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石頭的悲喜心情

從臺北出發(fā)，驅(qū)車北上，沿著2號公路繞海而行，不多時便能到達野柳，一個因為風(fēng)化塑石而聞名寶島的小鎮(zhèn)。每逢大假小休，這里便成為臺灣同胞舉家出行的勝地，偌大的停車場常被圍得水泄不通，排成長龍的私家車在停車場內(nèi)艱難地轉(zhuǎn)身等待空位。車窗搖下，里面牙牙學(xué)語的孩童咬著手指往外張望著，奶聲奶氣地問，爸爸，女王頭在哪？

女王頭，就是這片石塑群像的核心。據(jù)稱，這塊造型獨特、氣質(zhì)不凡的石頭，就像一位抬起驕傲的臉頰傲視靜海的女王。很少有人洞悉她的前世今生，卻都不約而同地景仰著這位由碧藍的海水與清新的海風(fēng)塑造出的石頭貴族。在野嶺地質(zhì)公園，她驕傲地矗立在毫無爭議的核心位置，挽著規(guī)整的發(fā)髻，等待著絡(luò)繹不絕的悅己者。

沿著棧道一直走，走過數(shù)個奇特碩大的風(fēng)蝕蘑菇，便看到一條交錯的小徑，上面的指向標云淡風(fēng)輕地寫著三個正體字——“女王頭”。我停下腳步，看著幽徑的前方那塊直立的土黃色石頭，優(yōu)雅的頸部線條，惟妙惟肖的貴族姿態(tài)，可不就是那位令人遐想的女王？

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在“女王”的旁邊，并未有任何單獨豎起的保護措施，只有半圈大小不一的圓形卵石，將“女王”溫柔地守衛(wèi)在身后。不知怎的，突然為這種自然的鬼斧神工感動不已，也為這種原始的守衛(wèi)感慨連連。

猛然想起曾經(jīng)到一個旅行勝地游走，同樣臨著澄澈的大海，同樣感受著細膩潮濕的海風(fēng)，同樣衍生著自然塑造的礁石，同樣有著一個類似于女王頭這樣的“紀念品”，亦被賦予了傳統(tǒng)文化中苦情卻美麗的名字——望夫石。

不同的是，因為常年的風(fēng)吹浪打與難以遏制的人為破壞，那塊大名鼎鼎的石頭在博物館安了新家。滿懷憧憬到了海邊，循跡一周卻很難找到她的身影。細問之下，才在一個鮮有問津的巖石旁找到她的“故鄉(xiāng)”。上面立著一個小小的牌子，講述著她的故事，引導(dǎo)著人們對于她前世今生的想象。爾后，卻很少有人愿意驅(qū)車到幾十分鐘外的博物館，去一睹她的真容，畢竟旅行原本應(yīng)該是一件省心的事情，而望夫石說到底也僅僅是一塊兒聽起來有點特別的石頭而已。

我不知該如何揣測那塊望夫石的悲喜心情。一方面，她住進了溫暖舒適的新家，不用再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淋之苦，隔著透明的櫥窗，很難有人因為想要和她合影而毫不顧忌地將手觸向她脆弱的臉頰，她在這里，就如同住在動物園中的大熊貓，備受呵護，目送著來來往往的觀賞者，愜意地過著“吃喝不愁”的日子。而另一方面，她卻失去了原本的自己，身上被大自然賦予的印記被很好地修復(fù)，她看起來比以前更完美無瑕，卻再也沒辦法與海風(fēng)為伴，與雨水交談，甚至百年來矗立在此，只迫切待君歸來的愿景，也不復(fù)存在了。望夫石，她現(xiàn)在又望得到誰呢？

人總會不自主地做出自認為對他人好的決定，而不顧別人的所思所感。大家以為望夫石擺脫了被侵蝕覆滅的命運會欣喜不已，或許她卻會因為離開摯愛的土地和離人的身影而在博物館中夜夜垂淚。就像人類為了保護鳥兒而將其置于籠中，殊不知它真正想要的不過是自由。

可是望夫石若不加以保護，真的會被侵蝕掉。不過仔細想想，即便如此，那也是自然的選擇，是她之命運，茍延殘喘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劇？

毫無疑問，女王頭也面臨著相同的境況，因而當我看到她就那樣自然地矗立在海邊石地之時，竟不敢相信，甚至默默吐槽：寶島同胞的心好寬……可是同去的臺灣姐姐卻告訴我：“你來得很及時，女王頭被侵蝕得越來越嚴重，脖子越來越細，說不定哪天頭就會掉下來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象著那高貴冷艷的女王斷了脖子，頭砸向石地，便覺得可惜甚至難過。她卻正經(jīng)地解釋“自然有自然的模樣，我們很喜歡她，但自然也需要被尊重。”

坦白說，我一點都不覺得她的話有一絲的矯情或是刻意，因為身前身后的自然塑造，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而此時，我卻想起了曾經(jīng)一位朋友的話——我們總會不由自主地做出自認為對他人好的決定，保護礁石如此，幽閉小鳥如此，勸誡他人如此，管教子女如此……而每一個明知此舉或有不妥的人，都在不知不覺地干涉著自然的延續(xù)，干涉著動物的生活，干涉著他人的選擇……

可是如果終有一天，女王頭的頭咔嚓落地，會留給后世怎樣的遺憾？面對這種兩難的選擇，寶島同胞通過投票，為女王選擇了一位同樣出身貴族的繼承人——俏皮公主。王位后繼有人，女王頭的“晚年”，便可以繼續(xù)恣肆地待在海邊，享受著自在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