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到梁啟超時,何蕙珍只有20歲,心性單純而晶瑩。她未婚,情感的履歷如一張白紙。而梁啟超雖然只有26歲,卻因經歷非凡,而被世人矚目。
那一年,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被清政府懸賞十萬兩通緝。他先是與康有為逃到日本,后又只身來到美國,想求助于海外華人華僑的幫助,尋找一條拯救國家于危亡的路。
在感情的世界里,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故國有妻有子,而且妻子李惠仙是個大家閨秀,在他還是個窮小子的時候,她便毫不猶豫地下嫁,從錦衣玉食的京城隨他來到山野鄉間。連婚房都沒有,夫妻二人僅有一間小屋賴以棲身,還是向同族借的。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卻無怨無悔地操持家務,孝敬老人,教只會說廣東方言的丈夫學習京城官話。變法失敗后,梁啟超亡命東瀛,李惠仙幾經周折,扶老攜幼逃到澳門。如此深情,讓梁啟超即使他日再遇情緣,又怎忍心拋下糟糠之妻?
對這一切,何蕙珍都了如指掌。可是,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她還是油然生出一種與他地老天荒的渴望。但愿來生我們能走到一起
何蕙珍的父親是當地著名僑商,梁啟超來到檀香山后,何蕙珍的父親設家宴來款待他。梁啟超進入何家大院,見出迎的除主人外還有一衣著樸素的年輕女子,她就是何蕙珍。
何蕙珍從小接受西方教育,16歲時便任學校教師,英文極好。席間,梁啟超要做即興演講,講變法的必要性,講中國的過去與未來。因宴會邀請了諸多美國知名人士,精通英語的何蕙珍便成了同聲翻譯。
賓主落座,何蕙珍便挨著梁啟超坐下,不時有一股淡香飄入梁啟超的心腑。多年來,除了妻子李氏外,他還沒有與一個女子這樣接近過。席間,何蕙珍廣博的學識,不凡的談吐,尤其是她對梁啟超著述的熟稔,使在座者大感意外。整個宴會仿佛成了何小姐與梁啟超的對語,他們兩人竟如相知多年的忘年交一般。及至何蕙珍開始翻譯,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慷慨激昂的語調,流利準確的翻譯,不時博得現場熱烈的掌聲,頓時讓梁啟超對其刮目相看。
從演講中,何蕙珍對梁啟超的維新有了更深的了解,她敬重他為了國家與民族大義奮不顧身的英雄行為,傾慕他的才學與翩翩風度。盡管她不愿,可還是身不由己地愛上了他。
她知道,這份情緣于她,不過是一個匆匆綻放的奇跡,一個悅目卻注定不屬于自己的花蕾。她不想讓自己年輕的愛情趔趄在青春的麥田里。演講結束后,與梁啟超步出大廳時,何蕙珍坦誠而大方地說:“我十分敬慕梁先生的才華,但愿來生我們能走到一起。請先生賜一張小照,此生足矣!”
一個知性女子對萌生的愛情望而卻步的表白,哪個男人能不動情?!事后,梁啟超果然贈給她一張自己的照片,何蕙珍也將一把自己親手織繡的小扇作為回贈。
此時,她尚且癡癡傻傻地想,自己只做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遠遠地看著他,不去打擾他的幸福,而自己,也因不曾投入,所以不會受傷。
我之心唯有先生
如果兩個人再不接觸,也許他們會如兩條直線,在某一點相遇,然后越距越遠。然而,命運偏偏不想就此放過她。梁啟超在檀香山的日子里,由于不會英語,幾乎寸步難行,責無旁貸地,何蕙珍又擔當起了他的翻譯。
彼時,慈禧降旨,以十萬兩白銀懸賞捉拿梁啟超。知道梁啟超在檀香山游說,清廷駐檀香山領事館甚至買通了一家英文報紙,發表一系列的文章攻擊梁啟超。梁啟超雖然善辯,但不懂英文,對此種攻擊自是鞭長莫及。何蕙珍憤慨之余,匿名在另一家報紙連續發表了幾篇文章回擊那家報紙,犀利、尖銳的筆鋒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
當梁啟超得知那些替自己說話的文章竟是出自何小姐之手時,感激不已。梁啟超請她做自己的老師,教自己英語,何蕙珍欣然同意了。無疑,能和自己愛著的人在一起,哪怕時間再短暫,也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年輕的何蕙珍天真的以為,自己能坦然而淡定地面對這一切。然而,與這個男人接觸久了,她才發現,他的優秀無人能比。她越陷越深。幸福于她,卻如不可把握的風,從發間穿過,有一種在水里沉浮,很累,卻上不了岸的感覺。
何蕙珍不想拆散別人的家庭,也無法欺騙自己的感情,最終,她選擇了退讓。雖然從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可她還是決定做他的妾。她是真的愛他啊!
有朋友讀懂了她的心,主動請纓,去為她說合。朋友委婉地勸說梁啟超娶一位懂英文的女子,這樣可以給他的事業帶來極大的幫助。梁啟超沉思片刻,幽幽一言:“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我敬她愛她,也特別思念她。但梁某已有妻子,昔日我曾與譚嗣同在中國創立了第一個一夫一妻世界會,如果違背這個道義,就對不起死去的先烈。況且我流亡在外,頭顱即值十萬,隨時有生命危險,一個結發妻子尚且離多合少,哪能再連累人家一個好女子?”
這樣的回答,如一個蘸飽了墨的驚嘆號,重重地壓在了何蕙珍的心頭,潮濕而酸楚。她滿腔的熱情瞬間成冰,嘩啦啦落了一地。一顆心就這樣被掏空了,化煙化灰。至此,20歲的青春里,哀鴻遍野。
不久,何蕙珍的英文老師宴請梁啟超,兩個人再次見面。席間,梁啟超躲躲閃閃,飄忽的眼神像舞倦了的蝴蝶,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何蕙珍努力控制著噴薄欲出的情感,表現得落落大方。她云淡風輕地從中國的女學,說到婦女解放;從兒童的智力,談到造切音新字的想法。她用滔滔不絕的話語掩飾著忍了滿眶的淚,她不想也不敢讓他知道,看似平靜的她,此時的心里早已是狂風巨浪般洶涌。
分別時,她說:“先生他日維新成功后,不要忘了小妹。但有創立女學堂之事,請來電召我,我必來。我之心唯有先生。”
她終于說明了那句埋藏在心里許久的話,她愿意等待,哪怕,這種等待里裝載的滿是自欺欺人的傻。
面對她的癡情,梁啟超再也不忍待下去,只輕聲說了句“珍重”,便逃也似的離開了。她用一顆細膩的女兒心,努力尋找了20年,終于找到了要找的玫瑰,可它卻用尖銳的刺,扎傷了她的心。此后,那份愛,像一只慢慢僵死的蛹,放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偶爾哭泣,偶爾懷念。
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那個時候的何蕙珍,以為那些流盡了紅燭淚的歲月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故事,她不知道,他也愛她,與她相處的日子里,那份最初的欣賞,終是走向了愛情。
與她分手的那個晚上,他激動之余,提筆給遠在日本的妻子寫了一封長信。信中,介紹了何蕙珍的為人之后,他寫道:“近年以來,風云氣多,兒女情少,然見其事,聞其言,覺得心中時時刻刻有其人,不知何故也……余歸寓后,愈益思念蕙珍,由敬重之心,生出愛戀之念來,幾乎不能自持。酒闌人散,終夕不能成寐,心頭小鹿,忽上忽下,自顧生平二十八年,未有此可笑之事者……不知惠仙聞此將笑我乎,抑惱我乎?”
能將自己對另一個女子的情懷,如實地告知妻子,如此的男人,心胸是何等的坦蕩?然而,再寬容的妻子也不愿意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李惠仙給梁啟超寫了一封回信,大意是說:你不是女子,大可不必從一而終,如果真的喜歡何蕙珍,我準備稟告父親大人為你做主,成全你們。
李惠仙要把問題交給梁啟超的父親梁寶瑛去處理,因為她知道梁父是決不會同意他娶妾的。夫人此舉讓梁啟超著了慌,他急忙復信,求妻子手下留情,并再三向夫人表白,對何蕙珍已“一言決絕,以妹視之”。梁啟超在給妻子的信中說:“此事安可以稟堂上?卿必累我挨罵矣;即不挨罵,亦累老人生氣。若未寄稟,請以后勿再提及可也。前信所言不過感彼誠心,余情繾綣,故為卿絮述,以一吐胸中之結耳。以理以勢論之,豈能有此妄想。吾之此身,為眾人所仰望,一舉一動,報章登之,街巷傳之,今日所為何來?君父在憂危,家國在患難,今為公事游歷,而無端牽涉兒女之事,天下之人豈能諒我……任公血性男子,豈真太上忘情者哉。其于蕙珍,亦發乎情,止乎禮義而已。”
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應該“尊重公權割舍私愛,須將身做后人師”,加之國內形勢急劇惡化,斗爭十分殘酷,已沒有時間沉溺于兒女私情,梁啟超最終以理智鎖住情感,毅然揮刀斬斷了這縷情絲,結束了這場苦戀。在他看來,相比于國家的危難,個人的情感終是小事。最終,這份感情,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流水送落花遠去,此時的何蕙珍,認命了,在那個男人盛大的生命里,命運沒有給她安排位置。她已習慣了在那個男人繁華的故事里,獨留一份清凈。
梁啟超盡管在理智上克制了自己,但內心深處的感情卻不能自欺。他陸續寫了24首情詩,以記述對何蕙珍的贊美、思念和無奈之情,把對何蕙珍的深深愛慕融入詩篇之中,
頗愧年來負盛名,
天涯到處有逢迎;
識荊說項尋常事,
第一知己總讓卿。
在那個被風吹亂的夏天之后,這些紀念這份愛情的詩,成了這段愛情的線索里最后的記憶。在詩中,他視她為第一知己,而“知己”這云淡風輕的兩個字里包含的,又何嘗不是一個女子愛而不得的心傷,與兩人對現實無能為力的宿命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