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了千年時光的地底世界

兩年前去過古城西安，站在那一排排流露著秦人所特有的威嚴氣度的兵馬俑前，為它的壯觀神奇所震撼。走在西安街頭，鐘樓、石碑、古城墻迎面而來，仿佛處處向我們提醒，這里確實是深藏了中國兩千年滄桑文明的十三朝古都。走幾步，就可能撞上一處古跡文物;隨便一挖，就可能是一堆秦磚漢瓦。不由起了敬畏之心，腳步也不覺放輕，唯恐驚醒了黃土之下安詳冥睡著的古人。

現在，我置身于漳州的一條高速公路上，只見車來車往，川流熙攘。一切都看不出這里曾有一段如古城西安般的滄桑文明，也有一個深埋多年不為人所知的地底世界。一只陶尊的橫空出世記錄了貯藏于此的幾千年的時光。2001年，在漳龍高速公路龍文區朝陽鎮樟山村路段發現了一處古墓群遺址，在虎林山工地施工現場，十幾座墓穴如“田”字型縱橫排列，考古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在陶器附近“擴方”，慢慢地，一個長頸寬口、色澤土黃的釉陶大口尊從泥土中“冒”了出來。同時出土的還有兩塊圓圓薄薄通體泛綠的石質璋，以及三支青銅戈矛、部分石矛、凹弧刃的石錛和大量的印紋釉陶。在隨后的兩個多月的田野遺址發掘中，又陸續出土了罐、釜、盆、缽、壺、豆、尊、紡輪、石錛、石戈、石鏟、石釧、石鏃、石璋、玉玦、青銅器等眾多文物。初步確定，這批文物的制作年代相當于中原地區的商周時期，距今約三千五百年。其中釉陶大口尊雖然略顯殘損，仍然可以看出胎質厚實，釉彩圖案也古樸典雅，堪稱珍品。陶罐內壁還隱藏著刻畫的一些符號。而從其他石器加工的情況看，也都磨制精良，并且部分戈和釧等器物還具有明顯的拋光處理，顯示了較成熟的加工工藝。三四千年前，漳州東郊的虎林山，我們的先祖就擁有了如此眾多神奇的文明器物，不能不令人為之驚嘆。

而這里卻是歷史上被人稱之為蠻荒之地的閩南。在司馬遷的《史記》之前，關于閩南粵東的土著文化狀況，沒有任何文獻記載。人們一直認為，唐朝以前，這一帶是“蠻荒之地”，在此生活的先民被中原人稱為“蠻獠”、“蠻夷”。直至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總章二年，陳政和陳元光率部南遷，入閩平叛，開漳建郡，從此漳州才有相關的史料文獻記載。人們也因此認為漳州的文明史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那么，眼前的虎林山古墓群所展示的商周時期的文明應做何解釋？我們腳下的這一方深層厚土上的每一道溝壑每一處丘巒究竟存貯了多少文明的時光？中原文明的那些繁華大器的腳印，又如何堆疊在這樣偏僻這樣蠻荒的海濱地帶？

讓我們穿越幾千年的時光來看看漳州先民生活的情狀。想象遠古的海，遠古的山，一天，這里升起了炊煙。我們的祖先以洞穴為廬，廬內有石矛、長戈，還有火苗和火苗上咕咕燒開的水泡，還有干凈柔軟的茅草搭成的鋪榻。男人捕魚或捕食鳥獸蛇蟲，種作歸來，女人在屋里織布忙碌。濃烈的酒香，裝點了原始的畫面。紅泥爐火上是生生跳躍著的滾燙。早在三四千年前，或許更早，就有先民生活繁衍在漳州這塊美麗富饒的土地?；⒘稚竭z址位于漳州市區東北郊，隸屬于龍文區朝陽鎮后店村樟山自然村。村北為廣闊的平原，遠眺九龍江。村南側石鼓山、后路山和虎林山三山相連，山上有泉，山下臨溪。有山有水，樹林密集，宜于部落群居。據當年參與發掘的考古人員講，虎林山出土的器物中，有一些居家型的爐灶，竟與我們閩南地區現存的爐灶十分相似?；⒘稚匠鐾廖镏刑掌髯畛Ｒ姷臑樽?、豆、壺、釜和罐，它們大都是一些生活器物，這些陶器群代表的正是當時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況。陶器又以細砂陶為多，表面多抹細泥。釉色以醬色、褐色為多，個別醬黑色近乎黑釉。那一件件陶尊，古樸厚實，就是幾千年前先祖們生活面貌的珍貴的遺存。

我們的先祖在這里男耕女織，勤勉勞作。這里埋著他們老死、病死甚至戰死的親人。那是一個戰爭頻繁的年代，虎林山遺址僅有的三件青銅器分別是戈、矛和鈴都與軍事有關，且大量出土的戈矛類兵器形式多樣，表明戰爭是當時的大事之一。這三件青銅器是迄今福建省發現的年代最早的青銅器，它們把福建青銅的歷史由西周提前至商代晚期?；⒘稚匠鐾恋你~器是不是本地所產？據研究者認為，由于福建銅礦資源缺乏，至少在春秋以前還不具備青銅制造能力，所以虎林山出土的銅器應該不是產自本地。那么，虎林山的青銅器到底來自何方？由于鄰省江西在古代就有青銅制造業，而且是中原文化向南方傳播的重要通道和中介地，最有可能成為閩南早期青銅器的產地?；⒘稚竭z址出土的青銅器很可能是我們的先祖通過部落與部落之間、部落與外侵隊伍之間的戰爭、掠奪而獲得。他們的隊伍也曾在爭戰中偶獲小勝，陶罐、玉質牙璋和少許的青銅兵器都是他們的戰利品，他們也照著模樣學會了燒制陶器、打磨石質璋、鑄造兵器。然而大多時候是在文明和實力不對稱的戰爭中且戰且退，最后逐漸被殺戮、驅趕、俘虜和同化。遠古的那個時候，這一片土地也曾烽火連天，干戈連綿。與此同時，中原軍隊的入侵也從社會文明程度較高的地區，帶來了語言、文字、書籍、水利、農耕文化等。那是一個戰爭頻繁的年代，同時也是一個萌生文明的年代。在中原原生文明的影響下，福建次生文明已經開始產生。這樣看來，早在商周初期漳州就進入了文明時代，依靠石制生產工具，生產力已高度發達，有了自己的文化。

幾千年過去了，“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曾經飄泊馳騁，慷慨悲歌，交織成了舉世景仰且頗帶傳奇色彩的三國世紀。但赤壁不再，曹操不再。在虎林山，數千年前的先人也一樣早已化作塵土。唯有陶尊在黃土里沉睡了幾千年，浸著暗啞的光澤，雖有殘損，依然沉穩厚重，留存下來并見于天日，讓后人得以一窺它們的容顏而驚艷。幾千年的時光一瞬而過，幾千年的時光又在這個陶尊的畫面上定格。這個傷痕斑駁印文精美的大口尊，這枚帶著遺憾缺口的環形玉玨，它們的身上沾染著光亮新鮮的現代泥土，更沾染著三千五百年前的幽深時光。

順著追溯時光的視線我們看到了更遠。上世紀七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廣東饒平縣的浮濱區等地，發掘出土了二十一座豎穴墓，考古界把此種文化類型稱為“浮濱文化”。此后，粵東、閩南近百處地方又發掘了同一類的遺存，作為“浮濱文化”諸多遺址之一的虎林山遺址對“浮濱文化”的內涵又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補充。在這里發現的青銅戈、矛、鈴與凹弧刃的石錛、長頸尊、釉陶壺豆并存的現象，可以作為“浮濱文化”已進入青銅時代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從而解決了數十年來困擾浮濱文化考古研究的懸而未決的難題。整個遺址發掘出來的更為完整的器物群則為認識和全面深入地考察這類遺存的面貌提供了一批比較系統的資料和一個重要的標尺。

我們勤勞勇敢的先輩們曾經走得更遠。我們能否想象到，幾千年前遠古的先民們在沒有羅盤和任何航海設備的情況下，僅憑原始的舟筏，借助著季風、月亮、星星、潮水、洋流等自然條件，已能由中國大陸東南地區飄洋過海東遷到臺灣、東南亞各個島嶼，并駛向茫茫的西南太平洋？考古專家還發現，虎林山出土的器物群，多以凹底的釜、壺、罐和圈足的豆、壺等為特征，而這個系統的陶器群至今仍在臺灣高山族、菲律賓的伊洛克人等的原始制陶文化中延續。此外，凹弧刃的石錛與銅錛也常見于馬來群島史前文化中，而以“凹缺刮”為代表的小石器遺存，上個世紀就曾在印尼等地發現。這些沉藏于地底世界里的看似不起眼的石器，陶器，跨越了數千年的時間，數萬里的空間，神奇地成為古老族群特質的某種隱秘關聯和史前文明的見證。或許在四千年前甚至更早，存在著一種被命名為“南島語族”的文化系統，整個閩粵沿海均屬于“南島語族”?；⒘稚竭z址則是“南島語族”在商周時期的延續?；蛟S，我們今天擁有的家園，正是南島語族最為古老的家鄉。虎林山遺址的考古研究成果，對于臺海兩岸、閩粵兩地、華南沿海以至西南太平洋島嶼的先秦文化研究，無疑具有極其重要的學術價值。

回望高速公路兩側的樓閣屋舍與田園禾黍，感覺像剛從千古滄桑的歷史清夢中走了出來。車來車往、川流不息的現代生活畫面中，已經鮮少歷史文化的遺跡和印痕了。而只有探求先輩曾經生活過的文明遺跡，才能讓人倍加深刻地體會到人類文明存在與發展的艱難歷程和沉重分量。對虎林山遺址的考古研究仍在延續。就在幾個月前，龍文區對虎林山周邊一帶田野考古調查時，又在朝陽鎮翁建村的盧坑山發現了三件商周時期的夾砂泥質紅陶片?！氨R坑山發現的這三件陶片，與2001年虎林山商周墓葬群出土的同類器物極為相似，應屬于同一時期，甚至還可能更早些。”龍文區文博研究館員陳立群考證后如此認為。曾任東山博物館館長的陳立群先生還參加過2000年以來對東山島大帽山貝丘遺址的多次考古發掘，探究史前臺灣海峽的航海與南島語族起源問題。一說起他所熱愛的考古世界，陳立群館長即刻滔滔不絕。采訪將要結束時，館長臉上現出微笑，無限向往地說，他想制造一艘老式的竹筏，陳設在博物館里，有機會一定要親自實現一次橫穿臺灣海峽的考古之行。

（本文插圖由龍文區文體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