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冬天再無偏見

1

很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跟著母親從小學里出來，穿過一個村莊和一片高地，到一個親戚家去。那天是冬至，我們去那個親戚家吃晚飯。一路上默默無言。

路過一塊田地的時候，我看見遠處一個身影在鋤地，一眼便認出那是我班上的同學。節日的傍晚，四周空無一人，只有她獨自彎著腰站在田里。

我打破沉默，指給母親看。為了強調那個同學的特殊，我又說：“她寄宿在她親戚家。”母親沒說什么，依舊以沉默相應。

那個人和我其他的同學不同，她有個特殊的身份：罪犯的女兒。據說就在一兩年前，她父母教唆她哥哥在一些蜜棗里下了毒，帶到學校給她嬸嬸的孩子吃——兩家人結怨已久。后來，幸好發現早，孩子全部被搶救回來。之后她父親入獄，哥哥勞改，母親離家，她和她弟弟則分別寄居在親戚家中。一個完好的家庭就此支離破碎。

在班上她非常沉默，據說在親戚家的日子也過得不好。雖然接觸不多，但顯然感覺到她自卑謹慎，渴望得到認同。除此再無特別之處。

和我的其他小學同學一樣，在日后漫長又浩瀚的生活中，大家漸漸相互遺忘。但每年的冬至，我總想起那一幕冬日傍晚的蕭瑟景象。

2

似乎所有的冬天都無比漫長。

每當天氣驟然降溫的時候，便聽見母親喃喃說道：“天又冷了，要把你外公凍死了。”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放學回來后，母親不在，飯已經做好了，我便知道她看望外公去了。

外公癱瘓，常年躺在老屋的床榻上，外婆年邁，兩人長期不睦，晚年更是從不說話。我有幾個舅舅，那么多成年的表兄表姐中，可能大家都忙，通常都沒人來照顧外公，只有我妹妹一人每天給他送飯、喂食。天暖的日子里，母親去給他擦身，清洗被褥。打點好一切后，交代妹妹一些事情又匆匆趕回來。臉色凝重，默默無言。

我外公沒有死于寒冷，癱瘓后他熬過了幾個冬天，而在天暖的時候去世。之后的冬天，再也沒聽過母親對寒冷的嘮叨，但每到天寒時總有某種警醒，總覺得寒冷的日子有某些東西在深受煎熬。

那時候我和母親住在小學學校里，也許是受她的影響，那么多年來我從不喜歡冬天，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總盼望著寒冷的日子快快過去。

3

我念高中的時候，一個傍晚我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我外婆可能不行了，讓我去醫院看看她。電話中她語氣哽咽。

外婆摔了一跤，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昏迷。我看到她躺在醫院奄奄一息，像一株突然枯萎的植物。那也是在冬天。

后來她挺過了那段時間，脫離了危險，卻從此癱瘓，只能從嘴里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在老屋里躺了一年多。我不知道那些時間里母親怎樣照看外婆，大約和當年照看外公的情景無異，終日奔波而沉默。但我不在身邊，再也沒聽過她對寒冷的焦慮。也許是變得更加沉默。

而我再也不那么抗拒冬天——我已經成年，正值生命中最蓬勃的年歲，這一點點寒冷于我不算什么。我并不關心它們。

4

往后的一些年里，在歷經一些酷暑嚴寒之后，在真正直面生活之時，我終于漸漸平復對于冬天的所有偏見。我尚年輕，“冬天”這樣的事物遠不足夠對我造成威脅，而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中，有更多遠比“嚴寒”還龐大的東西要面對。

倒是母親，對于寒冷的畏懼仿佛形成了一種習慣。外公外婆早已去世，而她遠未衰老，卻在看天氣預報的時候，總為即將到來的寒天奠名其妙地感到焦慮。大概是因為這些年來，對于冬天，她總比別人敏感一些。

也是多年之后，有一次在聊天時說起一個和我同齡的親戚。母親說，當年他差點兒被大伯的家人害死，吃下了有毒的蜜棗，幸好及時搶救了下來。

我很吃驚，因為說的就是我那個同學的家人。然而很多年前，我們走在枯寂的冬日傍晚，當我指著那個孤獨的同學給母親看、想要引起她注意的時候，她是知道些什么的，比如受害者其實就是我家的親戚。但她什么也沒說。

不知道在那時候，她想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