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2月13日,25歲的英國步兵維克多·格雷格正身處一座美麗的德國城市——德累斯頓。此前他在阿納姆戰役中被俘,又兩次試圖逃出戰俘營,結果被罰在一家肥皂廠勞動。每一天,格雷格都要在厚厚的雪堆中步行10英里(人家給了他一雙木底鞋)。最終,這個死不悔改的家伙縱火燒掉了肥皂廠,從而獲判死刑,被送到德累斯頓等候處決。關押他的是一所臨時“監獄”,除他之外還關有幾百個死刑犯。
那時候,就像他的監獄看守和其他市民一樣,格雷格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座城市將遭到恐怖的轟炸——人們普遍相信,盟軍會保全德累斯頓的文化遺產。畢竟,德軍在空襲中都放過了英國的歷史名城牛津城,盟軍難道不應該做同樣的事嗎?結果,事實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
格雷格將要親歷的,是一場常人難以想象的大屠殺。此后的幾十年,這個硬漢都將在德累斯頓轟炸造成的精神焦慮中度過。70年過去了,作為一位絕無和平主義思想的英國愛國者,格雷格仍然堅信,那些下令轟炸德累斯頓三天三夜的人應該被以戰爭罪處刑,因為這些人非常清楚,這場轟炸只是拿德國平民泄憤而已。

在那次大空襲之后,他走到了蘇軍推進中的前線陣地。以下就是他對那場轟炸風暴的回憶:
大約晚上十點半的時候,空襲警報突然轟鳴了起來。這種情況每天夜里都有,所以誰都沒當回事。但在短時間的沉默之后,一批導航飛機就開始投放標示目標用的信號彈了。我們頭上的房頂是玻璃做的,所以可以看到這些信號彈向地面飄落,它們發出的炫目強光照亮了整個天空。燃燒的磷不斷滴落到街道和房屋上。
就像在看慢鏡頭一樣,我們這些囚犯開始意識到,自己被困在監獄里了??词劓i上門就自己逃走了。與此同時,成百上千架重型轟炸機出現在城市上空,發出它們特有的低吟聲,離我們越來越近,聲音越來越響。囚犯們拼命砸門,大聲喊叫呼救。我則靠在旁邊的一堵墻上,盡可能低地蹲下去。
信號彈還沒有全落完,第一波轟炸機就已經飛到了我們頭上,千千萬萬發燃燒彈和第一批炸彈跟著就扔了下來。它們就像連串的鼓聲一樣,接連不斷地敲擊在地面上,天空的顏色也從明亮的白色變成了沉悶的紅色,來回舞動直到漸漸消失。轟炸機沒完沒了地在我們頭上飛過,扔下了大約四輪燃燒彈,炸穿了我們的玻璃屋頂,使之變成一堆橫沖直撞的碎玻璃片,把監獄里運氣不好的人們切成了碎塊。燃燒的磷會附著在傷者的身上,把他們變成了活人做成的火把——不管用什么方法,你都沒法把他們身上的火撲滅。于是,在四面八方的呼喊聲中,你還能聽到這些火把們的尖叫聲。到此為止,我還安然無恙——但也無恙不了多久了。
突然之間,一枚“滅區彈”——這種炸彈只要一枚就能把整個街區都炸平,故而得名——掉在了我們的建筑物外面,在它的沖擊下,我們面前的整面墻都沖里倒了下來,我也飛出去了將近50英尺,身上堆滿了磚塊和瓦礫。逐漸醒來后,我感覺到,建筑物里散發出的濃煙正被一股逐漸上升的氣流吹開,于是我趕緊把自己掙脫出來,踉蹌著走過廢墟,跑到建筑物外面。整座房子正在慢慢垮塌下來。我找到了其他幾個幸存者,而最讓我驚訝的是周圍的熱氣。不管我往哪兒走,火焰、濃煙和揚塵都向我襲來,而且到處都有周圍廢墟的磚頭在從天而降。
我們這群人里,大約有12個還能走路(連勉強能走的也算上)。在成片的廢墟中,還能看到其他這樣的小群體。烈火毫無預兆地從墻縫間噴射出來。飛機的噪音逐漸消失了,周圍僅剩的幾座完好無損的房子里便有人跑了出來,而廢墟中也能看到人們在拼命爬來爬去。我們踉蹌地走在一條寬闊的大街的殘骸上,周圍到處是火堆和堆積如山的廢墟。萬幸我腳上還穿著那雙大木底鞋,要是沒有這么厚的鞋底,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踏過那些閃著火光的灰燼。最后,我們成功地走到了一片開闊的地方,旁邊是一條鐵路線。
暫時安全了以后,又有另外一隊人向我們走來了:他們是消防員,有20多個人,車上堆滿了鋤頭、鐵鏟、水桶、繩圈和罐裝的飲用水。領頭兒的那個人讓我們站成隊列,從中挑選了幾個看著還能干活的人,包括我在內,然后就帶著我們走了,把剩下的那些傷者留在原地。
并不是每個人都想被送到不到500碼外的火災現場去當燃料,我們中就有3個人表示了動搖,沒有跟上來,結果領頭兒的就轉身掏出手槍,近距離射殺了其中的兩個人。第三個人馬上便以驚人的速度向我們跑來,立刻追上了我們。這就是我們當時的處境:一共30個人,領頭兒的還是個德國佬,對待任何問題的態度都是先開槍后問為什么。
一開始,我們找到了一些被炸彈轟到室外而且還活著的人。我們便在鋤頭和鐵鏟上裝上木頭片做成擔架,把這些人送了出去。大約兩小時后,我們回到鐵路線旁邊的那個地方,結果發現那里不但有很多人可以加入我們,而且鐵路上還停了一輛不知從哪兒來的食物車。就在此時,空襲警報聲又一次大作起來,人們便趕緊聚集成一個個小圈子,仿佛是想保護彼此免遭接下來的屠殺。

隨警報而來的飛機有幾千尺高,但火光中能反射出它們的大致形狀。當它們開始投彈時,我們就意識到,這一輪轟炸跟上一輪可完全不是一回事。新一輪的炸彈極為巨大,你甚至能看到它們下落的樣子。就連燃燒彈都跟上一輪扔下來的那些一米長的木頭棍不一樣了,這次扔下來的有四噸重,落地即炸,能把周圍半徑200英尺內的一切東西都火化掉。除了這些可怕的玩意兒之外,你還能看到比上次更多的滅區彈,每一個都有10噸重。
第一次空襲的核心地區離我們待的這片開闊地只有500碼的距離,所以我們能感覺到濃烈的熱氣,地面也不時震動一陣,我們的身體也不免隨之搖擺。這些還不算最可怕,最恐怖的那種東西按說應該稱之為“風”,但真是跟一般的刮風不太一樣——你會感覺到大片的空氣被熊熊燃燒的火堆猛吸過來,造成的氣流根本無法稱之為“風”,因為它吹到身上時,人會覺得像是被什么固體重物猛擊了一下。
第二次空襲開始約15分鐘后,地上被炸得像火山爆發一樣升起了巨大的云團和煙霧。在轟炸結束以后,空氣又被極為猛烈地吸向火山中心的空洞處。就在這種情況下,領頭兒的那個人居然還想在轟炸結束后立刻讓我們開進到爆炸中心去。
轟炸在30多分鐘后結束了。盡管空中還有轟炸機在盤旋,但地面上的事情現在才是真正重要的了。一切事物都在燃燒,就連馬路都被燒成一團團的泡沫,柏油也發出嘶嘶的聲音。大塊大塊的建筑材料在空中飛來飛去,直到被吸進漩渦的中心。我們能看到一些緊緊抓著什么東西想保住性命的人們,終于還是被“風”帶走,扔進200米外越來越深的熔爐之中。

還有一小隊人想要穿過眼前的馬路,跑到這邊來加入我們,結果卻陷在了柏油融化后形成的泥潭之中。經過痛苦的掙扎之后,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失去力氣陷到地面里,在一團團煙霧和火光中痛苦地死去。各種身材、形狀和年齡的人們都這樣慢慢地被吸進了死亡的漩渦,然后突然就高速地飛進了火柱,頭發和衣服便燃燒起來。
而且,就好像魔鬼本人覺得這些人所遭受的折磨還不夠帶勁一樣,在風的轟鳴和火場中心的嘯叫中,還一直傳來無休無止的慘叫聲,都是來自那些正在被烤成人排的人們。我們這些人之所以能活下來,全是因為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有充足的氧氣可供呼吸。而且,隨著火勢愈燒愈烈,我們也暫時放棄了一切前往市中心的打算。天空中是煙的世界,地面上是火的海洋。空氣的溫度極高,就連呼吸都會覺得灼痛,結果我們不得不退回到一小片安全地帶。在凌晨時,有幾伙人趕來修補路上的彈坑,重新鋪設被炸爛的鐵軌,等到上午時就趕來了一列貨車。德國人真的是這樣的,他們腦子里最重要的東西永遠是他們自己的胃。列車中心的一節就是餐車,里面裝著熱湯、黑面包和40加侖德式人造咖啡。
吃完飯以后,我們40多個人跋涉在冒著黑煙的余燼中,盡量避免附近仍在熊熊燃燒的巨大“篝火”。其他隊的人負責挖開大堆的石塊并清理出道路,我們則要挖開廢墟,讓地窖們重見天日。結果第三次空襲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這次來的是美國人,他們是專門來炸鐵路線的。也就是說,所有昨夜逃過一劫的人們,今天都肯定是躲不過去了。而盡管美國人扔的炸彈比英國人的要“溫和得多”,但也還是有很多人在空襲中死去。
空襲結束時,我們繼續清理地面,用撬棍和鎬撬開地窖的頂棚。里面都是些昨晚的死者的遺體,通常都在高溫的炙烤下縮小到了他們原來身材的一半左右。三四歲的兒童都被完全熔掉了。不過,大部分人的死狀都還算安詳,他們在死前都已經因為缺氧而失去了意識。
我們把這些遺體都拖到了地面上,檢查了他們身上的身份信息,然后便堆成一團,等待火化——這算是那天最容易的事情。即使是我們中最厲害的硬漢,也不會愿意靠近空襲的中心地區,因為那里的火勢仍然猛烈。但在干活之前我們已經吃上飯喝上水了,而且巨大的吊車還從鐵路線周圍吊出來幾節舊的車廂,我們在里面休息得很好。
到了第三天,我目力所及的一切地方都能看見十幾個人一組的小團伙,而且隨著我們越來越接近城市的中心,大家也開始要面對最艱巨可怕的工作。我們遇到的有些尸體已經嚴重脆化了,一碰就會垮成一團煙塵和干肉。但德國人就是特別照章辦事,他們非要我們把一切能辨清身份的尸體都裝進袋子里。我們都覺得,明天的工作可能會比這還要糟糕。但是,一旦受命去翻檢一個可能會發現幸存者的新地區,我們所有人的精神都會為之一振。

我們開始向一個小廣場前進。那里本來鋪著青草,現在則成了一大片灰沉沉的土堆,一腳下去踩不到底。我們打開了前三個避難所,里面空空如也,但反復檢查第三個地點后,我們發現了一條通往另一處避難所的管道,那個地方的出入口已經被倒塌的房頂擋住了。把一切清理干凈后,我們打開了出入口,在里面發現了4個女人和兩個小女孩,都還活著。我們大聲歡呼起來,感覺就好像自己是什么英雄一樣——這里沒有什么敵人,沒有仇恨,只有一種仿佛實現了什么成就的快樂。不幸的是,這樣的事情只發生了這一次。次日,我們目擊的慘劇完全抵消了救人帶來的快樂。
當時,穿過火焰仍動輒躥到100英尺高的街道,我們來到了一處集體避難所的大門前,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才把它打開,結果門剛推開一英寸左右,里面便發出了嘶嘶的響聲——灰塵正被氣壓吸進戶外的空氣中。門打開后,我們聞到了一股可怕的味道,然后那最為恐怖的景象也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屋里沒有一具完整的、看起來像是人類的遺體,只有一塊塊的骨頭和燒焦的衣服碎塊。這些東西全都堆在地面上,被一種像果凍一樣的東西粘連在一起。地面上根本找不到人類的肉體,只有像膠水一樣的人體脂肪和骨頭,都有好幾寸厚。
現在我們知道了,在市中心的避難所里我們可能會遇到什么。但我的命運最終不是那樣。那天晚上,他們通知我要讓我回去坐牢——所以我就悄悄溜走了,穿過橋梁,一路向東,去找蘇聯人駐守的地方……
我一定漏掉了很多事情。時不時的我就會回憶起一些片段,卻想不起任何具體的事物。我那幾天里的所有經歷,都被那些可怕的災后任務壓倒了。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有那些最恐怖的畫面。像德累斯頓的烈火一樣,這樣的回憶仿佛永遠無法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