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始于20世紀初的中國合唱,借鑒了西方合唱的多聲建構技術,表現了類似于西方合唱 “力”的審美形態。這種審美形態是表現中國社會現實、承載大時代里群體性情感的多聲部人聲形式,與被“儒釋道”思想浸潤的中華文化遇合,因而“力”的內涵和外延均有著自身的獨特性,剛柔相濟、雄健中有渾融,呈現出中國傳統文化獨有的 “雄渾”美學特征。
關鍵詞:中國合唱“力”雄渾美學特征
現代意義的合唱,是一種集體演唱的多聲部聲樂形式。中國文化語境中的合唱,始于上世紀初的學堂樂歌,技術上借鑒西方,從而融進了西方音樂的文化因子,但在本質上卻傳承中國傳統的美學精髓和精神氣質。“力”是中國合唱基本的審美形態,這種審美形態是承載大時代里群體性的頌贊情感的多聲部人聲形式,與被“儒釋道”思想浸潤的中華文化遇合,因而剛柔相濟、雄健中有渾融,呈現出中國傳統文化獨有的 “雄渾”的美學特征。
“力”在甲骨文中寫作“ ”,象耒形,這是一個豎立的工具,由此引申為“力氣”。林同濟先生說:“在自覺的成熟文明之前,各個民族都有本能的力的表現和沖動。”①且不說西方文化尚力的傳統,中國早期文化中也充滿了對力量的推崇,甚至可以說對力量的推崇就是一種生存與審美的本能。盤古開天、愚公移山、后羿射日這些遠古的神話傳說就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當時人們的尚力思想。然而,“力”絕非簡單等同于“力氣”,因為“力氣”更多體現的是外在物理方面的“精力”或“能力”,而“力”卻同時涵蓋著“力量”這種抽象的形式,與“德、善”等精神道德意識有密切的關系。儒家文化反對蠻力、武力,但是卻推崇精神道德方面的毅力。《周易》曰:“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②,以天的剛健來象征君子拼搏奮斗的崇高品德;《論語》則曰:“歲寒,然后知松柏凋也”③,就是用傲霜斗雪、勁健挺拔的松柏來象征君子的陽剛之氣,這些頑強拼搏的精神無不體現了古人對“力”的贊賞,這種“力”已經牢牢與“仁義德行”等道德意識聯系在了一起。“力”還是一種審美意識,無論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強調力量的往往就表現出 “雄健”的審美特征。 “雄健的精神”,也就是民族的精神,一種沖破一切艱難險阻、勇往直前的精神,于是那些具有巨大力量感的山水無疑成了中國傳統的文化中文學藝術作品刻畫頻率極高的景象,如峻峭的山峰、廣漠大野,磅礴水流等等。可見,中國的尚力思潮由來已久。
中國合唱是近現代的一大產物,它從被引進時即緊密地與當時的社會現實結合。合唱在中國產生的時機以及百年社會大時代的政治環境,決定了其“尚力”的陽剛之美。早期合唱時的中國正處于社會動蕩不安時期,外有列強入侵,內又群雄競起,“五四”運動使中國文化在各個領域發生了思想觀念上的深刻變化,群體參與的合唱藝術首當其沖擔當起了頌揚自由意志和愛國精神、展現中華民族雄健精神、喚醒民族覺醒的重任,如《中國男兒》《旗正飄飄》。抗日戰爭音樂也和教育、文學、戲劇以及其他藝術一樣,要負起當年的緊急任務:“不只要負擔起喚醒和推動全國未覺悟的民眾的責任,或者在他們中間造成一種抗敵的情緒和傾向……應當更進一步,積極地把全國民眾組織起來,把他們的抗敵意識轉化成為實際的行動”④。合唱以歌詠的形式作為抗戰武器,宣傳和發動民眾投入到抗日戰爭的行列,并形成了空前的民族救亡的歌詠運動,代表性的作品如《黃河大合唱》。新中國成立之初,憑借著高漲的政治熱情和革命熱情,作品既有對過去革命歷史的總結與回顧,也有對全體中國人民齊心協力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歌頌,還有表現歌頌祖國以及表達千百萬群眾對新時代、新生活的向往和熱愛,其主要作品大多以社會主義建設為背景,以祖國人民領袖為題材,歌頌豪邁雄壯、朝氣蓬勃、斗志昂揚的精神面貌,如《英雄的詩篇》《祖國頌》等。
近代中國尚力文化思潮是對傳統與西方的文化整合,表現為體力、情力與意力三方面的文化內涵。⑤“體力”也可以理解為“氣力”,主要表現為有健康的體魄和強壯的身軀,“體力”是“與精神有切實之關系者也,有健康強國之體魄,然后有堅忍不屈之精神”⑥。近現代推崇情感的巨大力量和作用,肯定情感的價值意義,“情力”被推到至尊、至上的地位。朱謙之對“情力”作出哲學意義上闡釋和思考,他主張“唯情本體論”,把“情感”推到本體論的高度。⑦ “意力”主要表現為主體意志的擴張、堅強與勇猛。戰國策派時期林同濟把“意力”抬到很高的地位。中國合唱的“尚力”也呈現出這三種文化內涵。合唱是人的活動,首先就需要體力,然而音樂的聽覺性特征及非具象性,決定音樂特定的抒情功能,所以音樂中的“力”,更多地表現在“情力和意力”上。在尚武救國的近現代,與時代精神吻合,合唱被當作激發人們革命感情的有效工具,這種“工具論”導致“尚力”由個體情感自由的話語符號逐漸轉換為群體的話語體系⑧,“力”展示出雄健剛強的一面,甚至被還原和簡化為最初的“體力”,特別是抗日戰爭時期,具有宣傳作用的合唱表現了主體意志的擴張、堅強與勇猛,“意力”外化為一種“體力”的張揚,而表現群體革命情感力量的“情力”,昂揚激越的比較多,這種現象不僅在解放前的革命戰爭年代如此,甚至在解放初期乃至當代仍然被延留了下來,因為對激越力量的推崇,我們總能從中體會到他們火一樣的激情和意志。需要注意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力”不僅僅具有“雄”的特點,同時還有“柔”的一面,那就是其具有“韌性”。古人強調勇敢堅強,同時也認可堅忍不拔的意志和頑強持久的精神。松柏因其不受寒暑影響能保持蒼翠挺拔,大海因其包容而更顯深沉和壯闊,盤古、愚公、大禹被傳頌的不是其外力和體力,而是其象征著的民族精神,是內力和韌力,因此,陽剛并不是中國合唱“力”的全部含義。合唱表演中,張揚的意力和激越的情力,表現出來的是一種鐵的質感,但隨著社會狀況的發展變化,在意識形態逐漸多元的當代,合唱的母題不斷拓展和多元,合唱外在張揚著的意志和情感變得含蓄、內斂和深沉,產生了更多柔力和韌力的作品,如《大漠之夜》《嘎哦麗泰》等。
合唱中“力”的度在譜面上往往會有一定標記,那是曲作者自己內心的情感標示,演唱者結合自己的人生體驗和對作品的理解再重新把握譜面的力度標記。中國合唱同現代詩歌一樣,善于利用線條的刻畫來反映主題內容以及精神內涵,體現在旋律橫向進行中隨情感起伏而產生的力度對比,但同時,作為多聲部建構的藝術形式,合唱縱向和聲織體的組織方式,也直接影響到力量的表達。大體上,合唱包含三種不同的力度層:“強勁、鏗鏘”類、“激越、奔放”類和“空闊、深遠”類,體現在不同時代和不同題材的作品中。
首先,戰爭革命性的主題合唱“強勁、鏗鏘”,往往采用粗獷干澀的旋律線條,和聲堅定厚重。例如:《怒吼吧,黃河!》的A樂段,附點和弱起的節奏型具有強勁的動力性,密集排列的柱式和聲飽滿結實,而樂器配置中銅管的加入更營造出堅定鏗鏘的效果。
其次,追求美好生活、反映時代洪流,贊頌祖國強盛的作品往往呈現“熱情、飛揚、激越、奔放、明朗”的精神特征,例如《鳳凰涅槃》《祖國頌》《毛澤東詩詞》《雨后彩虹》等。《祖國頌》“太陽跳出了東海”主題樂段,開頭男高音旋律線條寬廣,音域在一個八度內起伏為波浪型,領唱后的合唱進入時為切分節奏,并以密集型的小音符做同音反復,富于動感且整體音響效果挺拔有力。而《雨后彩虹》中段“你是美的彩虹,你是希望的象征……”以上升線條為主,旋律呈波浪狀起伏跌宕,聲部豐富、音響飽滿卻有層次,并通過轉調后鮮明的調性色彩對比,體現一片欣欣向榮的氣氛。
再次,主題精神宏大的現代作品往往呈現出空闊深遠的特點,例如,《神州和樂》《草原頌》《大漠之夜》等,佛教題材的《神州和樂》(曲7《溫情滲漫》)48—49小節,聲部間利用不同樂器的空八度疊置及支聲復調的寫法,音域寬廣而音響通透,此時無”是“有”,“有”是“無”,“大音希聲”,“大禪不言”,體現的是佛愛無邊,大樂與天地同和意境中“力量感”的超越與無限。而《大漠之夜》中,無論引子部分的朦朧,還是高潮部分的強健,都潛藏著一種韌勁。
總之,中國合唱與中國社會現實結合,表現的是中國人的實際人生,表達的是民族的精神、思想和情感,創作主體和審美主體均與中國文化母體密切聯系,因而必然傳承了中華傳統文化精神,形成其獨特的美學邏輯和范疇。
①田曉寶:《當下多元化中國合唱的美學品格》,《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
②高阿蕊:《戰國策派的美學思想初探》,西南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第23頁。
③(魏)王弼、(晉)韓康伯注:《周易注疏》,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頁。
④張忠鏵編著:《論語類疏》,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頁。
⑤呂驥:《呂驥文選》(上),人民音樂出版社1988年版,第89—92頁。
⑥⑧王本朝:《尚力思潮與近現代中國思想文化轉型》,《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
⑦梁啟超、康雪編著:《新民說》,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年版,第92頁。
作 者:匡迎輝,暨南大學講師,博士生,研究方向:音樂美學與傳統文化;費勇,暨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廣州電視臺副臺長,研究方向:藝術傳播與當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