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凝練的文學樣式,是人的社會生活與精神世界的最集中反映,是思想文字的精華。當一個人逸興遄飛、思如泉涌、情到深處的時候,詩歌也許是最好的表達方式:把那么濃烈的情感、深廣的思慮、豐富的想象化作節制而充滿蘊藉的語詞。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強調的是詩歌的現實關懷;當代詩人趙缺在《無咎詩三百序》中稱:“詩者,感其況而述其心,發乎情而施乎藝也”,從發生學的角度對詩歌進行了界定。本期的三首詩都有對現實的觀照,且都涉及底層敘事,涉及小人物的生活與命運,有視角的轉換,有兩者之間的對話,有人生多艱又無從對話的悲哀,還有現實悲憫之后感受到的人性悲涼。
謝小青的《天堂的路費》,通過兄妹之間的對話敘述了一個煤礦工人的精神狀態:一方面是危險的工作環境帶來的心理重壓,一方面是不想改變現實的認命與絕望。哥哥在挖煤之余,不是喝酒就是打牌,過著無聊麻木的生活;他也會提起看到的流星,想到生死;但又不愿換工作,把自己當作一棵一挪就死的樹。而在為哥哥提心吊膽的妹妹看來,他這種以命換錢的方式無疑是在攢通往天堂的路費。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悲傷的發現!最關鍵的是,哥哥的悲哀不光是現實的苦難,而是對現實認知后的一種認命與麻木。所以,這首詩真正想要表達的,是對底層人精神絕望的思考。
韓文戈的《我們是我們 他們是他們》,從題目就可以看出鮮明的身份意識。“我們”是生活在故鄉而又離開故鄉的山里人,“他們”是到故鄉旅游觀光的“外邊來的人”?!拔覀儭迸c“他們”對故鄉有著截然不同的認識與感受,而“我們”離開故鄉后也成了外人,談起故鄉會有“心疼”與“孤零零”的感覺。所以,這首詩有著三重視角,有點巴赫金的復調味道。而詩歌所要傳達的,是一種回不去的蒼涼感,無論是外人眼里的故鄉,還是它在我們眼里的今昔對照,故鄉都逃不過“淪陷”的命運。
管上的《小丑》在精短的幾句中同樣有敘事。它以馬戲團一只猴子對小丑的安慰來喻示人世的艱難。猴子對淚流滿面的小丑說“我們活得像人都沒哭/你一個搞笑的動物/為何如此多愁善感”。詩人在這里巧妙應用了視角的旋轉和身份的錯位,猴子自認為“活得像人”,小丑被猴子認為是“搞笑的動物”,而這兩個“認為”都是詩人自己所言,而到底是“活得像人”還是“搞笑的動物”,則由讀者自己來認領?;恼Q的場景與對話中人生的悲涼感油然而生。這讓我想起于堅在《避雨的鳥》中所寫:“我們一輩子的奮斗/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這三首詩還涉及一點,就是實質上無從對話的悲涼。無從對話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從而導致一種無效的對話。無論是為哥哥擔憂的妹妹與不愿改變現實的哥哥之間,還是外面的人與山里人對故鄉的看法,還是失意悲傷的小丑與不由自主的猴子之間,都未能真正進入彼此的心靈,實現有效的溝通或達成理解之同情,所以就造成了一種“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的局面。由此我想到詩歌與現實之關系。詩歌應關照現實但又不能拘囿于現實。詩歌不應停留于講述,即使講述也只是通道,它必須抽離出來經由通道進入精神層面,大吐塊壘,直抒胸臆,是把現實轉化后直接發出的靈魂歌哭。于是現實在詩人那里只是酵母或底片,詩人的心靈才是可以發酵和顯影的容器。于是透過現實折射,我們聽到了來自詩人內心的聲音。
所以詩歌成其為詩歌最重要的品質在于,它應該是現實生活的精神閃電。它可以關心現實苦難、思考人類未來,但它更應成為庸碌生活中不期而至的一盞盞明燈,倏忽而來的一道道閃電,直接關切、激活和燭照著人的精神世界,讓人在現實生活中不至于茫然不知,麻木迷失。詩歌的獨特承載正在于此,人們對詩歌的閱讀期待正在于此。詩歌的道路也因此可以更為寬闊。詩歌之于現實,就像張執浩《雨夾雪》所比喻的那樣:“如同你我認識這么久了/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閃電/才能看清彼此的處境?!?/p>
(作者單位:《長江文藝》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