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有句名言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亞里士多德說了一句類似的話:有德(道德)只有一種方式,無德(無道德)卻有許多方式。無德的確有好幾種方式。
到目前為止我們討論過的不道德行為,涉及的是被錯誤地導向的態度,比如對另一個人的痛苦的惡意的快樂或者對他的快樂的忌妒。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痛苦的漠不關心是無情的,而無情就是一種不道德,而非僅僅是美德的缺失。同理,如果某人對他可能創造的一個給別人帶來巨大好處的事情也是漠不關心、麻木不仁的話,道理也是一樣的。這就是懶惰或冷漠,它們也是不道德的行為,而非僅僅缺乏美德。
所以,不僅僅是被錯誤地導向的態度是不道德的,而且沒有正確的態度,或者在一個好人應該會去關心他人的情況下不去關心,也是不道德的。甚至于被正確地導向的態度,如果不夠強烈的話,也可能是不道德的。設想一下,一個虐待狂只是有一點點關心他的受害人的痛苦,或者一個士兵在“二戰”末期解放一個集中營的時候,只對他看到的情形感到稍微的悲哀,這些態度對邪惡的反應是不夠的,所以它們也屬于無情。
我把這些叫做漠不關心的不道德行為,它們不像單純的不道德行為那樣邪惡:對于另一個人的痛苦的無情,較之對他采取虐待狂的快樂來說,并沒有那么壞。但是它們仍然是不道德的行為。想象一下,《蝙蝠俠》中的怪人并不為他邪惡的欲望感到欣喜,但是也不為此而受到困擾。他不會像一個好人那樣對自己的邪惡感到羞恥;他讓別人受苦一點也不感到困擾。那么他對于他的邪惡是毫無羞恥之心的,而無恥也不僅僅是缺乏美德,而是一種不道德,即對于邪惡漠不關心、麻木不仁的不道德。同樣,對于一種嚴重的不道德只感到稍微的羞恥,也是一種不道德。
還有第三種不道德。如果你的道德水平達到了理想的程度,你就不僅僅會愛好處而恨壞處,而且要根據它們價值的不同程度按比例地進行愛和恨。隨著好處或壞處的程度的變大,你對它們的關心程度也會變大。如果一個人所受的痛苦比另一個人要大得多,你為前者所感到的悲哀也要大得多;如果你能夠給予一個人一點點的快樂或者給予另一個人大量的快樂,那么你想要做第二件事情的欲望就要大得多。如果有許多的好處和壞處,你就要把你對它們的關注劃分開來,劃分的方式要與它們不同程度的價值水平相匹配。
比如說你對一個小得多的好處的要求很多,比應有的要求多得多,那就要算是肯定意義上的壞了:不成比例地分配你的關心就是壞處。這就產生了最后一個系列的不道德,即不合比例的不道德。
其中之一就是自私,比如說你對你自己較小的快樂的關心程度大大地大于你對別人較大的快樂或巨大的痛苦的關心程度。既然你自己的快樂是好的,你需要它也是好的,就其自身來說,你需要它更多,也總是更好的。但是如果你關注自己的快樂大大超過了關注別人的快樂,那么你的態度就失去了比例,失去比例的程度是足夠地大,以至于使得合起來的全部的態度都變成不道德的了。極端的自私不僅達不到理想的好的水平,而其本身就是壞的。
極端的膽怯也是類似的。一個懦夫對避免自己的傷害和危險的關注,要大于對某種他可以靠冒風險而獲得的較大的好處的關注。也許他可以拯救另一個人的生命或者幫助保衛他的國家,但是他太膽怯了,結果什么也沒做。這也是足夠地不合比例,因而是壞的。
所以有三種不道德。首先是單純的不道德行為,涉及的是諸如愛壞處、恨好處這樣的被錯誤地導向的態度,典型的就是惡意和忌妒;其次是漠不關心的不道德行為,在這里并沒有一個被錯誤地導向的態度,而是你缺乏一個正確的態度,這些不道德行為包括無情和懶惰;最后是不合比例的不道德行為,在這里,你的態度也許就其本身的好處來講是被正確地導向的,但是對于態度的各種客體而言是比例不當的,結果綜合起來看你的態度就成了壞處了,這里我們發現的是自私和膽怯。而在每一個類別當中還有進一步的不道德行為。
考慮一下犬儒主義吧。這是一種丑陋的個性,一種你不會希望你的孩子長大后具有的思想。但是為什么呢?一個犬儒主義者認為,世界是一個糟糕的地方。他認為大多數人在內心深處是自私的,他們表面上對別人的關心只是一種“作秀”,而少數真正無私的靈魂卻又被人利用了,所以只有王八蛋才興盛發達。到目前為止,犬儒主義者都是悲觀的,而僅僅是悲觀主義還不成其為不道德。當一個悲觀主義者對這個世界虛假的認識使他變得比實際需要的更加陰郁的時候,他仍舊可以持有有道德的態度:他可以為他認為他看到的壞處而悲哀,他也可以祝愿人們的生活過得更好。
這就是悲觀主義與犬儒主義者的區別之所在。犬儒主義者絕不是為人們的自私而悲哀,而是偷偷地為此感到欣喜;他希望這個世界是糟糕的,并一廂情愿地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世界是糟糕的(也許他看到了自己的壞處,但是也絕不會相信別人會好到哪里去)。字典上把犬儒主義者定義為“懷疑或鄙視人類真誠和美德”的人。犬儒主義者否定人類的好處,因為他仇恨這些好處,不想讓它們存在,這就使得犬儒主義成為了純粹的不道德。
現在考慮一下輕率。也就是你傷害了某人,因為你沒有思考你在做什么;或者你食言了,因為你忘記了你所做的承諾。這些情況并不涉及在無情和懶惰中發現的那種無恥類別的漠不關心,在那種情況下,你知道一種行為有壞的特點,但是無論怎樣你還是實施了那個行為。但是這些情況還是涉及到漠不關心,因為它們涉及的是不要自尋煩惱去了解更多。如果你真的不想傷害別人,你就會仔細地注意那些會傷害別人的事情;你會知道哪些行為有可能傷及別人,并因此而避免這些行為。如果你關注守信的問題,你肯定會記住你許下的諾言。所以,輕率是另一種漠不關心的不道德:對于你應該了解的事情關注得不夠多。
最后,考慮一下驕傲。在人類之中,它涉及到一種虛假程度極大的信心。特別是那種過分的驕傲,或者在于為一個特征或一個成就感到快樂的程度超過了這個特征或成就的價值,尤其是與別人的特征或成就比較的時候;這種快樂的程度需要恰當。你不僅僅是在為你做的事情感到快樂,而是老是想著它,陶醉于它,而且想向別人吹噓它。你對它的關注程度遠遠超過了你對別人類似的成就的關注程度,這就是一種不合比例的不道德。過分的驕傲經常是和夸大你的優點交織在一起的:你對你所做的事情產生了不合比例的快樂,這是因為你認為你所做的事情比它的實際情況還要好。但是你做這件事情是因為你想要比別人好,然后你用癡心妄想讓自己相信你確實比別人好。我說過,夸大你的天賦可以刺激你更多地開發它們,而且這是做得到的。但是當其根源是一個想要比別人好的自私的欲望的話,它也涉及到一個卑劣的驕傲的不道德。不考慮我們的優點,甚至于還低估它們,這樣我們就可以避免太多地被我們的優點所占據的這種更為普遍的不道德。
在這三種不道德當中,單純的不道德在抽象意義上講是最壞的,然后是漠不關心的不道德,最后才是不成比例的不道德。從另外一個人的痛苦中得到樂趣比不關心另一個人的痛苦更壞,不關心另一個人的痛苦比關心另一個人的痛苦較少更壞,關心另一個人的痛苦較少比關心你自己的痛苦較少更壞。但是這個抽象的排序并不延伸至所有具體的情況。如果我特意地給你造成一個小小的痛苦,我那微小的邪惡是不道德的,但卻不是非常地不道德。然而如果我對你強烈的痛苦漠不關心,那就是非常地不道德了。漢娜·阿倫特“平庸的惡”的概念,首先是適用于阿道夫·艾希曼的,恰恰是指一個人造成巨大的邪惡并不是出自迫害狂或者其他惡行,而是出自于無動于衷的漠不關心,而對于大屠殺這樣大的壞處的漠不關心,比小小的邪惡是要壞很多的。同樣,對大屠殺關注較少而對于一個次要的好處比如你事業中的進展卻關注得更多,這也要比微小的邪惡更壞,艾希曼也是這樣做的。
雖然有三種不道德,卻真的只有一種形式的美德(記住托爾斯泰關于幸福家庭的評論):這就是有被正確導向的態度,而這些態度又和它們客體的價值至少大致上是成比例的。為別人獲取快樂的善良愿望,其強度相當接近于為你自己獲取快樂的欲望;渴望知識,并與知識的重要性大致成比例;對于任何你感到的惡行或者忌妒覺得羞恥;有勇氣愿意犧牲自己的舒適以換取更大的好處,尤其是給別人的好處:這些都是一個基本形式的美德的不同例子。
(摘自中央編譯出版社《生命中最好的事物》 "作者:[加]托馬斯·霍爾卡 " "譯者:胡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