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巴黎,孔岱咖啡館,一個被咖啡館里的客人不知什么緣故叫成“露姬”的女子,一本伴隨她出現在咖啡館里,不知道她有沒有讀過,或許僅僅作為符號而存在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這就是《青春咖啡館》的全部。它像一塊巨型磁鐵一樣,吸引著一群十八到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他們“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放蕩不羈”,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從不考慮未來,享受著文學和藝術的庇護。
沒有人知道,露姬為什么會出現在孔岱咖啡館里,在所有的局外人看來,她像一個美好的意外。同樣,也沒有人知道,露姬為什么會從孔岱咖啡館消失,縱使它不再能夠記錄一個屬于“漂移的”青春的時代。
她于某天來到孔岱咖啡館,誰都不認識她,誰又都想認識她。于是乎,一個礦業學校的學生向她請教人生問題,一個四十來歲的偵探想知道她是不是其委托人離家出走的妻子(還真是),還有一個棕色頭發的帥小伙與她出雙入對,并且哀嘆最后失去了她。而露姬本人,則作為第四個敘述者講述了短暫的人生經歷。
八卦的人們最后終于發現,這位神秘動人的女郎原來誰也不是,既不是電影明星也不是富家小姐,甚至連達官貴人的情婦都算不上,他們眼里對她美好生命的揣測紛紛化為泡沫。
事實上,露姬只是個可憐的姑娘,一個有家不回的流浪漢,名副其實的都市浪蕩兒。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覺得女兒就是當年自己的翻版,對她的生活完全不抱希望。她厭倦家庭生活所以逃離母親奔向丈夫,厭倦了丈夫又奔向情人,厭倦了情人又奔向孔岱咖啡館,最后奔無所奔,毅然跳窗自殺了。
青春最動人的地方在于我們還有盼望奇跡發生的熱切:就好像露姬,她一一嘗試過來:正常界限里的咖啡館、書籍、婚姻,正常界限之外的毒品、神秘學,但是,最悲哀的恰恰也在于這里,她竟然沒有成功,一次也沒有成功。
小說第三十九頁作者引用了一個詞“逃逸線”。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千座高原》,把人生的軌跡分成了三種類型,堅硬線,柔軟線和逃逸線。簡而言之,就是循規蹈矩,邊緣游走,和脫離正軌。而書中的露姬就是那位游走在逃逸線上的女子,她也曾試圖修復異于常人的生活軌道,最終卻以失敗告終,一種糾結于內的惶恐,注定了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就像理想主義的美好總要在現實中幻滅,而這一種不可妥協的擰巴特別是在青春涌動時彰顯著無窮的威力,不是被吞噬于飄忽無所定的深淵,就是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蕩于熙攘的人群之中。
除了回歸所謂的“堅硬線”,生命竟然沒有其他的可能性。即便是在同一個空間下,即便也在出走,也對毒品有同樣的依賴,即便同為某一種“神秘學”的門徒,同為孔岱咖啡館的客人,同樣在進行“漂移”的實驗,也依然孤獨。
青春的孤獨帶有不可挽回的意味,露姬的情人羅蘭就很明白這一點,他說,“我確信我們都是同一類人,彼此聲氣相通,因為我們經常有心靈感應。我們都是處在同一個波長上。同年同月出生。然而,必須承認我們之間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呢?是只能夠屬于各自、沒有辦法互贈的孤獨嗎?
當然,露姬和羅蘭一樣,她不是莫迪亞諾詮釋的哲學家,她對自己的未來沒有規劃和預估,她只是如同一個稚拙的孩子,試一次,失敗一次,然后再試一次,再失敗一次,直到將手邊的可能性全部失敗完。
那是因為我們還年輕吧,我們依舊能夠希望自己被偶然帶走,因為我們對逃出“堅硬線”心存幻想。我們說服自己,偶然的因素有很多,即便不是“上坡的街道”,“灑滿陽光的人行道”,也還有一場傾盆大雨,甚或是一場愛情。連婚姻都是我們在年輕時逃往別處的一個可能性。
除了愛情,露姬的婚姻也很特別。這是一場“堅硬線”之外的婚姻,與現在年輕人透徹而明確的拜金和仔細的掂量平衡相距甚遠。她的丈夫很清楚這點,在對情報工作人員解釋他們的婚姻時,他說,“我們試著建立關系”……只是,這終究沒有阻擋住露姬在幾年的婚姻生活之后,認定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當然也說不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對她而言,認清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重要。露姬的嘗試是徹底的,因為她把“堅硬線”內的愛情和婚姻都變成了“堅硬線”之外的偶然因素,她親手堵上了自己回到“堅硬線”之內的可能性。
露姬的故事,是在我們回望自己的青春時,才會感到悲傷的,哪怕不用德波這一句“在真實生活之旅的中途,我們被一縷綿長的愁緒包圍,在揮霍青春的咖啡館里,愁緒從那么多戲謔的和傷感的話語中流露出來”來開頭。即便不需要借助所謂的“漂移理論”或是“逃逸線”、“柔軟線”。
露姬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并不是一個激烈的女子,她“穿著講究”,“很羞澀”,“動作慢條斯理,很是優雅,嘴角掛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微笑”——我相信這才是莫迪亞諾的高明之處。她不是在60年代走上街頭,高喊“必須絕對現代”的大學生,也并沒有高調地沉溺于毒品,用來購買遮擋世界的幻覺。她唯一抵抗“堅硬線”的方式就是逃跑,而她唯一抵擋這個世界的方式就是手中的青春。
這讓我們相信,或許半個世紀前的青春是浪漫的。她一點點地在與這個世界的抵抗中流失了唯一緊緊攥在手里的青春,她是因為這個自殺的嗎?她應該知道,既然是一場青春和存在真槍實刀的肉搏,如果沒有了武器,就沒有了一切。
我們做不到,我們所能夠做的,就是在莫迪亞諾的誘惑下,站在“堅硬線”之內,回望我們位于“逃逸線”和“柔軟線”之間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