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公義，天涯回首

屈指數(shù)來，在現(xiàn)如今的漳州臺商投資區(qū)這塊土地上，從古至今涌現(xiàn)出無數(shù)商業(yè)巨頭。乾隆46年（1781年），一位血氣方剛的16歲閩南少年跟隨父親東渡臺灣。他天生一張國字臉，天庭開闊飽滿，他的口袋里沒有丁當作響的銀元，空空如也，但兩只眼睛神采奕奕。船慢慢地靠岸了，他歡呼起來，一躍上岸。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臺灣島，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向他預示著更美好更燦爛輝煌的生活，而他即將在這片土地上丈量自己的勇氣和智慧。他興奮起來，迎著山風盡情地扯開嗓子吼起來：“噢……”山風送來回聲，響應著少年的誓言。這個陽光照射下的閩南少年，就是林平侯。他的胸中，跳躍著一顆滾燙的心臟。

林平侯（1766-1844），字向邦，號石潭，祖籍龍溪縣白石保吉上社（后來社廢，其族人移居今龍海市角美鎮(zhèn)楊厝村過井社）。林平侯的祖上，都是一介寒儒，設帳里中，收幾個學生開課。林平侯的父親林應寅，失意于科場，隨鄉(xiāng)人去了臺灣，在新莊開館收徒。1780年，隨著清朝政府招徠漳泉移民，對臺灣進行大規(guī)模的有組織的開墾，林平侯也投身于橫渡臺灣海峽的洪流，16歲的林平侯去臺灣尋父，開始在米商鄭谷的店里當學徒。鄭谷喜歡他，兩年后借錢給他自設商號。接著，林平侯進行土地拓墾，又與林紹賢合辦鹽務，進而購船，從事華南至華北的近海貿(mào)易。他很忙碌。他很充實。他經(jīng)常在嘴邊綻放出一個自信的微笑。他有理由相信，天道酬勤，財富在向他招手。憑借他的勤勉與智慧，林平侯做什么，成什么，沒多久便富甲一方，積累起驚人的財富。臺灣的土地是溫暖寬厚的，它向這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敞開了懷抱。就像一條河流漸漸寬廣，一座山峰漸漸巍峨，林平侯的歷代子孫不斷增益，五個兒子分別以“飲、水、本、思、源”為堂號，其中“本”、“源”最為興旺，合稱為“林本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人稱為臺灣第一家，因居住臺灣板橋，故稱為板橋林家。

板橋林家給后人印象最深刻的，不單單是能聚財，更在于能散財。林家做了無數(shù)善事：為三貂嶺十余里山道筑砌整齊的石階，方便行旅往來；林家無休無止地捐款，資助文廟、貢院、書院、城墻、橋梁等公益設施；遙遠的天津饑荒，林家捐出數(shù)千石大米運去賑災；土人與移民糾紛，閩、粵或漳、泉不同群體械斗，林家都極力調(diào)停，周旋，和解。在傳記里，林家是個不斷施舍的慈善家族，布政使惠安人陳金城評論說：“無意求富而竟富，以富而貴，以貴而益富，日惟用其富，散其富，而益巨富。”人生到了這境界，真可謂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譜寫了一首“世亂多財知聚散，天涯回首話悲歡”的壯麗詩章。

林平侯的故鄉(xiāng)——地處九龍江入海口的角美鎮(zhèn)楊厝村過井社，歷史上是龍溪縣二十九都白石保吉尚村潭頭的屬地。由于有航海之利，百姓出洋謀生創(chuàng)業(yè)者眾。許多事業(yè)有成的游子，情系桑梓，回報故鄉(xiāng)，林氏義莊就是其中的典型。富裕之后，林平侯沒有忘記家鄉(xiāng)父老的貧困，他那異鄉(xiāng)的枕邊屢屢出現(xiàn)故鄉(xiāng)的身影。毫不猶豫地，他捐出田產(chǎn)，建立了一個永久性的慈善機構，回到祖家角美鎮(zhèn)楊厝村過井社設立“永澤堂林氏義莊”，是聞名福建省的公眾慈善事業(yè)。中國古代的家族義莊制度大約創(chuàng)自北宋，當時，范仲淹模仿佛教組織創(chuàng)辦了范氏義莊，對于家族內(nèi)部的貧困成員進行救助。這個制度成了后世家族互相救助的典范，林氏義莊的創(chuàng)立，受的也是范氏義莊的影響?！杜_灣通史》說：“平侯既富，仿范仲淹義莊之法，置良田數(shù)百甲為教養(yǎng)資。”如今，林氏義莊歷經(jīng)190多年的風雨滄桑，建筑仍保存完好，被列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在風風雨雨中保持著它那永遠的慈悲的姿勢。

“發(fā)大米了！”隨著族長渾厚的男中音一聲莊嚴的吆喝，那些生活較艱難的林氏族人自覺排成長隊，接過那袋略帶體溫的大米，林阿嬤眼里含了淚，她的小兒子已經(jīng)餓了三天了，這大米是救命的東西。有的族人領到了一車蠶絲，他們連夜在煤油燈下啟動織布機，他們織的是明天的生路與希望……這感人的一幕，發(fā)生在一百九十幾年前。站在今天的林氏義莊里，我想起我的夫家大堂哥，堂哥為人爽朗，開車為生，哪知天有不測風云，堂哥患有高血壓，那日頭痛去縣醫(yī)院檢查，卻昏迷了過去，原來是腦溢血。堂哥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一個多月才醒來，偏癱在床。孩子還小，堂嫂如果出門打工掙錢，那堂哥就無人照料，而大伯又早已去世。生活的重擔都壓在堂嫂柔弱的肩膀上，一時間凄風苦雨。這時，我的三叔站出來發(fā)話：“我和四叔、五叔每人每月各捐五百元，和禮掌同輩的還沒結婚的就免了，結了婚的各出兩百元，直到禮掌康復或者他的孩子能夠自立養(yǎng)家為止?！庇袀€大家族真好??！家族是天，家族是傘，我們是有根的人，有了家族，我們就不至于淪落天涯。同理，那些沐浴過林家恩澤的族人，就把林家刻在了石碑上，刻在了心上，刻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口口相傳上。

板橋林家心系故土，有詩為證：“為語山前水，滔滔向別川。出山容易濁，莫負在山泉。為語山上云，溶溶出岫去。出岫本無心，莫忘故鄉(xiāng)處。”林氏義莊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耗巨資在白石保進井社開始興建，越兩年落成。義莊坐西北朝東南，占地15畝多，為具有典型閩南風格的莊園。三座并排兩進大厝，前面一片磚埕，中座之后建一座二層樓房，右座之后建一列倉廩，配合東西數(shù)列對向護厝等，南北長114米、東西寬90米，建筑面積3730平方米，莊前有魚池，池塘邊有石欄桿，然后是一個巨大的石埕院，正好用來曬谷子。埕院后，是一排典型的閩南風格建筑：熱烈的紅磚紅瓦；主屋與護厝縱橫排列，沉穩(wěn)大方；燕尾脊作勢欲飛，又添了一種靈動之美。莊門左右側(cè)開，埕前臨池護欄和護莊矮墻圍拱全莊，總體上看結構整齊寬敞，古雅大方。

“永澤堂”金字木匾懸掛中座大厝門上，整座建筑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排保存完好的精磨的黛黑石碑刻，鑲嵌在正厝天井西廊的壁墻上。碑刻上下兩層，共十塊，寬3米，高1米。工整精美的小楷，出自清書法家呂世虞的手筆，敘述了林氏義莊的由來、施賑辦法、經(jīng)理人員的配備，非常詳盡。其辦莊宗旨和贍賑條規(guī)具體內(nèi)容是：“將在臺灣淡水自置海山保水田園四十三甲八分四厘二毫（合500畝），充為原籍本族義田，年收佃租除完供耗谷外，實收谷一千六百石，按年寄回內(nèi)地龍溪縣白石保吉上村（后村廢，族人居過井社）、潭頭村（今埔尾村西隅），贍給同宗族人貧乏之用。”贍賑事宜“延請族中誠實心正兩人經(jīng)理其事?！绷质献逵H，凡貧乏之家，逐房計口給米，成丁每日給糙米一升，于每月初一日永澤堂內(nèi)發(fā)給；每年冬至日，男給棉布三丈，每年春分日，女給棉花三斤，令其親自紡織。（賑給米、布、棉花11-16歲減半，5-10歲給十分之三，4歲以下不給）；五服之親者，娶婦給銀二十兩嫁女給銀十兩；尊長有喪支銀七兩，次長有喪支銀五兩，未婚娶者支銀四兩等等。贍給有定額，男女無遺漏。

立于道光元年（1821）的《林氏義莊碑記》，碑文很長，對義莊制度有非常詳細的規(guī)定。碑文首先說，林平侯愿將自己在臺灣淡水的水田四十三甲八分四厘二毫（每甲約等于內(nèi)地十一畝三分，合計相當于五百畝）充作本族義田。林氏子孫不得視之為祖產(chǎn)。為了杜絕后患，請地方官為該義田另立永澤堂作為戶名，登記注冊。這些義田都是上好良田，罕遭旱澇侵害，每年的收入相當穩(wěn)定，租谷在淡水變賣成銀圓，每年分兩次會票到內(nèi)地永澤堂，再由管理人員隨時買米，按月分發(fā)給族人。義田的管理人員設2名，均舉族中有德有才，或殷實可托的人士擔任。一名在淡水，專管收租及匯銀到內(nèi)地等事宜；一名在楊厝，管買米、給米、置業(yè)等事宜。他們也有工資。義莊的賬目要登載清楚，接受族人查核，監(jiān)督。施賑的對象有嚴格的限定，必定是貧困的宗親。首先，只有林氏宗親才能享受救濟，異姓為子，出嫁的女兒，以及被趕出家族的不良族人，就顧不得了。其次，富裕家庭也不得享受救濟。家中田產(chǎn)足以養(yǎng)家者，不管。十口之家，田產(chǎn)只夠養(yǎng)活七八人者，準許請求二三人的口糧；養(yǎng)得起婢妾的家庭，顯然衣食無憂，也在救濟的對象之外。

直到海峽兩岸通訊中斷，義賑活動才被迫停止。林氏義莊于20世紀50年代初，發(fā)給佃農(nóng)居住；80年代中期，退還原業(yè)主；90年代初，臺灣林本源家族的后人出資維修，除后樓、倉稟外，保存完好。整體外觀仍具當年恢宏氣勢。林氏義莊現(xiàn)在的管理人林清福告訴筆者：建國后，林氏義莊住了許多人，“文革”后才歸還林氏后人。1993年的時候翻修過，現(xiàn)在臺灣林家每年還會寄來一萬多元管理費，維修房子和祖墳。林氏義莊從道光元年（1821）開始運作，辦理贍賑業(yè)務，周濟宗親。由于制度設計得好，義莊自行運作，至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兩岸隔絕終止，林氏家族由第一代林平侯傳至第四代林爾嘉，延續(xù)四代人116年，其賑期之長，賑面之寬，賑事之恒，為世所罕見。林氏義莊的義舉震撼人心。在角美鎮(zhèn)林氏家族成員的心里，林平侯就是慈善的代名詞。林平侯這個名字，意味著旱季里的甘霖，是帶露水的鮮花。他的胸懷是江河一樣的胸懷，是高山一樣的胸懷。林氏義莊見證了林平侯對故土的一腔情懷。林氏義莊賑事能堅持一個多世紀，全靠林本源家族英才輩出，以林平侯、林國華、林維源、林爾嘉等愛國愛鄉(xiāng)事跡而名垂青史。自林平侯之后，林國華、林維源、林爾嘉數(shù)代傳人，均熱心公益，整個林本源家族至始至終秉承林氏祖訓：“愛鄉(xiāng)愛土，為富當仁，樂善好施?！?/p>

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臺灣割讓給日本，板橋林家的中流砥柱林維源不愿做日本順民，毅然回到故土，死后葉落歸根，距林氏義莊1公里處的過井山麓，有1992年冬重修的林維源墓園。墓園坐北朝南，占地2000平方米，墓碑鐫刻“皇清誥授光祿大夫督辦全臺撫墾大臣侍郎銜太仆寺正卿林府時甫公之佳城”，墓前左右兩側(cè)置8件花崗巖雕制的翁仲、石羊、石虎、石馬，其中有6件是清代始置原物，墓園恢宏肅穆，石雕造型精致形象，伴著主人看著凡塵世事于百年風雨中。如今林氏后人大部分在臺灣，想把他的遺骸請回臺灣去。香霧裊裊中，林氏后人凈了手，虔誠地跪在林維源的靈前開始用杯茭占卜，沒料到竟然不能圓杯——林維源不答應！后人不死心，再次占卜，還是不答應。第三次占卜，依然是拒絕。事不過三，林氏后人似乎有點明白先人的心意了，后人似乎可以聽到先人林維源輕輕而堅決的聲音：“不回臺灣。不去了。這里才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這事很快就傳開了，聽的人無不嘖嘖稱奇：“甜不甜，故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毖娴氖菨庥谒?，是永遠割舍不斷的情緣。

林維源睡在了自己家鄉(xiāng)的南山上。游子終于躺在了故鄉(xiāng)的懷抱。這里安靜、清幽、偏遠、富有野趣，最適合一顆不老的故鄉(xiāng)魂居住。迎著午后的陽光，風從南來，山上開著白絮般的茅草，映出別樣的清新與明亮，山下西邊稻田里整齊生長著還透著新綠的禾苗。稻田里一垅水塘，五月的陽光下，荷葉已經(jīng)綻放，新生的荷葉以及新長出水面的荷枝互相交映，正是一副錯落有致的光與折線的美妙圖畫。風來，新綠的荷葉上滾動著明亮的水珠。青翠的竹林，枝葉縱橫交錯。站在堤上迎著風，看遠處麓山的清幽，九龍江的闊遠，田垅禾苗的蓬勃，天空是如此的高遠，林維源的在天之靈像鳥兒一樣飛翔在田野江水之上，恬然而寬慰，在山風中送去對后人的無限祝福。遙望、祝福、想念，這些都是人間最溫暖的事情，林維源一會兒看看林氏義莊，一會兒又回望臺灣的方向。林氏義莊沐風櫛雨，它一直座落在那里，保持著它那永遠慈悲的身影，而林氏家族，也因此走進了故鄉(xiāng)——如今漳州臺商投資區(qū)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