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是炊煙最古老的根據地。炊煙的根,深植在鄉間的灶膛里。
故鄉的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土灶。壘土成臺,燃薪燒火,下接地氣上通天,中有灶膛烹五谷。灶臺上,飄溢著農家食物最質樸、最家常的味道,也有節日的芳醇。端午的黍米粽子,六月六的面兔子,七夕的香甜巧果……那些舊時光沉淀下來的悠悠滋味,讓人忍不住一次次回望,那一道道遠去的鄉村舊風景。
土灶左邊,總蹲守一只會唱歌的老風箱,那是童年的光影里,晨昏來往不歇的聲響。風箱由木箱、活塞、活門構成的簡單動力工具,一推一拉,用來鼓風。七十年代農村沒有電風鼓,為了省些柴草讓火燒得旺,就要用人力拉風箱。屋里,“瓜達瓜達”的風箱聲里,柴草噼啪燃燒;屋頂,炊煙裊裊升起,如流向天上的小溪。
記憶最深的兒時美味,是灶火燎雞蛋。我們兄妹三個,一有個頭痛腦熱不愛吃飯的,母親總會在拳頭大的鐵勺里,加幾滴豬油,然后把勺子伸進灶膛紅紅的灶火上,油熱,打個柴雞蛋進去,“吱啦——吱啦——”,一會兒,香氣就竄了滿屋。吃上一口,小癥狀竟不翼而飛了!那年月,雞蛋可是只有端午節才能吃上幾個。當然,還可以趁著灶膛灰燼的余熱,煨幾穗玉米、幾個土豆、芋頭、紅薯,或者一串螞蚱,那種原始的燒烤香,讓童年的味蕾,絢麗綻放。
圍著灶臺轉的,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曲的,是巧手的母親。柴草燒制的大鍋飯菜,原汁原味。韭菜、蕓豆、茄子、辣椒、白菜等,是剛從菜園里采來的,現吃現炒,滋味鮮美。難得做次大米飯,就保持細火,為我們烤些微黃焦香的鍋巴;過年烀豬頭、蒸大棗餑餑的時候,需大火燒開后壓小,留些柞木慢燃,這樣做出來的豬肉軟爛味美,餑餑暄軟有口感……只是,那時大多是平平淡淡的家常飯,烀地瓜,貼餅子,熥蝦醬……不過只要鍋下有柴,鍋里有飯菜,這日子,就過出了底氣。
每天清晨,村莊都在雞鳴聲聲的天光里,從容醒來。接著,就是鄰家清晰的刮鍋聲。那是鐵與鐵的撞擊聲——把小鐵鏟伸進灶膛,貼著鍋底,來來回回,刮去黑灰。鍋底灰垢厚了,要費柴草的。那是農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惜物意識。
盆——鋦碗——補鍋唻唷……”其聲洪亮,悠長,幾分鐘的時間,就飛遍了小小村莊。流動“廣告”打出去了,補鍋匠就安心地找一寬敞的地方,作為補鍋的場地。村中央那棵高大粗壯的老槐樹下,常常成為補鍋匠最中意的臨時“作坊”。女人們帶上自家需要修補的鍋碗瓢盆,嘰嘰喳喳的,如花喜鵲,以補鍋人為圓心,圍了一圈,細細打量著補鍋人嫻熟的敲敲打打……
這些走南闖北的手藝人,不光手藝好,見識廣,嘴皮子也利索,總能帶來了些村人感興趣的新聞和新奇的小東西,人們喜歡聽其天南地北的吹侃。手藝人來了,小村莊就像寧靜的湖水里,投進了一顆五彩石,到處蕩漾著笑聲和嬉鬧聲,如過節似的熱鬧。
后來,成了家,進了城,做飯用燃氣灶、電飯煲、電壓力鍋等現代化廚具,方便快捷,但那是城市的廚房,不是鄉間的灶膛,那親切的、貼地通天的煙火氣,淡了許多。燉出的排骨和雞肉,人為的因素太多,味道總不如娘家的土灶里做出來的鮮。
故鄉的補鍋匠、舊風箱等,隨著村莊老去了,消失了。有幸母親健在,老屋健在。雖說我們早已給老屋換上了現代內衣——液化灶、電冰箱、空調等,但灶膛一直安在。有灶膛和炊煙的鄉村,就是一棵根深葉茂的老樹。一到周末,我們總喜歡驅車回鄉下老家。一家人守著母親,圍坐在寬敞溫暖的火炕上,一邊閑話,一邊喝著甜甜的玉米碴粥,吃著大鐵鍋里做出來的、香噴噴的煎魚貼餅子,工作上的煩惱,生活中的疲憊,全在此刻煙消云散……那種踏實與妥帖,讓人舒眼展眉,心里頓生專屬于“家”的寧靜祥和,溫暖安寧。這入了髓的鄉村精神,讓離開鄉村的人,最愛走的,就是回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