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癖

處女座的潔癖，可以說是與生俱來、不由自主的。挑剔、嚴格、敏感、追求完美……雖然屢次被黑，卻依舊不改本性。“天賜”的東西，不管愿不愿意，總是得接著吧。作為一個處女座，在經歷種種“被黑”以及自我“改良”的嘗試之后，我一度不再試圖顛覆自己，或者說服別人，奢求理解與包容。有時我也納悶：說到底，潔癖不過是一種行為習慣，就像有人睡午覺有人不睡一樣簡單。既然其他習慣可以被尊重，那么一群人對物質和精神上相對純粹的潔凈的追求為什么總遭抱怨批判呢？

比如，我對“借書”這個詞的恐懼甚于“世界末日”。對世界末日，我起碼還覺得好奇，而一想到借書，我就渾身不自在如同被糊了一層泥，隱約一陣惡心卻無處可逃。小時候，書是奢侈品，沒錢買書，實在沒辦法了便去跟別人借；在保證按時歸還并且絕不損壞的情況下，我也會把自己的書借給別人。

但是這些年，隨著書的普及，身邊人不至于買不起書（常常是有人舍得買幾千上萬的實木書柜卻不舍得買十幾塊錢一本的書），我對“借”的排斥與日俱增，現已經“登峰造極”。最怕的就是別人厚著臉皮向我借書，因為我常把書堆在床上——對于特別喜歡的書，我是恨不得抱著睡覺的。一般人不會愿意把自己的枕頭借出去吧？這跟我不愿借書是一個道理。然而鑒于人情或禮貌，我又無法若無其事地厚起臉皮說不，只好哼哼哈哈，委曲求全，或佯裝遺忘。有一次實在被催得沒轍了，只好另買了一本新的借了出去，怕人家心里不爽，還得說這就是自己以前看的那本。

總之我沒法容忍自己枕邊的書跑到別人家里轉悠一趟，沾點兒陌生的味道，完璧歸趙也不行。同理，我也越來越不愿跟別人或圖書館借書（絕版和極貴的書除外，那是沒辦法），拿著被翻過的書，就跟領養別人已經養大的孩子一樣，總覺哪里別扭，不親，甚至嫌棄。況且我有在書中做標記的習慣，讀別人的書時卻要小心翼翼，不能暢快。對我來說，書是私人物品，就跟貼身穿的襯衫一樣。我不愿讓別人穿我的襯衫，也不愿穿別人的。就是這么簡單，現在我想明白了。以前聽到別人教導“書非借不可讀也”“要學會與別人分享”“要大度”之類的話，我還會責怪自己，會苦惱，會忍著惡心逆著本性去行動。現在不會了。同樣的東西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義，我們要做的是理解和尊重，而非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習慣去改造別人。隨別人怎么說我“吝嗇”“矯情”“小肚雞腸”，我已毫無愧色。

有時我會懷疑，潔癖實在是無法奢求被理解的，就像先天失明的人幾乎不可能向常人解釋自己如何對顏色毫無概念。記得小學時的一次出游，黃昏時全班人排隊回家，一個女老師的水喝完了，問女生們誰的杯子里還有。我旁邊的同學慷慨地拿出杯子，卻發現剩得太少。她看到我還有半杯，就提議拿給老師。我固然是不能以自己潔癖為借口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拒絕的，因為她們全都是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人。她們不會理解，反而會嘲笑我自私、嬌氣。就這樣，自己的杯子被別人用了——每次想到這里我都覺得惡心。不是厭惡那位老師，只是無法接受這件事情本身。杯子洗過之后就干凈了，但那個印象卻沒法洗掉，畢竟根本不單純是衛生上的問題。

據說潔癖分為肉體潔癖、行為潔癖和精神潔癖，我絕望地發現自己全占了。寫作的時候絕不許任何人打擾；我不想寫的東西別人再怎么逼也沒用；未定稿的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它們好像衣冠不整，見不得人）；寫好的東西一旦被編輯修改，必然耿耿于懷（不過這種事多了也就可以忍受了，此可謂“脫敏療法”）：我只是要求作品的完整性、獨立性，以及我對它的自主性，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權利。可是，世界上的事難得有那么純粹簡單。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追求完美的人必然會受傷，而且傷得不輕。讓自己不那么敏感，也許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

潔癖不是一種病（當然，那種很極端以至于影響正常生活的，還是要去看醫生的）。有的人脾氣不好，有的人毛手毛腳，有的人說話不過腦子，有的人多疑、自戀，有的人太愛干凈……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無論是天生還是后天養成，潔癖不過是其中一種。最好的解決方法，不是不由分說斬盡殺絕，而是首先試著互相包容、理解。

四五年前我參加一個文學活動，當時在賓館，和我住一屋的是個廈門大學的姐姐。要爬山，她有兩雙布鞋，我穿的卻是涼鞋，連襪子也沒有。她主動把布鞋借給我，并找出一雙未拆封的棉襪子給我：“前幾天剛買的，我還沒穿過。”我有點不好意思，說隨便一雙舊的就可以。她說：“你不是處女座的嗎？我知道處女座的潔癖。別嫌棄，這雙真是新的。”那一刻的感動，讓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和理解不是夢幻和空話，而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