次一定要記得問阿婆,可每次都忘記。
三周之后,安寧加入了我們,安寧算是我唯一的朋友,聽我說了跟西降補習的事,便說要一起來。
西降說我也只是打著給他補習的旗號來他家蹭吃蹭喝,多一個無所謂,就讓她來嘛。我暗暗翻了翻白眼,心想我這兢兢業(yè)業(yè)是因為上面下了指令,安寧她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說好呀,你的地盤你說了算。
于是此后的周末就變成了我在做題,西降在睡覺,而安寧坐在旁邊的搖椅上捧著看她那本厚重的《古文觀止》。阿婆做的青團和紅豆粥,安寧嘗第一口開始便夸張地稱贊了一遍又一遍,阿婆笑得皺紋都擠成一團,下次明顯多做了好多。
安寧也注意到了院子里的那些花,她說哎那是不是木槿呀。
我知道不是的,木槿我認得,的確很像,但是木槿朝開暮落,而這花不。
正如我也知道安寧的成績不差,根本不需要補習,她不過是喜歡西降才來的。她有意無意飄過西降的目光、纏著他問這問那的熱忱以及她的眼神都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一點。
每當安寧與西降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時候我都緘默著保持安靜。我想我真的更擅長跟那些數(shù)字打交道。它們冷漠、安靜,一成不變,于是在它們面前我可以信馬由韁,怡然自得。
它們只靜靜地與我對視,直到相看兩厭,從不嘲笑,從不喧鬧。
我想西降不可能對安寧的心思毫無察覺,可他偏偏就好像一無所知。
有次西降翻我課本,翻出夾在書頁間的演草紙,上面有半個故事,是我隨手寫下的。等我發(fā)現(xiàn)要搶下來,西降已經(jīng)讀完了。幸而故事很短,開頭平淡,內(nèi)容潦草,且戛然而止。
“文筆真爛啊。”西降的表情略顯嫌棄,表示不知所云,“你這寫的什么啊?還是半截的?”
我說沒什么,想試試寫小說來著,寫不出來。
西降望著我:“下文呢,我要看下文。”
我說沒有下文,就這樣了。
有些事沒有開頭就開始,有些事沒有結尾就結束,就像風來風走、潮漲潮落,等你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戛然而止。
那天離開西降家的路上,安寧突然停住問我,嘉言,你是不是也喜歡西降?
她用了一個“也”字,帶著開誠布公的意味。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轉過臉望著她,一臉驚訝:“你怎么會這么以為?”
“不是么?”她的神情也疑惑起來,顯然是這種猜忌連自己都覺得站不住腳。
安寧突如其來的直白讓我有些慌張,可我也佩服她的勇氣。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其實是最好的年華里最干凈的勇氣,正如豆蔻春初里柳梢頭第一抹鵝黃,冰雪初融時水面下第一聲泉涌。它太單薄太純粹,唯有那個年紀可以擁有,過去了就永遠地過去了,再不會重來。
我忽然有種預感,安寧準備表白了,也預感,他們快要在一起了。
“當然不。”彼時的我這樣回答。話音剛落,就看到她如釋重負的神情。
回家后我撕掉了那張紙,告訴自己別再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
周末西降和安寧要去廣場玩輪滑,非拉我同去。
三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在安寧的慫恿下買了輪滑鞋,可一直沒有學會。因為怕摔跤,每次練習只能扶著廣場邊的圍欄小心翼翼地挪動,像一只負重的緩慢的蝸牛,從不敢讓自己離開可觸及的安全范圍,更不敢提速。
安寧說怕摔的人永遠學不會輪滑,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
于是我只能默默坐在場邊的臺階上,看他們自由滑翔在寬闊的大理石地面上,對滑或背馳、前后或并行,如同有什么韻律達成了彼此間可遵循的默契,而我聽不見。
有長發(fā)在風中揚起,劃出流線型的弧度,于一群利落的男生中格外惹人注目,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安寧這樣漂亮。
百無聊賴中我拿出隨身的筆記本,開始胡亂畫著,直到有人影罩下來才抬起頭。西降抽出我手中的本子:“咦,這畫的什么?”畫中是兩個簡筆畫的小人手牽著手,西降問畫的誰啊這是?我說沒誰,隨便畫的。
他拿起筆給其中一個添了一條尾巴,沖我一笑:“這是嘉言。”
我搶過筆給另一個添了長發(fā):“那這就是安寧。”
安寧跑過來問,你們在聊什么。我把筆記本攤到她面前:“沒什么,畫了個咱倆。”
“喂,你這小人連五官都沒有,我有這么丑?”安寧大笑。
不,你很美,丑的人是我。我在心里默默這樣想著,朝安寧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
那天西降是騎單車去的,因為順路,回去時他載了我一程。西降扭過頭問我說是不是很少坐后座啊,我說是啊,只有很小的時候我爸帶過我。路上車聲嘈雜,我隱約聽到他似乎說,“嘉言,你以后肯定會介意男生騎自行車來載你吧。”
“什么?”風太大,我怕是自己聽錯了。而他沒有再重復。
我其實真的不介意你用什么車來載我,但我想,你一定會介意車上載的是誰吧。
一周后我去西降家,安寧沒有來。
我問西降,安寧呢?西降頓了一下,說,她說馬上高三了她要安心學習,就不來了。
我這才意識到,雨季都快過去了,盡管學校為了給我們這群“準高三生”加課而將暑假拖了又拖,暑假終于還是在這個夏季的尾聲之前到來了。庭院里的花似乎也開到了尾聲,零零落落很有些支離的樣子,不再是之前簇擁的盛景了。
不得不說有時候女孩子的預感真是準,一段時間后我見到才知道,安寧的確表白了。
不得不說準也只是“有時候”而已,表白是表白了,但他們沒有在一起。
我明白了安寧為什么不再來。
她說得一臉平靜,可我還是察覺到了她不安的悸動和眼底水一樣滿溢的悲傷。
于是某天我很突兀地問西降,為什么拒絕安寧。
西降說,我不喜歡安寧。
我抬頭看他,為什么啊,安寧那么漂亮。
西降說,我喜歡短發(fā)的女生。
暑假開始西降就同奶奶去了他父母所在的城市,直到開學才回來。他走之前我去拿放在他那兒的習題冊和模擬卷,厚厚一摞,沉甸甸的。
西降奶奶有些唏噓:“哎,小小的孩兒這么個學法,不容易哦。”
臨走前我掃一眼那些花,真的要開敗了吧,連色澤都黯淡下來。可又一回眸,當斜暉攀爬上花瓣,余光浸染的新妝竟也別樣嬌艷,曾經(jīng)那些在風中舞蹈的靈魂沉淀下來,閃著光。
而我再次忘記了詢問它們的名字。
四
高三緊張的戰(zhàn)役打響了,每個人都無暇他顧。
這一年似乎過得格外快,我?guī)缀趺枘〔怀鏊唧w的輪廓。只有永無止境的題目或答案,鉛字或油墨印出來發(fā)到我們手里,然后被一層又一層墨藍或鮮紅的筆跡覆蓋。
文科樓和理科樓隔著大半個校園遙遙相望,連去餐廳的途中也很難相遇。路上的我們都那么行色匆匆,猶勝那一季忽來忽往的烏云。
有些必經(jīng)之路,在抵達前惶惶不可終日,可當那個結局到來的時候,似乎也就那么回事兒。
沒有預想中的緊張或炎熱,我準備的藿香正氣水和薄荷糖都沒用上,就那么走進考場,再走出來。
西降、安寧和我,我們無一落榜。
報志愿那天大家都在,我們看似沒心沒肺地歡鬧一場,又各自散去。
夜晚華燈初上,我還獨自在校園里溜達,第一次覺得,原來真的要離開了。高三的樓層已經(jīng)俱是黑漆漆一片,高二樓上還有璀璨的燈光零星散落下來,照著奔騰而去的舊時光,如同照著去年今日的我們。
西降去了廣州,安寧去了南京,而我要去的城市離家最近。
列車緩緩開動,將載我駛出某段時光,而我仍未知道那天所見的花的名字。
有時候我也捻著自己短短的發(fā)梢不禁在想,西降對我說那句喜歡短發(fā)的女孩是不是意有所指。
那張演草紙上的故事不是小說,是我憧曝的某種未來。文中的男孩女孩一直語焉不詳面目模糊,我不知道西降讀懂了多少。他問我,下文呢?
畫上的小人不是我和安寧,因為一個是短發(fā),另一個更短,只不過后來我將那個更短的添了長發(fā),我不知道西降看懂了多少。他說,這是嘉言。
沒錯,我喜歡西降。當初的安寧一語中的。
其實那天母上大人命我去給西降補習,我很開心。可是不動聲色的保護色穿久了,容易忘記該怎樣脫下。我仍是像以往的每一次應答那樣淡淡地:“嗯,好。”
所謂情不知所起,我其實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只知道它已經(jīng)蟄伏了好久好久。或許是他寥寥幾次下雨天送我回家的時候,或許是他玩著花樣輪滑在我面前躥來躥去的時候,或許在更早之前,他奉母命三天兩頭捎各種自家制的點心給我家嘗嘗的時候。
以前看夏目漱石把“I loveyou”譯成“今夜月色很好”的時候,以為自己看懂了,無非是含蓄的表達罷了;后來當雨季過去,想把“天晴了”告訴一個人的瞬間,忽然明白了“月色很好”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那是與含蓄無關的東西,而是含蓄的反面,是很直白的情話。
可是,有下文又怎樣,是嘉言又如何,我終究沒有那樣純粹的勇氣和動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魄力,更不會坦然將深埋的心事說出口,去換一個前路未卜的進退維谷。
況且我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安寧。
不是每個故事都會有結局,不是每首歌都會有尾聲。曲未終,人已散的比比皆是,更何況有些劇目,本就未曾開場過。
我仍未知道那天見到的花的名字,印象中的它們像柔軟的夢境,鋪展著一地一地璀璨的靈魂,念念不忘的,卻總也說不清楚它們究竟哪里好。
可能年少的記憶也是如此吧,每當午夜夢回,總會莫名地想起它,可精琢磨、細思量,卻總無法明明白白說出來。
正如那一日,得見花顏,未聞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