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須臾一瞬

被全家視為掌上明珠的妹妹初入高中，便隱隱約約凸顯出少女對異性的好奇與好感。聊天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青澀的感情，眉宇間閃爍著青春的羞赧與興奮。我不說話，只是嘴角帶笑地望著她，看她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眉飛色舞。 終于，她沉不住氣，在埋著頭撇弄香辣蝦的蝦殼時，小心翼翼地問，姐，你都不問問他是誰嗎？我一怔，好像還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看著眼前青春正盛言語新奇的小姑娘，兀自覺得好笑。

我張張嘴，卻不知有何可說。難道我要像傳統的“中國式家長”那樣，把臉一沉，義正言辭地告訴她，我不管他是誰，你馬上去跟他斷干凈了！抑或是，根據我的成長經驗，同情而抱歉地告知她，姐姐的高中同學中，但凡有點這些小故事的，到大學后或早或晚全都老死不相往來了；再或者，我要鼓勵她，享受一場青春的悸動，感受一下不被未來和家庭所抹煞的簡單純粹的感情？抱歉，我并不認為，這對她來說是件有益無害的事。

畢竟曾經自己身處其中時，實在是被困成一個“當局者迷”，因而在回過身審視別人時，眼睛和頭腦就變得格外清楚。

同樣也是在高一的時候，學校把我們這些從小拉扯到大的“嫡系部隊”打亂分班。曾經朝夕相處的摯友，往往要爬上幾個樓層才能匆匆見上一面，不多時大家便打破了原本的社交圈子，開始接觸新的同伴。但是對于他，我卻有著守舊不變的難以捉摸的感覺。有時候從五樓往下張望，看到他走出位于一樓的班級，在班前的空地上打羽毛球，偶爾抬頭，四目相對，覺得他近在眼前，又難以靠近。

秋風瑟瑟的周末，聽他耐心細致地解答每一道難懂的物理題，卻從始至終不敢抬頭。眼光一掃，就看到他耳邊的絨毛，對側臉的印象，卻總是模糊不清，好像我從未看清過。一題講完，他埋著頭悶悶地問，懂了嗎？我點頭，想來他也是看不到的，就小聲地回答“懂了”。他笑，我知道他在笑，卻更加惶然，只能意亂地望向窗外。秋風已去，清爽的陽光掛在躍動的枝權上。我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不過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年的冬季，似乎充滿了春天般溫暖的心緒，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寒冷。

直到跨年夜的前一晚，我晃著車鑰匙從教室蹦跳出來，準備回家看跨年晚會。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我點開，并不是他的號碼，卻寫著再明確不過的話，讓我在校門口等他。我不自覺地笑出聲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推著單車沖了出去。左等右等，還是不見人來。我站在布告欄前盯著玻璃呆呆地想，他是要祝我新年快樂嗎？

正愣著神，玻璃里映出了他青澀的臉。我驚詫地發現，這張臉上并沒有掛著我想象中的歡愉，反而帶著幾分冷峻，和不安。

走吧！他淡淡地說，扭頭走到了斑馬線前。我推著單車跟上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是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心情很差，而這件事好像還同自己有關。

短短的一截路，我們卻一前一后地走了很久，每一步都落得很艱難一般。我想張口，卻不知要說些什么。直到他認為不用再走下去，才果斷地扭頭，從大衣口袋里抽出一塊兒巧克力遞給我，然后悻悻地低頭，用他自己都很難聽到的聲音說，我們不要再這樣子了，我想要好好學習了。

我歪著腦袋，定定地看著他，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卻生硬硬地記住了他當時冷酷而決絕的表情。我一言不發，騎上車就猛地向前蹬，到了十字路口，本想轉身看他是不是還站在那里，終究是沒有勇氣。

那天晚上，我也不記得自己流了多少眼淚，不記得騎著單車跑了多久，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以何種狀態回到了家。我只記得媽媽看著我泄氣的表情和紅腫的眼睛，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良久，她對我說，沒關系的，考砸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我也心切地領了她的情，眼淚噴涌而出，斷斷續續地哭訴著，對不起，我下一次一定好好考。

現在想來，這些畫面竟然如此清晰，清晰地讓我覺得那時候的一切都是多么的單純，多么……可笑。

再后來的事情，就變得模糊了許多。只隱隱約約記得，我如約沒有再“打擾他學習”，趁著那段失憶的時間去上海參加了一個比賽，回來后名傳全校，他自然也不得不知。草長鶯飛的季節，他約我到公園散步。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就像兩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我們終究回歸了各自原本的生活，沒有互相打攪，甚至不再相互關注。每周固定的休息日，也不再默默地希望他的頭像出現在聊天窗口，甚至那個曾經被他借來短信聯絡的手機號，也不知何時被我刪掉了。

高考之后，是真正的各奔東西，也徹底失去了彼此的消息。其實，不只是他，年少時熱絡不已，以為能永遠相伴的朋友，很多也都失去了聯系。新的環境，早讓人忘了舊的回憶。何況對于我們來說，彼此都只是青春年少的符號而已。

直到微信里跳出班長組建的聚會群，號召大家出來找一找當年的青澀時光，我們才又碰到了彼此。而此時，我們互相連對方現在在哪所大學，讀什么專業都不清楚，真真切切地變成了曾經熟稔的陌生人了。

如果硬要說那一段特定的過往對我而言有什么意義，答案很殘酷，也很現實，那就是沒有意義。如果讓彼時的我再做選擇，我一定不會再用余光瞟著他看不清的側臉，而會把所有的心思和注意力都投放在眼下的物理題目上。

我平靜地給妹妹講著這些故事，像是在討論別人的經歷，末了加上一段評論性的話語，語氣卻毫不惋惜，對于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自己，也毫不留情。

妹妹問，姐，你怎么能這樣去否定自己的青春呢？怎么能這樣去否定那時的自己呢？那個時候的點點滴滴，也是很真實?。∵@才是青春啊，以后哪里還有這樣純粹的感情？！

我靜靜地聽她說完，看著她焦灼的表情，聽著她憤懣的演講，感受著洋溢著滿滿的“青春范兒”的少女情懷，終于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都想要說，卻沒有立場和身份講出的話一

什么時候，你們開始認定，青春就是純白的早戀，就是青澀的感情，就是令人心動的暖昧？我不否認這些本身所具有的美好，和被你們所徜徉的心跳，但是這些就是青春的全部嗎？青春的珍貴，并不是因為它的甜澀、它的悸動，而是因為它的短暫，只是須臾一瞬，就長大成人，在你還來不及習慣的時候，就完成了從少年到青年的轉變。

青春可以有飛揚的小情懷，但絕不應該是暖昧恍惚的膩膩歪歪；青春也可以有孤單的心事，但也不應該成為你奮斗成為更好的自己的絆腳石。你以為聽到那個男生的名字，看到那個男生的笑臉就是青春？可能過個三五年回頭守望，那些現在以為能永生不變的初戀，也不過是須臾中的須臾，讓你能莞爾一笑，如此而已。

不要覺得勵志的言語都是對青春的褻瀆，殊不知你現在崇尚的縹緲的一切才是對青春的傷害。

妹妹看著我，很久都沒有說話。我看著她的眼神，里面的慍怒猶在，帶著十足的不領情。我瞬間明白，自己這一番慷慨陳詞，算是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