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老了,變得安詳,像是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往事,從來沒有發生過。老公居住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每年循例回家一次。兒子終于長大,結婚生子,出軌,跟情人生了個兒子,兒媳氣得和他離了婚。
她搖搖頭說:“年輕人,不能忍。其實,男人嘛,尋歡作樂不過一時新鮮,你只要耐心等待,他總會回家的。”躺在美容院香噴噴的床上,她如同一具被打理得很體面的尸體。
她年輕過,也沖動過。初聞老公出軌的時候,曾經大鬧市政府大院。那會兒民風淳樸娛樂也少,她抱著兒子蹲坐在臺階上的身影,是廣大公務員群體上下班時最靚麗的風景線。
結果是好的:老公辭職,第三者遠走國外,她“生也不離,死也不離”的誓言總算實現。更好的是,老公辭職下海后生意做得不錯,家里的日子越發紅火,只是兩口子不大見面,居住在城市的兩頭,像仇恨無法了斷的一對洪荒巨獸。之后,他有了“二奶”,她守著兒子。
“他不會讓那個女人生孩子的,哼,一個小姐,她也配?”她有著原配的驕傲,所以從來不見那個傳說中的女人,只守著兒子過活。十幾年過去,兒子長大了,她守著名分、名分下的家業,和兒子無盡的感恩之心:“如果不是媽媽寧死不離,這些東西都不會屬于你,都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孩子的!”她是這座城市有口皆碑的大方女人,出手闊綽,十幾年的光陰,似乎沒有白費。
他也已經老了,變得從容,多少大風大浪闖過,嘴角總是掛著譏誚。老婆居住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他每年循例回家一次,看兒子恨他,看兒子畏他,看兒子敬他,然后,直到兒子出軌,看兒子在他面前失聲痛哭。他笑笑說:“不要緊,拖著就是了,女人,歸根到底,都是要錢的。”他的“二奶”端上茶給跟自己同齡的年輕人。
在霧氣蒸騰中,這對父子達成了奇妙的和解。
他年輕過,所以為愛不顧一切,拼著事業和家庭不要,也要做一回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會兒網絡還不發達,卻已經足夠讓他在這個城市聲名狼藉。他不是下海,是幾乎跳海,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一番磨煉,婚是沒有離成,事業倒是做大了。
等到事業做大的時候,他再也舍不得離婚—足足一半身家,什么樣的女人值得拿來換?索性包養了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姐,物美價廉又聽話,一晃也就十幾年。
“婚姻,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而女人,歸根到底,是要拿這張紙換錢的。”他老神在在,仿佛洞悉世事。妻子柔順,“二奶”年輕,而兒子終于在另一場男女情事中理解了他。
據說,他們年輕時曾經相愛過,然而,撕毀一張結婚證需要的代價太大,終于,他們聯手謀殺了自己和兒子對愛的憧憬。
兒子仇恨著自己的父親,也厭倦母親的淚水。從父母身上,他只學到了一點:婚姻跟愛情無關,穩定超越一切。他甚至懷念那個婚姻明碼標價、門當戶對的時代。因為婚姻的意義明確得讓女性可以對愛情不抱任何幻想:嫁給一個足夠強大的男人,然后任由他支配自己的一生,照顧自己的一生。只要兩個人不離婚便足夠,哪怕一邊形影不離地廝守,一邊不動聲色地廝殺。于是,他結婚,生子,出軌。他不想離婚,只是像父親那樣左擁右抱,也從父親身上學到了應對出軌這種小事的豐富經驗。
然而,妻子卻不像他母親那樣柔順,逼迫他離了婚。離婚時,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般沖她怒吼:“我永遠不會為了別的女人離開你,你為什么因為這種小事離開我?”她說:“因為你不懂得忠誠,更不懂得愛。我不愿意用婚姻捆綁住彼此,折磨一生,我不愿意重復你母親的那種日子。我愛你,但這不意味你就有權力謀殺我一生的幸福。”他全然不理,只是一遍遍地找借口為自己開脫:“你不愛我,否則你不會離開我。”
婚姻,不會使一個人更愛另一個,它唯一增加的是夫妻互道珍重的成本;愛情,會毫無來由地消逝,如同它毫無來由地出現。如果愛情與婚姻同時存在,也同時消逝,是一種幸運。否則,一段沒有愛的婚姻,如同一場殘酷的綁架,將謀殺兩個人的人生,包括他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