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就開竅了,惦念起一種情緒來。那是一種對世間萬物不可或缺的態度。
逾過知天命之年,又一次踩上了川藏公路西進的國道。車行高原從來無時不在的敬畏心理,這回仿佛像大山埡口上懸著的一團鉛云,在高原罡風里飄飄裊裊了幾下就不見了痕跡。這樣的情形,反倒勾起我濃濃的思念。
如今想起來,多年前,老友唐兄擲地有聲的話依舊在耳畔飛濺:今生今世一定要找三個有五年駕齡的志同道合之人,開車去西藏。說話間的17年后,他熬到了退休,解脫了繁雜政務,讓人感慨的是恍惚就在彈指間,以景觀大道著稱的川藏公路,從鮮為人識、人跡罕至這類詞匯猝然間便“接龍”到了紅塵滾滾,更難以理喻的是,行走川藏公路,在網絡上居然還躋身當年的“四大俗”行列。唐兄還是早年那個唐兄,苦苦單戀的舊情難以釋懷,身心松弛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邀我秋季走一趟川藏線。此前,我笨鳥先飛,有三趟藏地穿行經歷墊底,緣此升格到“陪游”的待遇。
中國最高最大的南北走向山脈橫斷山,因阻斷東西交通而名貫世界。318國道一路高歌奔西,別無他選地與之十字相切,盤山越嶺、跨江過橋是這條國道西進途中重復彈奏的旋律。憑借近幾年攢積起來的高原經驗,5年后復行這條以兇險著稱的公路,我的心里已經生出一份知彼知己的從容和淡定。豈料,雨霧連綿的途中,澎湃起來的豪情壯志被一次次無休止、百無聊賴的堵車等待蝕化殆盡。一來,高原濕季暴雨、滑坡、塌方、泥石流毀路;其次很多路段此前已經在改造升級之中,本身就是一處亂糟糟的工地。川西甘孜州的折多山、高爾寺山、剪子彎山等龐大山體的隧道貫通在即,藏東南波密地界那兩處名聲昭著的102道班、通麥天險4個隧道口雛形已現,易貢藏布上的咽喉工程——通麥定型水泥橋正在緊張施工中。從1950年修筑以來,由于地處地球第三極異常的地質、氣候等諸多因素,川藏公路成為一道國際上暫時沒法解干凈的難題,多年以來,不少路段只是臨時性的便道。如今,國家下了大決心要消滅那些個“天險”,為這條自然條件惡劣、事故頻發的公路量身定型,起碼說明兩個問題:一則國力雄厚,二則技術上已有了解決之道。
因為堵路誤時,距預定抵達金沙江邊巴塘縣的時間超出了好幾個小時。當我們的越野車在夜幕里溜下海子山70公里長坡、穿過多條隧道之后,我第一次感受到高原國道行車的酣暢淋漓。這一兩年間,翻越業拉山的怒江天險路段轉眼已是全線柏油路了,過去讓人望途促嘆的“彎道王”,一氣呵成就能把車順順當當送到怒江邊。停車八宿縣吃中飯時,驀然想起八宿地名的由來,藏語的意思那可是“勇士山腳下的村莊”。當下暗忖,從此沒有了天險,哪還來勇士呀。這世間,完美和缺憾往往像一對連體嬰兒,好與壞、愛與恨、情與仇……只要少了其中一環都釀不出人間那些個熾烈的情感。最讓人難以相信的還是通麥天險,背負了多少年“通麥墳場”的惡名,這條世界上車毀人亡最多的高原險道,今后的日子里居然只須橫穿山心,魚貫而入,四輪生風。
我沒辦法不展開美好想像,等年邁退休,開輛小QQ,帶上老婆女兒,優哉游哉也是可以走通高原路的,關鍵還能一路順風順水。
一年多前,在川藏北線的盤山途中,聽青海司機說,腳下這座號稱“川藏第一高,川藏第一險”的雀兒山正在挖掘隧道。那時就想,今后也只有生猛的騎行俠才有眼福一覽山頂壯美的冰川地貌了。僥幸自己能趕早一步,儼然有了老前輩嘆息別人沒見識過二郎山盤山險道的那樣一種沾沾自喜。
告別了修路堵車、單向放行時段,面對一路坦途,恍惚若有所失,即便面對奇崛壯麗的山川也有點心神不定。心頭牽掛著一處處天險的缺失和謝幕,對地球第三極的敬畏之情愈發地濃郁了起來。
回想五年前,和一位朋友初次自駕踏上高原路,從頭到尾提心吊膽,心懷忐忑。畏人生地不熟,畏高山反應癥,畏極地多變的天氣,更擔心前程叵測的崎嶇路途……在這塊地界里,好像沒有一件事情能憑一己之力操控住。不敢胡思亂想,不敢胡說八道,甚至不敢隨意停車,面對絕美自然,本來該有的肆意和忘情,全成受驚的螃蟹,鉆進黑洞里蟄伏了起來。奇崛壯美的高山大川藍湖,蒼茫寂寞,總是讓人緊張心虛,好似毫無依靠。遍地雄聳的瑪尼堆和招揚的經幡營造出來的肅穆氛圍,接管了這種情緒,讓人自然而然把各種隱約的畏懼嫁接到了畢恭畢敬的神圣里。
對青藏高原的熱衷被熟人朋友們知曉后,一些信息流開始向我這片洼地集結。誰誰身體健壯如牛,急性高山反應癥染身倒下就再也沒有起來;誰誰在風和日麗下的美麗藍湖覆船,沉到了冰川融水里;誰誰的女兒赴高原期間失聯,半年后有人在冰舌上撿到她的手機……這樣的事聽多了,讓人無法不屏息斂聲。后來的幾次高原之行,那種揮之不去的敬畏開始被物化。因為路途艱險、前程難料,不知一覺醒來明天又會如何。對家里人從來不去點破明說,唯恐烏鴉嘴一語成讖;和同行伙伴簽署生死狀,以備善后;平時藏著掖著的重要物什下意識擺在抽屜一目了然的地方;該交代的事先預告,欠人的錢趕緊還,再買份意外險來壓邪。行前的所作所為,冥冥中,都是為了可能的不再歸來預埋伏線。
遙想少年時,唯有對鬼魂這東西恐懼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懼怕到了最后,剩下的也就是極端厭惡和咬牙切齒的仇恨,有畏而無敬。知識隨著身體一起長大,鬼魂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慢慢氣化為虛無。相信凡事自有科學道理,從來就是個無神論者,不信神仙、佛祖與上帝。天不畏地不懼,也不見有任何禁忌。為了填飽肚子長身體,什么事都敢干,什么生都敢殺。有年春節期間去澳大利亞,和老同學在湖邊釣魚,面對不管不顧撲上來搶食餌料的山雞、天鵝、水鴨、蜥蜴們,情急之下就脫口而出:我是廣東來的,你們還敢!雖說是玩笑,卻是我此前心態的真實寫照。事后安慰自己,好在說的只是漢語,置身英語語境里的動物們肯定沒聽懂。當天釣起的一頭老龜,讓另一位同學帶回家放魚池里養,兩天后見面時,他百般不解地反復詰問:好好的,不知為什么,那頭龜就死了。那一刻,從他眼睛里我捕捉到了一絲誠惶誠恐的敬畏之色。
青藏高原自古以來地廣人稀,高山大川阻隔,生存條件極其惡劣,很多極端的自然現象成為高原民族惶惶不安的人生命題。藏傳佛教傳承了原始苯教的萬物有靈,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神靈無處不在,大至天地山川、小到樹木花草,還有活蹦亂跳的禽獸蟲蟻……他們磕長頭,轉神山圣湖,通過風馬經幡和瑪尼經石向神明重復著心底喋喋不休的祈禱和敬畏,企盼來世有一個好的輪回報應。他們把內心的畏懼升華到了小心翼翼的恭敬,今生不殺生不伐木不干惡事,把所有的生活欲望簡化到了只是活著的境界,即便風雪交加里的逐草游牧、轉場遷徙,客觀上也保護了高原脆弱的生態環境,這才留下了地球第三極存世迄今的壯美風光。
攤白了說,敬畏之心和現代文明是一組悖論。比如說追求極限的登山運動,這種起源于發達國家的豪舉,常常是壯國威長人類志氣的一種探險行為,把足跡印在地球上人類還沒有抵達過的每一寸土地,是我們這個以人為本的藍色星球人類征服自然的一種宣示。藏傳佛教的善男信女們與此相反,他們從來就是平行轉山轉湖,口中呢喃六字真言,和神秘、博大的自然保持著敬仰有加的距離。對大自然迥異的態度,形成了兩種全然不同的文化現象。
話又說回來,現代科學也還有許多未能觸及的領域和對既往結論的重新審視。猶如浩瀚宇宙,它的邊際在哪呢?它如今是在膨脹還是萎縮?人從哪里來?又準備去往哪里?也許,為了在未來某一天獲取打開這扇神秘之門的鑰匙,人類唯有懷揣無限虔誠的敬畏。
人是一種內心世界彼此差異很大的智能動物,就我這類人而言,與其知曉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進而在道德上和行為上約束自己,倒不如維護住一種含糊不清的邊界,似懂非懂,似怕非怕,時常想到頭頂三尺有神明,永遠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天眼在盯著你,做人就不好張狂放肆,凡事就有了底線。反之,大家都為了一己一時的物欲,自然就有可能遭殃,他人就有可能活得不安穩。
在最靠近天界的高地上,有那么一天,踩著米堆冰川側磧垅的冰川漂礫,猝然望見冰湖前半個足球場大小的洼地上,逆著光,有一片密密匝匝的瑪尼堆,它們斑斑駁駁地向冰瀑上頭藍光四濺的冰河鋪陳而去。資料記載,20世紀80年代末的一個深夜,大山里的冰川罕見躍動,斷裂后騰跳著溜竄下來扎入冰磧湖,登時湖壩崩潰,幾千立方米的冰水裹泥挾石,摧枯拉朽地橫掃一切。川藏公路上的18座橋梁和42公里路基,轉瞬不見了痕跡。半年時間里,藏東南淪為與世隔絕的孤島。這片讓人驚悚感頓生的瑪尼石,肯定是在那次瘡痍遍野之后年復一年壘疊成型的。
青藏高原奇崛罕見的自然,讓人不由自主地萌生敬畏心理,其實,就是面對平平常常的自然、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面對收養我們的這個星球,敬畏之心也是不可缺少的呀!我不知道身旁的老唐是怎么想的。
有一個瞬間,我開始感覺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冰川融水那樣痛快地淹沒身心,對世間萬物的敬畏再一次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