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的夜晚

那是我第一次去廣州。

高考之后，和同學去所謂的畢業旅行，分別后我去我哥的住處找他。正巧那幾天他有事外出，便叫了一個表哥來接我。我有很多個表哥，我并不清楚他們具體做些什么，只知道他們大部分都在那一帶工作。

之前隱約聽說過那里的環境，一路上也做足心理準備，但之后還是深深地震驚：一條黑色的臭水河后面是經過不斷改建的密集的居民區，中間幾乎全是不到兩米寬的小巷，又黑又深，腳邊是黑色的排污渠。那個地方——在后來我來過兩三次后仍在同一條巷子里來同徘徊，始終找不到上次進去的那個門口。

那一帶全是私人作坊，從門窗看進去，每一個狹小的空間都是加工場所，三五人擠在機器旁，身后堆積的貨物比人高，仿佛隨時傾倒。就在這個地方，據說很多人干了三年五年便蓋了樓買了車，但更多的人默默無言，年復一年。

到了地方，表哥叮囑了一些事情便回去了。我只來借一宿，第二天一早要出發去別的地方。無事可做，便待在狹窄的屋子里上網。下午的時候我那表哥突然又來了，他問我：要不要出去玩玩？我說好啊，他便決定帶我去一個水上樂園。

我們出了門，他說他去取點錢。提款機不遠，我站在街道上等他。中午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兩邊的店鋪大部分閉著門，少數的幾間剛剛開門營業——在這一帶，人們晚上加工，白天作息，此刻正相當于他們的早晨。

取完錢，在轉角的地方突然有人喊住了他：“你要到哪兒去？”是他剛結婚不久的妻子，我表嫂，她挺著碩大的肚子站在街道中間。“剛取錢了？幫我充話費去。”“用你自己的錢去。我現在出去，晚上晚點回。”她沒有表示贊許或不滿，答了一聲“哦”便大腹便便地走了。在作坊漫長的淡季里，生活顯得無所事事。

我們穿過一條狹長的街道，我表哥突然停下來，說：“你等一下。”說完便走進了一個狹窄的門口，出來的時候后面多了兩個同齡的小伙子。一路上他們談論著這一帶最近發生的事情，談論著漫長的沒有收入的淡季和一些骯臟的笑話。

轉了幾趟車，終于到了那個水上樂園。我表哥遞給我門票，讓我去換衣服。那兩個小伙子不斷埋怨門票太貴，但很快大家就愉快地踏進了池子。那是一個面積很大的水上樂園，各種各樣的娛樂項目，驚險刺激，應接不暇。

我們玩得非常愉快，直到天將黑才從里面出來。

回來的路上大家都流露出疲態。出了地鐵站，因為沒有回那里的公交，還要走一段很長的路。我問他們：“還要走多久？”遲疑了一會兒，一個人回答我：“那得看你走多快了。”聽那語氣，顯然路還很遠。

我說：“我們打車回去吧？”

他們有些詫異，那個人又說：“也沒有多遠，我們抄近路，省點錢。”“我還有錢呢。”我從口袋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我表哥說：“收起來，不用你出。”語氣近乎命令。他在那路邊張望了幾下，躊躇道：“邊走邊等吧。”

我們沒有等到出租車。一路上車燈飛閃，腳邊的影子明明滅滅，大家在路燈下沉默地走了回來。

那時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第二天早上我背著行李離開那個地方，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此刻所有人都在沉睡中。我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那時候我十七八歲，我的世界里還遠沒有“貧窮”、“窘迫”這樣的詞語，只有“理想”、“未來”。那時候我堅信我就要踏入更廣闊的天地，堅信未來有著無限可能，遠遠無暇顧及生活堅硬冰冷的一面。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些所有的細節來，突然感到震驚，并愧疚不已：我以客人的身份來到那個地方，他們便努力扮演接待者的角色——在他們最窘迫的時刻，在我自己最無知的時刻。

后來當我輾轉奔波，遇上郁達夫筆下的那些“春風沉醉的夜晚”——無非就是挫敗、窘迫。每當犯了矯情，每當不知道在掙扎什么的時候，便想起那漫長的一天來——它固然不能給出一個什么生活的答案來，但它確實在警醒我：你沒有停下腳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