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重讀一本書,名字叫《長日留痕》。二戰結束后,英國的貴族系統徹底破滅,許多美國新貴購買了英國紳士們的莊園。在英國延續多年的“管家”這個職業,走到了生死關頭。這個行業,正如電視劇《唐頓莊園》里講的那樣,信奉榮譽、職業、忠誠、尊嚴,像鉚釘一樣黏合著英國傳統生活系統。但現在,他們不得不面臨新的主人和新的規則,老規矩行不通了。這本書講的,就是那些視傳統如生命的人,在一個長日將盡的年月里的掙扎和思考。
這是我第二次讀這本書。大約一年前,我剛剛加入《智族GQ》,已經感受到了整個紙媒行業的衰落,那時候,我像書里的主人公那樣,覺得自己是一種正在快速減退的體面的堅守者。現在,我的感受卻不一樣。
9月30日,我搬離了《智族GQ》在北京的辦公室,正式離開了紙媒這個行業。是的,我“轉型”了,而且很徹底,完全告別媒體,開始互聯網創業。我和十幾個同事租下了一間不大的辦公室,每天思考著模式、用戶、投資。
辦公室窗外有幾條通往東三省的鐵道。每天會有很多火車開過,有高鐵飛馳而過,也有老式綠皮火車,慢吞吞地蜿蜒很久。一年前,我在幾個城市組織過傳統媒體人的技能培訓,每次十幾個聽眾,三五個講者,談論調查技巧、寫作技巧、新聞倫理。當時我說,傳統媒體這個行業,就像一列開往長日盡頭的火車,我們都是乘客,有人先下了車,有人會下得慢一些。“在座的各位,也許有人會和這列火車一起開到最后。”
我并沒有守著等待長日的盡頭,提前下車了。有些想法,也許可以寫出來,主要是想寫給還在《智族GQ》工作的老同事們,或者其他還在這個行業里工作的人。同時,那些好奇“媒體人逃離”的外人,也可以聽聽。
說實話,我現在反倒不覺得,留在傳統媒體的人是在“堅守”。這個詞的意味太鮮明了——好像是在說悲壯地、鼓著勇氣地、勉力地與終將到來的失敗作戰。回想我的媒體工作經歷,自始至終,我其實沒有過這種感覺。
即使我離開了媒體,我也覺得我在媒體的工作是快樂的。那種快樂也許不時受到沖擊,但不管怎么說,當一篇報道被人夸贊時,當一個封面被很多人傳播時,甚至,哪怕是我以采訪者的身份,坐在一個人面前,唐突而直率地打探他隱秘的內心想法時,我都覺得快樂。
有一次,《智族GQ》幾位負責視覺的同事花了很大的力氣,從淘寶買了輕體磚,搬上25樓,用錘子、鑿子敲打了半天,雕出幾個字來,為的就是拍一張圖片。“堅守”的人做不出這種事,做這種事,只可能是因為他們能從中得到快樂。
其中一位參與這件事的同事,曾經因為記者交稿太晚而起過沖突。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說:我們很看重自己的工作,不希望它變成一種匆忙的應付。
現在想起來,這句話多么像《長日留痕》里的英國管家們。時代奔跑得這么快,網絡編輯們用5分鐘的工作收獲影響力和金錢回報,但有人樂于動錘子和鑿子,干慢活兒。這是堅守嗎?不是的,我覺得,這是主動地、投入地喜歡一件事。
這是熱愛啊!我羨慕他們對這件事的態度。因為我曾經也是這樣的,和大多數畢業后進入這個行業的人一樣,我懷著熱愛來工作。但逐漸地我發現,媒體工作帶來的樂趣和回饋,不能讓我保持這樣的熱愛了。
所以我選擇了離開。但是挺有意思,就像每次坐火車到站后,都會難免看一眼繼續出發的火車一樣,我回想起這個行業來,或者說,回想起曾經的熱愛來,覺得有點兒憂傷。能對某件事懷著熱愛,真是很幸福的。
就像《長日留痕》里所說的那樣,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在這個行業里繼續追求“杰出”。
再說下去就有點兒矯情了。寫這個題目,是因為王鋒對我說,“你給GQ編輯部寫封告別信吧,來點兒史詩級別的思考。”
所以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的是困境、迷惑,想的是那些讓我不再熱愛的事情。坦誠地講,除了剛才我提到的那些前同事,那些帶著快樂繼續從事媒體業的人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人。
也就是我經常跟人談到的,“無處可逃”的人。(我甚至懷疑,媒體從業者中一大半是這樣的人)他們并不是堅守者,而是困守者。
也無須回避這個問題:很多人想走,但不知道做什么。
在這種情形下哀嘆媒體衰亡,恐怕并不是一件好事。無處可逃,又不肯絕地反擊,想想就會讓人很沮喪。
什么是絕地反擊?媒體這個行業有很多固有的優勢。作為媒體人,我們可以獲得的影響力和重視,遠大于我們所提供的價值。一個造鎖的工人必定默默無聞,但一個寫字的人,名字卻可能被很多人看到。每個人只需要懶洋洋地工作,也可以獲得不錯的報酬。這一切讓人懶惰。
過去11年里,我從來沒有過“上班打卡”這樣的經歷,睡懶覺,玩游戲,偶爾忙碌著趕稿子,然后又回歸懶散。我想,如果真的是困守在某個行業里,在哀嘆之前,是不是可以改一改這些東西。
關于“逃離媒體”這件事,我也想分享下我短暫的體會。這些天,我見到好多位辭職的媒體人,他們曾經都是行業里的翹楚,如今,在新公司里、在互聯網行業里,其中大多數都說,自己不那么適應。
“辭職創業”或者“辭職加入互聯網大潮”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漂亮。我們硬著頭皮,走進了一個陌生的領域,拋掉自己積累的所有優勢,從頭開始做一件新的事情。做出這個選擇也不容易——并不比留在媒體中,繼續從事一份體面的職業更容易。
回想起自己剛剛離開的行業,就像我在窗前看著剛剛開過去的火車一樣,假如你還是坐在車上的人,我能祝福的就是,這份工作能讓你得到快樂,而不是“堅守”。
借用《長日留痕》中的一句話說:你應該認識到你與大多數人一樣地過得很好,或許還要好得多,那就應該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