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做了一個特別俗氣的夢,夢里我們都老了。
黃昏的院子里有幾棵雜樹,我坐在輪椅上,渾濁的雙眼噙著些淚花,我看見了你,你也老的不像樣了,你走過來顫巍巍的握住了我的手,你說:多久了?然后眼淚也掉了下來。公園的那排長凳上坐著兩個年輕人,細語呢喃的不知道在討論什么,女孩嫵媚的笑聲傳過來,我們都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你18吧?穿著個牛仔布短裙,臉上帶著瓷實的笑容,陽光灑在你的身上,披了一層金子,我是那么傻乎乎的,站在那里不住地撓頭,跟你說了句什么就羞紅了臉。風是那么的和氣呀,撫著你的發梢,我是窮的叮當作響的小伙子,心里卻認定自己是最富有的人。我這樣想著就望向了你,你的頭發已經斑白,臉上的皺紋像多年的枯木,含著酸楚和憂傷;我這么看著你猛然間起了風,天也黑了下來,旁邊條凳上的那一對男女也不見了蹤影,你忽然換了一種腔調對我說:好了,就這樣吧。風把你卷到了半空,你定定的望著我,之后轉身走進陰霾的天空里,你的臉一點點伸展,有了血氣,你的枯槁的手指一點一點恢復光彩,你又變回了50年前的那個你,風吹過你的衣衫,只給我留下了一個遠遠背影。然后,我從夢中醒來。我想起了《不見不散》里的那個結尾,知道自己在夢里又剽竊了別人一把,心里滿是遺憾。我把手伸到了眼前,確認自己還活在這個21歲的夏天,夜風透過窗紗的孔隙溜了進來,沒有月光。
如果50年后,我們還是會再見面,那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我這樣想著,覺得自己是個懦弱的人,我總也不在意眼前,目光一直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浮動。他們說:希望像太陽,今天消失了,明天還會再出現。是的,失望也是這樣,它像月光,這個夜晚消失了,下一個晚上又會溜出來。我知道終有一天,那些個我所深愛的人們都會離開我,把我孤獨地撇在一個喧鬧的十字路口,但是我想要抓住他們,我想對他們說,別走,再等等我吧。我有什么錯?我改去好了,我會比過去好上千百倍的對待你們,真的,請你們不要走,我害怕孤獨。
風吹樹葉的聲音送到了我的枕頭邊上,我再次閉上眼睛的時候,發現再也無法睡去,于是我繼續想著這個幼稚的問題——如果50年后我們再見面會是一副什么樣的光景呢?我試著豐滿這個情節,我想著這個夏天過去的時候,你們都匆匆離開了,我呢,又開始了一個新的生活,我又認識了許多人,他們有的善良有的狡猾有的美麗有的快樂,我跟他們唱啊跳啊玩啊,每天都開心地度了過去,你們呢,你們去了遠方,和我一樣,你們也認識了許多的人,你們彼此的深愛或者痛恨,時而哭泣時而狂喜,有時候你們也會想起我,就像我時常會想起你們一樣,不過也不過是像想起一個自己經常走過的胡同,或者,感覺親切的一個面龐罷了。你們不能體會我在千萬里之外,望眼欲穿的思念。你們說:唉,過去的就過去了吧。
時間是個多么不經用的玩意,一個老頭對我說:“78年我去了你們那里,車票沒有買到目的地,我半路上下了車之后掛在車皮外面,到了站才從火車上跳下來的,我們8個人,那年我30……”我看著這個謝了頂的骯臟小老頭,想象著他30年前的模樣,那時該是年富力強,生龍活虎吧?誰知,時間的洪水嘩的一聲就把他們推到了歲月的彼岸,還沒來及調整好情緒,有的東西也遺失了,只能在這里,紅著眼睛,嘆著氣,唏噓著流年。原來他也年輕過,今年他都60了,好像也沒什么朋友。
我無法知道人們的腦海里都在想些什么。假如,我有先知先覺的能耐,哪怕像電影中的那樣,只需提前一分鐘,知道下面要發生的事情,我就可以避免,避免那些傷害,那些遺憾。讓腳底下的路,別再那么曲折,讓自己存有一分鐘的安逸。可是,我始終無法知道下一分鐘,哪怕下一秒的事情。
我又睡著了,夢境又一次襲來,夢境和夢境之間有了銜接:你的身影在半空里越走越遠,遠,我將要看不到你的時候,你忽然轉過了身來,我看到了你那雙含淚帶笑的眼睛——你問我:“假如,50年后我們再見面,那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