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空見日斜時

說起來慚愧，性喜文史和旅游的我，居然沒去過近在咫尺的汝州名鎮陵頭。近段時日，閱《宋史》上的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金匱之盟、斧聲燭影等歷史故事，浮想聯翩、意興闌珊之余，搜剔幽微、論證歷史真相之心頓起，便迫切想到陵頭走一走，以期身臨其境近距離的感悟歷史。用女性獨特的直覺感，去思維和感觸那段疑竇叢生的歷史，雖不能撥冗求真，還歷史以真相，卻肯定能收獲屬于自己的獨到看法和見解。

正月初五下午，借春節之閑暇，覓得浮生半日閑，和老公直奔陵頭而去。

走不了多久，脾山遙遙在望，煙樹深處的陵頭也遙遙在望，凝望千年古鎮，我心思無端激動和澎湃：古鎮陵頭，該是如何一幅模樣呢？

一腳踏入陵頭地界，滄桑的歷史厚重感就淹沒了我。在這丘陵山區的小鎮，街中心那座寫著“陵頭村”的古色古香小亭子，無疑是小鎮古典韻味最濃的一個建筑，它和聳立附近的興陵路路標，不動聲色地佇立在繁華的喧囂街道上，威嚴里寓莊重，沉默中飄滄桑。

遙遠歷史深處的神秘氣息，盛世大宋的繁華和蒼涼，劈面而來，讓人思古幽情無限。

陵頭，傳說因宋太祖趙匡胤三弟趙廷美的陵墓“魏悼園”在此而得名。公元960年，陳橋兵變發生，趙匡胤黃袍加身，建立了北宋王朝。為了汲取后周皇帝年齡太小不能駕馭重臣而讓趙家得了江山的經驗教訓，趙匡胤的母親杜太后提議，趙匡胤百年后先傳位給二弟趙光義，趙光義再傳給三弟趙廷美，廷美再傳位給趙匡胤的長子趙德昭，從而保證年長者為君，以便把這趙家的江山順利傳下去。孝順的趙匡胤聽取了母親的話，趙光義嗣位后，卻產生了想傳位給自己兒子的想法。宰相趙普本來就反對兄終弟及，他在趙光義征詢他皇位如何相傳時，說道：“太祖已誤，陛下不可再誤。”為了扳倒政敵盧多遜，也為了取悅趙光義，他借有人告密趙廷美有謀反言行的機會，慫恿并支持趙光義罷了廷美的開封府尹，勒歸私弟，再降為涪陵縣公，安置房州，并派人監視。削去其妻楚國夫人的國封。廷美氣郁成疾，死于房州，時年38歲。趙光義聞之，下詔追封廷美為涪王，謚號曰“悼”。真宗即位后，自知叔父趙廷美冤枉，又追復西京留守、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河南尹、秦王；張氏追復楚國夫人。咸平二年（999）閏三月改葬汝州新豐鄉（今陵頭鄉）。仁宗即位，又加封廷美為太師、尚書令。徽宗即位即封魏王。明代重修魏悼園。

陵園之說，不但民間傳說了千年，就是在地方史志上，也有明文記載。州人何讓記云：“距汝州城西北僅一舍許，有寺曰‘凈因’。峴山、崆峒遠揖于前，嵩岳二室重奠于后，玉羊、鹿臺諸峰綿亙起伏夾持左右。松檜陰森，佳果繁碩，儼然一勝槩也。世傳宋太祖弟秦王廷美葬此。當時，愍廷美不得其死，表其瑩域曰‘魏悼園’。袝兆二十余塚，華表、翁仲對峙林立。至哲宗元符間建寺，度僧守之，賜額曰‘凈因’。按《宋史》，廷美以被誣獲罪，黜王爵，貶涪陵縣公，既而安置房州居一載，憂怖而卒。”

傳說也罷，史志也好，因除了僅陵頭村頭有古老頹敗的凈因寺外，并沒見過有關陵墓的其它點滴歷史遺跡，陵頭魏悼園，就一直隱藏在深深的歷史迷霧深處，若隱若現、撲朔迷離了千載。直到2012年秋天，陵頭村民在凈因寺前面的地里施工，從地下挖出一排神道石像，遠古的歷史傳說，才漸漸從云霧中露出冰山一角。此新聞見報后，全國各地趙姓后代到汝州陵頭尋根拜祖者絡繹不斷。

漫步平平仄仄、長長短短的陵頭街巷，恍如在婉約的宋詞長短句里徜徉。逼仄的街道，古老的民居，風雨剝蝕的門扉，瓦屋上凌亂的蓬草，無不在訴說著小鎮的悠遠和古老。陵頭，他應該是一位見過大世面，經歷過風風雨雨卻故意隱藏鄉下的智慧老人，捻須微笑沉默寡言里，閃爍著不動聲色的大氣和尊貴。

時至春節，陵頭正在唱大戲，鏗鏘的鑼鼓聲里，敬重之心頓起。時代在發展，多少遠古的歷史傳承，被掩埋在黃土蔓草中，難得這山區小鎮，在金錢喧囂的塵世，還保留著戲樓和戲曲這種古老的文化傳承。這是對歷史的尊重，對文化的尊重，對優秀古典文化的傳承和尊重，僅憑此一點，我對陵頭的喜愛就油然而生。

別了戲樓，我和老公向村東頭走去。剛才從這里騎車走進鎮子時，仿佛見有一座廟宇的模樣。近了，才大吃一驚，原來，這斷垣殘壁，就是大名鼎鼎的“凈因寺”！

夕陽下的凈因寺，松柏森森，廟宇沉沉，營造出一方脫離喧囂的靜謐。守寺老人，熱心為我當向導，引我四處觀看斷碑殘字。年代久遠，風吹雨淋之故，碑文上的字跡已模糊，指尖拂去塵土，才依稀辨出“魏悼園”“凈因寺”等字。

悼園寂寂，脾山遙遙。鄰巷喧鬧的鑼鼓聲，擠破喧囂聲傳來，讓人愈發感覺到寺院的靜謐和曠遠。徜徉凈因寺，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將我纏繞，關于趙家兄弟復雜的因果糾結，關于趙廷美生命里那些無法躲避的因緣際遇禍福……

從寺里出來，我信步攀登上了凈因寺對面的脾山。

靜坐脾山，看四野散散落落的村莊在夕陽里沉默，看夕陽的余暉把樹叢化為美麗的水墨畫，看腳下破敗的凈因寺在夕陽的余暉里淡入蒼茫，看守寺的老人在暮靄里化為一痕黑點。我不想動，就那樣懶洋洋地坐著，任風聲在耳畔颯然來去，任無邊的思緒，在流金溢彩的夕陽余暉里流淌、漫延，任遙遠的北宋煙云，越過時空滾滾而來……

人啊，人啊，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的滄海一粟啊，在外部環境的夾縫中，又是何其的弱小和無奈啊。外部大環境，是湍急的河流，人，卻是湍急河流中的那些石子，被急流沖向那里，就流向那里，或從萬丈懸崖高高摔下成為碎末，或堆積岸邊僥幸存之，一路的跌跌撞撞，早讓它失去棱角，成為不得不隨波逐流的鵝卵石。這，何嘗不是無常的人生和命運呢？誰能躲開命運里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因緣際遇和禍福呢？

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當年在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時，何嘗不是被命運推向皇帝寶座的呢？后世讀史人，多以為他走上皇帝寶位，是他多年處心積慮在背后搞小動作的結果，其實，又有幾人看出來，那場事件里，他確實是被動的被推向皇位呢？趙匡胤心地清正，寬厚仁愛，因他的江山是從柴家得來的，他當上皇帝后，曾經立下規定，要子孫后代永遠善待柴家，即使柴家犯下大逆不道的謀逆大罪，也不可讓其當眾受刑。他對舉國投降過來的李煜等國君也相當優待，為他們筑廣廈賜巨金。他的弟弟趙光義卻沒這樣良善，為絕后患，先后毒殺了那些投降過來的國君。正是因為趙匡胤當初被動接受皇帝寶位，才能讓他日后輕松創立“杯酒釋兵權”的千古“神話”，如果當初的陳橋兵變確實是他處心積慮的結果，那些手握重兵的節度使，能輕易被他那些話打動而交出兵權嗎？趙匡胤嘗語：“帝王創業，自有天命，不能強求，亦不能強拒”，此語，大有深意，讀史人不可不看。

神秘莫測的命運，將趙匡胤推向了皇帝寶座。因了這位兄長，神秘莫測的命運，也將趙廷美推向了漩渦中心，并最終導致他英年郁郁而亡。前文已經說過，趙匡胤的母親為趙家的江山計久長，想出了兄終弟及的招數，并將盟約藏之金匱，謂為金匱之盟。她沒有料到的是，這金匱之盟卻將她的幼子推向早亡。

趙光義即位，封趙匡胤、趙廷美的兒女都為皇子皇女。趙匡胤長子叫趙德昭，按照金匱之盟，他的兩位叔叔亡故后，將由他接任帝位并時代子孫相傳，然而他卻因為趙光義而自殺了。事情是這樣的：太宗征遼，德昭從征幽州。高梁河之戰，宋軍慘敗，太宗只身逃脫，不知所蹤。群臣商議立德昭為帝。后來，太宗生還，此事便作罷。班師回京后，太宗以此次北伐不利，很久不行此前平定北漢之賞，將士們議論紛紛。德昭便為將士們請賞，認為即使與遼作戰失敗了，還是應該賞賜平北漢有功的將領。征遼時群臣想讓德昭為帝，已經讓太宗很不高興，此時見德昭如此說，便道：“待你做了皇帝再賞賜也不遲。”趙德昭受到叔父如此搶白，回家后憤而自殺，消息傳到宮中，太宗趙光義趕到德昭府失聲痛哭，并言：“癡兒何必如此”。不久，趙匡胤的第二子趙德芳也莫明奇妙地24歲就身亡。

因侄兒的自殺，趙廷美曾跟人說過二哥有負兄意。便有那趨炎附勢之徒，把此語訴至于太宗，這自然令趙光義心中不快。恰有未登皇帝位前手下那班幕僚來告趙廷美有謀反行動，便將其罷官，又采取趙普建議，將他降為涪陵縣公，并派人監視他的起居生活，致使趙廷美郁悶身亡。這，就是變化無窮的命運啊，如果不是你兄長趙匡胤取得江山，如果不是金匱之盟，你的生活也許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幸福人生，無論作世家子弟，還是作皇室宗親，你都會生活在錦繡叢中，優哉游哉過一生的。你沒準還會成為一代才子，征戰南唐時，你和那個李煜曾經一見如故，言談甚歡。可惜的是，因為人生里那些躲不過的連環際遇，你最終掉入漩渦里不可脫身。

宋太宗趙光義這人呢，算是那種功名事業心和權力欲、嫉妒心都很強的人。太祖趙匡胤嘗說他龍行虎步，有太平天子風。在他立兒子為太子，民眾齊呼其子為少年天子時，他居然為此事不快，說兒子如此得民心，將置他于何地。是寇準巧言勸慰，說這是國家社稷的福分，他方轉怒為喜。陳橋兵變時，他才二十幾歲，緊急關頭，他粉墨登場，巨掌一推，將還在猶豫的大哥推向了皇帝寶座，可以這樣說，大宋王朝的建立，他功不可沒，熟讀史書、多謀善斷的他，督促大哥抓住了命運賜給趙氏家族的有利機遇，創立了大宋王朝。他一生嗜書如命，曾經創下徹夜秉燭讀書的記錄，“開卷有益”這成語便來自于他讀書的故事。比起大哥趙匡胤的敦厚良善，他顯得有些刻薄和寡義，是他違背金匱之盟，將皇位傳給了兒子，并讓后世讀史人對他皇位的取得充滿懷疑，燭影斧聲之說迷離世人千年而不可破解。南宋時期，趙構復興宋室，因為趙構沒有子女，遂在趙匡胤的后代中找了一個人繼承皇位，宋室江山再度歸還趙匡胤后代。

歷史，總是充滿矛盾和辯證的。趙光義違背金匱之盟，將江山傳給兒子，獲得了刻薄和寡義之名，卻及時制止了皇室家族圍繞帝位展開的殘酷斗爭和宮廷政變，換來了大宋王朝的政局穩定和繁榮發展。

告別陵頭古鎮時，同樂大舞臺上的古裝戲依然在唱著，臺上故事的悲歡離合，令臺下觀眾沉浸劇情中如醉如癡。花開花落，碎影流年，滄桑幾度烽煙里，故事依然流傳中。

有時間，你還是來陵頭轉一轉吧，在陵頭，你會深層次的體味人世，你會思索人性的復雜，命運的難測，以及人生的嬗變和不可捉摸，你會以淡然的態度，冷靜而從容的面對生活給予你的一切，幸福以及磨難。是啊，是啊，生活里的那些雞毛蒜皮，何必令心情不快呢？屬于你的，你躲都躲不過去，不屬于你的，任你費盡心機也求不來，我們還是萬事隨緣吧，盡人事，聽天命，淡看花開花落，讓自己眼前的每一天先精彩起來，才是智者的行為。

回首處，夕陽殘照，宋家陵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