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岸到彼岸

在一個初夏的傍晚，我來到一座古橋。

落日下，一條溪流不急不緩地流淌著。橋邊有幾棵不高的榕樹，枝葉細細密密地垂落至水面，古橋的倒影在溪水中清晰可辨。

我走上了這座古橋。橋兩側石欄桿的方柱上原來還雕刻著神態各異的坐獅，后來大多佚損，現僅存有四尊。整座石橋基本完好，但似乎略顯殘舊，石縫中不時可見一簇兩簇野草在風中微微飄搖。這是位于漳州臺商投資區角美鎮西邊村壺嶼社的壺嶼古橋，據《龍溪縣志》記載為元僧德霖募建，距今已有近千年的歷史。一座歷經千年歲月的古橋該有些什么不平凡的模樣？細看這座橋卻是在南方鄉村中很常見的梁式石橋，橋有二墩三跨，墩為艦首形。每跨的橋面由五塊長約十來米、寬厚均約八十公分的石梁板鋪設而成。全橋長約三十多米，橋面寬不過四、五米。這的確算不上一座很雄偉的橋。

而就在距壺嶼古橋不遠的九龍江北溪下游，就有一座赫赫有名的石橋——漳州江東橋，因石梁每條長二十多米，最重一塊達近二百噸，橋梁專家茅以升在《中國石拱橋》一文中曾經喟嘆：“究竟是怎樣安裝上去的，至今還不完全知道”。再遠些還有泉州的洛陽橋，晉江的安平橋，福清的龍江橋，被合譽為古代“福建四大石橋”。和它們相比，壺嶼古橋的確是一座很普通的石橋，似乎它的存在只為承載一個簡單的使命，可以讓過客由此岸到彼岸，不為一水所阻隔。幾百年來，這樣一座不起眼的靜默于溪澗之上山野之中的古橋是寂寞的嗎？暮色中它無聲無息，依然安然地佇立，腳下的石板路沉默地向前延伸。

千年的歲月里，留下多少百姓子民在這座橋上的足跡？橋頭，我看到了這樣的一塊石碑：“龍溪·同安交界碑”。這是清光緒十八年（1892），龍溪孫知縣與同安李知縣共同于橋中所立石碑。碑額楷書“壺嶼橋社歐厝鄉”，碑文“光緒拾捌年正月建。龍溪同安縣交界碑。龍溪縣孫，同安縣李”。另據《龍溪縣志》記：“壺嶼橋跨惠民港為龍溪同安交界”，原來這里是古龍溪縣與同安縣的交界處，壺嶼橋即為古龍溪石尾往同安角尾的古道橋梁。橋東屬同安縣管轄，橋西屬龍溪縣管轄。

這樣的歷史記載，讓人仿佛看到了古時同安縣與龍溪縣兩岸人家熙熙攘攘往來的情景。橫跨于惠民港遼東溪上的壺嶼古橋，一邊是龍溪縣的西邊村，一邊是同安縣的橋頭村，橋頭村的村因在壺嶼橋一頭而得名。橋中所立石碑“壺嶼橋社歐厝鄉”中出現的“歐厝”就是指原歐陽氏，在壺嶼橋頭居住，稱歐厝。后來，黃、郭、洪、林多姓進入該地居住，統稱橋頭。而位于九龍江北溪出海口的西邊村原名壺嶼，壺嶼又稱海洋尾，原是海上的一島嶼，因形狀似壺一般，故而得名壺嶼。壺嶼村后來為什么又改為西邊村了呢？原來這個村名的得來還有個有趣的故事，據傳，清同治年間（1862—1874）漳州府有一批木材經過壺嶼港口，被村民搶劫，官府發現后，派兵下來懲處，揚言要將壺嶼全社燒毀，但不知壺嶼社的具體位置。官兵到達后，問一村民：“這社社名叫什么？”被問的村民是一位見多識廣的華僑，他聽到問話后，心里想：我們社位置偏西。便靈機一動，就回答說：“這社社名叫西邊。”官兵聽后，認為劫走木料的不是西邊人而是壺嶼人。故將壺嶼以東的房屋燒毀，而保存西邊部分。西邊村因此而得名，且沿用至今。

可以想象，如果沒有這座壺嶼橋，兩縣百姓兩村人家隔水相望，只能往來以舟渡。自古以來，閩南地處九龍江下游沖積平原，支流溝溪較多，于是遇水架橋，橋梁成為百姓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而石梁橋古時稱作平橋，是最普遍、最早出現的橋梁，它的結構簡單，外形平直，比較容易建造，逢溝谷河流阻隔之處，只要扛來石梁架設在兩岸，就成了梁橋。所以幾乎每鄉每村都可見到梁橋的身影。限于技術，真正橫跨于大江大河之上的石梁橋為數不多，大多架設于鄉野村落的溪流河塘。這就有了這座普普通通的壺嶼橋。

壺嶼古橋搭起了兩岸古街的繁華世相。梁橋一搭，鄉間百姓的往來擺脫了對行舟擺渡的依賴，變得安全便捷。古街無名，但至今街道兩邊許多老商號依然清晰，可以想見當初店鋪的貨架上、地上、街道兩旁售賣著的各式各樣的閩南傳統手工藝品的情形，那燒木炭用的烘爐、陶土制作的酒甕、手工打制的白鐵桶，那香脆可口的蟶干，還有吆喝著的香脯糕，讓人只想要把流逝的時光留住。還有那些隨處擺掛著的木質竹質的斗笠、矮椅、扇子、雞籠、畚箕、搖籃······時光到了這里仿佛走得很慢很慢，而古街上官道的印跡也還依稀可辨。穿過古橋，走在古街，一切恍如過電影般一一可以緩緩倒流回來。

在沒有古橋之前，對岸的風景只能是一種誘惑。當古橋承擔起連接村與村的功能，成為村莊的血脈，此岸和彼岸也就從鴻溝到坦途。于是隔橋相望的兩村百姓“因水成市、枕河而居”，經濟上連為一體，在文化傳承上也互通聲息。“有溪就有橋，有樹就有廟”，與壺嶼古橋同樣始建于元的西邊村壺嶼吳氏家廟，至今可見柱聯曰“澤聯百世文武衣冠衍派長，恩降九重忠孝節烈傳家風”。始建于清乾隆年間的黃氏家廟大門兩邊楹聯分別為“堂依壺山無雙勝，門挹薌江第一流”。而橋頭村寮東郭氏“振倫堂” 前廳石柱聯上書“展瑞氣文圃英才輩出，揚春風錦湖家廟落成”，始建于明代的寮東回瀾殿殿內石柱則赫然鐫刻楹聯為“忠貞昭明欄令夷夏震芳名梗節，義勇壯山河自昔鼎命大業奇勛；地居廉讓之間二分流水三分農圃，學有經濟貴在半部論語一部春秋”。兩岸百姓，分屬龍溪和同安兩縣之境，卻因橋而聯通，共同傳承著閩南大地勤勞質樸修文習禮的風俗。佇立在殿前，有風從殿頂的上空吹來，岸邊蔥翠的龍眼樹、榕樹掩映著南北兩岸疏落的褐墻黑瓦的人家。橋上，村落里，不時有閑走著說笑著的三三兩兩的人群。古橋以及周遭的一切便顯得更加平實而寧靜。

從此岸到了彼岸，兩岸人家就因古橋而親如一家，古橋也以母親般的胸襟敦厚地庇護著他們。據傳，當時國民黨抓壯丁時，同安縣的壯丁跑過石橋進入龍溪地界，同安縣就不能追捕了。以此類推，龍溪縣的壯丁跑過石橋進入同安地界，龍溪縣就不能追捕了。只能望橋興嘆。而那些因為不想和親人分離而倉皇躲避的壯丁，當他們精疲力盡時看到這座古橋，是不是就有了重生的期望以及和親人相聚的溫暖？壺嶼古橋，此時在他們的心目中不亞于一座母親橋。一位樸實無華且溫良敦厚的母親。

歷經千年歲月的古橋同樣沉淀了千年歲月中百姓子民生活的苦樂悲歡。如果將這些湮滅于民間的苦樂悲歡撿拾起來，就找到了遠古歲月中浸染著煙火氣息和生命精神的真實而又親切的印跡。古橋走過了漫長的歲月，古橋還將佇立于煙靄云雨中。對于需要向前延伸的生活道路，古橋延續了多少人的夢想？一九五七年三月，古屬泉州府同安縣的橋頭村正式歸漳州府龍溪縣管轄，屬龍溪縣角美鎮。一九五八年八月，龍溪縣和海澄縣合并為龍海縣，同年十月，原海澄縣的海滄鄉和新垵鄉劃歸廈門郊區。一九九三年龍海縣撤縣設市。二零一二年，位于漳廈城區中心的福建漳州臺商投資區正式成立，轄角美鎮。龍海市角美鎮的壺嶼古橋以及橋東橋西的橋頭村西邊村又融入了新的生機。在歷史的發展中，原有的同安縣、海澄縣、龍溪縣都已不復存在。而今，壺嶼古橋是研究古代同安縣與龍溪縣行政區劃及人文交往的實物資料，也是今天廈、漳、泉“同城化”的歷史依據。樹立于橋中的這一塊“龍溪同安交界碑”，以及這一座千年的古橋就此留住了一段過往的記憶，成為珍貴的歷史的見證。

晚風清涼中，又走回了古橋。橋上，盤桓著幾位快要離開的老少游客，有一位白發長者還在石碑旁久久流連。一個年青人見爺爺不舍離去，于是舉起相機，拍下了夕陽中的爺爺、古橋和石碑。我也舉起相機，拍下了夕陽中的祖孫倆，把這動人的一刻定格成雋永的畫面。

（約3000字）

附：個人信息

作者：朱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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