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組詩）

疼 痛

我很少談論城市的公園、濕地和樹林

連河涌也被混凝土堤壩束縛著

像猴子被套上鎖鏈，像甲蟲被撕掉鞘翅

我很少談論動物園對禽獸的仁慈

火烈鳥在罩著鐵絲網的水洼覓食，大象在污泥里打滾

蜥蜴隔著玻璃罩瞪大眼睛。老虎在鐵柵欄里

不安地走動，晚霞像傷痕隔著柵格子

打上它斑斕的毛皮。我很少談論垂釣者的安靜

河流穿越城市，一個男子持著釣竿守在車聲嘈雜的江邊

他看上去昏昏欲睡。水面上的浮標

像昆蟲的標本，一動不動。我很少談論夢想

我像一株孤零零的狗尾巴草

在混凝土的縫隙處搖擺。我看不見草類

看不見蝴蝶。更多的種子，被污染的土地埋葬

更多的翅膀，羽毛尚未長出，已經腐敗。

哀 愁

我很少談論被網友揭露而下臺的污吏

公布情夫性愛日記的小三。出示性愛視頻的女英雄

拉起大紅橫幅歡迎父母官的夜總會……

你們辛苦了，但這跟我心中的反腐斗士仍有差距

我很少談論將高官揪下馬的實名舉報者

有人傳來了捷報，更多的上訪者

被關入了瘋人院。我很少談論這座城市的舊書店

知識的販賣者。精神的小酒館。店主苦惱于

逐月上升的鋪租。又一家書店

在晚風中倒閉，猶如一棵老樹被雷電擊倒

一只蝴蝶在花香中癱瘓。我很少談論爬上海珠橋的討薪者

交通堵塞，人聲鼎沸，圍觀者眉飛色舞

偽赴死者東張西望，搜索著人群中的記者

他一臉悲傷，仿佛是自己的哀悼者。我很少談論

投案自首的車禍肇事者。在街心摔倒的老太婆幸遇好心人

又反咬一口。假乞丐利用市民的同情心

一再得逞。被指控賣淫的處女終獲平反

而難得清白。我很少談論不吃腥的貓

“到此一游”的中學生、農民工和高級記者

慈善機構的賬目。女明星的干爹和名車

我很少談論企業家的善舉。作秀和行善在某些人看來

互為表里？煤炭老板的心肝和煤塊

有著相同的顏色？我很少談論地產商

抱怨限購令。內蒙大草原挖礦留下的坑洞

猶如噴沙的怪獸。我很少談論北方

死而復生的濕地和自衛還擊的野豬。丹頂鶴在悲鳴中咽氣

往昔的魚窩子、蘆葦蕩變成了鹽堿地。

愛是艱難的

愛是艱難的。當時間的乳汁已耗盡

當一條河流被奴役。當河岸上的荔枝林

像一堆鎖匙在泥土中生銹。它們想打開土地的保險柜

而掉入時間的老虎機。秋風啊秋風，像一把大掃帚

掃蕩著樹葉。當菜畦的茄子被霜冰打擊

愛是艱難的。當一條被奴役的河流

被迫成為奴役者，河水像糾結的繩索自我捆綁

像封條貼住悲傷的嘴。暮色中起伏的遠山

像陰險而灰暗的巴士底獄。你像一支憤怒的隊伍

在推倒圍墻之前先挖掉自己的墻腳。你被自己舉起

像春天的梨樹被滿樹繁花舉起。這也是河流

你因豐盈而溢出。你有完整的想法

卻無時不刻都在分裂。你年少時熱衷于

談論遠方，年老時卻發現，無論踏上哪一條道路

都在通向家鄉。你是酒杯，是美酒

也是啜飲者（誰是那個偉大的釀酒人？）

你一再降低自己的高度，猶如冰山在海底躲藏

但無濟于事，你發現你仍是不可攀越的雪山。

路 標

不同的路標只指向一個地方。而他正從那兒返回

“不管那是天堂還是地獄，但愿我從不涉足

我只想走向陌生之地。既不需要引路人

也不需要追隨者，更不需要現成的道路。”曠野上

有無數人失去了方向。一些人插在地上

成為路標。一些人成為石獅子守衛著大門

他像一只逆流而上的小船，使迎面而來的無數艘大船

深感驚詫，但沒有誰懷疑自己的航向。

想象一個午后的悠閑

速度變得越來越重要。什么都要快

種子快點變成樹木，樹木快點變成家具

愛情快點產生，以便盡快結束

火車快點到站，以便盡快返回

還有更快的。飛機穿越了記憶的烏云

來到了此時此地。他們把速度交給機器

他們正在變成機器。地球上的國家

像一架機械在瘋狂地運轉

被欲望的引擎所帶動

快點思念情人，以便馬上遺忘

快點將書看完，以便化成紙漿

而他身體里的洼地，正在飛快地建起高樓

他無法停頓下來。他花最短的時間

走完了最多的地方。他花最少的愛情

贏得了最多的肉體。在網絡時代

每一個人都像那張大網中的

一段絲線在相互聯結

而倍感孤獨。他隨時都有人聊天

但無話可說。快就是多。速度意味著

數量的無限增殖。一個八歲的孩子

考取了四十個證書。一個二十歲的少女

拋棄了十二個情人。要盡可能多地擁有生活

仿佛一位演員，直到卸裝才發現

那是別人的事兒。他的臉像一個屏幕

一個個不同的身影在輪番上場

但沒有誰面目清晰。快點教育

以便盡快工作。一所幼兒園培育著溫室里的花朵

哦，園丁萬歲！一所中學批量生產著木偶

哦，木器廠的師傅萬歲！一所大學

像鑄造廠快速生產著锃亮的螺絲釘

并安裝到版圖遼闊的機床上去

一只木偶不可能慢下來，那只看不見的手

飛快地操縱著絲線。一只手不可能慢下來

一顆集體的、躁狂的心指揮著它

一顆心不可能慢下來

哦，那天邊的美景和紛紜的事物就要消逝

哦，美好的時代就像一座公共汽車

我們都擠了上去，每個人都帶著焦慮的表情

所有的汽車都在拼命追求著速度

幾乎每一個人都能預見——

無論駛上哪一條路都會堵塞。在黯淡的夜色中

一艘巨大的飛船像鯊魚冒出頭來

像被敲掉的天空無所憑依

它快過了光速，但船上的人

沒有一個知道要飛往哪里

在一個無所事事的午后。他返回了故鄉

他躺在山坡上眺望著落日

輝煌而虛幻。他像一棵不想再長高的大樹

停頓下來。時光像沒遭到風吹的葉片

停頓下來。山谷、屋舍和溪流

沐浴在金色的霞光和愈來愈濃的暮色中

一只鳥像梳理羽毛那樣理順了全身的混亂

它可以飛，但不需要

溪水傳來的聲音，讓人更加安靜

水中的鵝卵石如沉淀的光陰

圓潤，光潔。他感到一個午后的悠閑

像美夢一樣虛幻。他說服自己暫時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