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39年到1945年間,柏林附近的廣播電臺以多種語言向世界各地發送短波廣播,其中就包括在中東和北非播放的阿拉伯語節目和在伊朗播放的波斯語節目。這些廣播的具體內容,向我們展示了仇恨觀念全球傳播史上的黑暗一頁。當然,這些節目的意義也并不全是圍繞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自從 2001年9月11日以來,各國學者們便開始討論納粹的反猶主義與伊斯蘭極端勢力的反猶主義之間的傳承和異同。這些電臺廣播節目顯示,納粹的阿拉伯語宣傳在相當程度上將極端反猶主義帶進了中東世界,而當地的伊斯蘭反猶主義潮流與之找到了共鳴。
德國政治學家馬蒂亞斯·坤澤爾2007年的著作《圣戰與仇猶:伊斯蘭主義,納粹主義與9·11的根源》中,詳細地列出了納粹意識形態影響伊斯蘭主義思想家(如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的哈桑·班納和薩義德·庫特卜,以及著名巴勒斯坦領袖哈吉·阿明·侯賽尼)的過程。當代的例子也可謂比比皆是。巴勒斯坦軍事組織“哈馬斯”的創始綱領中,就引述了一些曾在20世紀的歐洲流行一時的反猶陰謀論。“基地”組織發起的反“錫安主義十字軍聯盟”和伊朗總統艾哈邁德·內賈德的反猶言論所體現的,正是納粹和法西斯主義者的反猶論調與伊斯蘭主義者的反猶觀念的融合。當然,所有這些中東的組織和勢力都有其本土的、非歐洲的思想來源和行動動機,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納粹宣傳及其散播,顯然是激進派伊斯蘭主義發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1939年9月,希特勒入侵波蘭以后,德國駐北非和中東各地的使領館都紛紛關閉,這對納粹的宣傳工作造成了非常不利的影響。1941年到1943年間,隨著德軍在北非的戰事愈演愈烈,共有成百上千萬份納粹傳單在北非得到散發,或是通過飛機,或是通過隆美爾非洲軍團的宣傳隊。不過,在一個成年人識字率還不到20%的地區,電臺仍被認為是最有效的傳播媒介。類似“柏林電臺”和“自由阿拉伯主義之聲”這樣的廣播站,將納粹的宣傳口徑和中東的現實環境聯系了起來。
需要注意的是,在納粹政權的阿拉伯語廣播中,只有一小部分幸存于戰后的德國檔案。不過,在1941年秋天,駐埃及的美國使館便開始著手制作納粹廣播的逐字英文翻譯了。一直到戰爭結束,該使館都將每周制作一份名為“軸心國阿拉伯語廣播”的文摘,寄發給華盛頓的國務卿。用現代情報工作的術語來說,這種做法叫作“公開來源的情報收集”,也就是說,全面收集和調查敵人在公開場合發表的言論。就我現在所了解到的情況,“軸心國阿拉伯語廣播”堪稱是包含了最完整的相關資料。納粹德國爭取阿拉伯和伊斯蘭世界支持的巨大努力,在這些資料中得到了最全面的體現。
德國宣傳人員的工作并不輕松。納粹意識形態的核心之一就是所謂雅利安人在人種上的純潔和優越,對納粹外交官們來說這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會嚴重影響到他們爭取阿拉伯世界的盟友。在戰前,德國官員曾經花費很大精力去安撫阿拉伯人,比如說在1935年的《紐倫堡人種法》出臺后,德國人就要向他們反復保證,這種法律完全是針對猶太人的,絕對不會打擊到非猶太的閃米特族人。
除此之外,阿拉伯領導人們還得到了私下的保證:第三帝國反對英國和法國的殖民主義,更反對猶太復國主義者對巴勒斯坦的企圖。不過,墨索里尼對環地中海地區的帝國野心仍然是一個障礙,使得軸心國列強很難公開表示支持阿拉伯獨立。等到了1942年夏天,事情就容易多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當時都堅信他們將很快贏得北非的勝利,因此便公開發出呼吁,要求終結這一地區的殖民主義。此后直到戰爭結束,中東地區的納粹廣播都在無休止地散布反美、反英、反蘇,尤其是反猶太的宣傳,堪稱是不折不扣的仇恨宣傳。
這種阿拉伯語納粹廣播的存在,還要拜那些親納粹的阿拉伯流亡者所賜,他們為了躲避英國人而來到柏林,與德國外交部展開了合作。在這些流亡者中,最有名的莫過于耶路撒冷的穆夫提(伊斯蘭教教職)阿明·侯塞尼,他是當時巴勒斯坦最重要的政教領袖。此外還有拉希德·阿里·蓋拉尼,此人曾于1941年在伊拉克發動親軸心國的政變,結果很快被英軍彈壓下去。這兩個人都是在1941年去的柏林,為軸心國提供了難得的新戰斗力:作為阿拉伯人,他們可以用通俗、流利、激情四射的阿拉伯語發表納粹的主張。在兩人出現之前,阿拉伯語廣播嚴重依賴德國東方學家的專業素養和駐中東地區德國外交官所提供的當地知識。

在這些早期的納粹廣播中,第三帝國往往被描述成阿拉伯民族主義者和“穆斯林原教旨主義者”的好朋友。節目中很少提到希特勒及其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的演講,而是在評論中東當地政治事件的同時,夾帶一些對《古蘭經》的選擇性引用和解釋。每次廣播的開頭都是同一句呼喊:噢,穆斯林們!然后便呼吁他們回歸到《古蘭經》的教導。在1940年到1941年的冬天,有多次廣播節目都指責穆斯林“落后”,因為他們“缺乏對上帝應有的敬畏”。廣播聲稱,穆斯林應該回歸到傳統的伊斯蘭教,這樣才能戰勝他們的敵人。
這種呼聲體現出了納粹宣傳既反動又現代主義的特征,將現代科技和排斥現代自由民主價值聯系起來。借助這樣的聯系,早期的阿拉伯語宣傳將納粹的意識形態和《古蘭經》的教誨聯系了起來,制造出一種“密不可分”的效果。
等到侯塞尼和蓋拉尼來到柏林以后,廣播節目就變得更有技巧了,可以自如地將納粹的“二戰”視角和阿拉伯民族主義的主題聯系起來,再配上一些花樣百出的修辭手法——今天的我們稱之為“原教旨主義”或者“激進派伊斯蘭主義”。
1942年7月3日,隆美爾的非洲軍團開始向亞歷山大港以西60英里的阿拉曼開進。一家名為“阿拉伯語柏林”的電臺宣布,德國和意大利的軍隊將要“確保埃及的獨立與主權”,并“解放整個近東,使之擺脫英國的奴役”。侯塞尼在電臺中歡慶隆美爾的“光輝勝利”,并宣稱:“軸心國的軍隊正在打擊的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英國人和猶太人。”
在德國,納粹的宣傳通常都會指責猶太人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舉例來說,希特勒就曾有過著名的言論,稱戰爭最終將不會“導致雅利安人的滅亡,而是要讓歐洲的猶太人種滅亡”。在對中東的廣播中,納粹重申了這一說法,宣稱英國和美國都是猶太人的傀儡。納粹警告說,如果盟軍贏得了勝利,猶太人將會統治阿拉伯世界,猶太復國主義也將大獲全勝。廣播中稱,對于政權正全力“實現希特勒的預言”(消滅猶太人),德國人民都感到由衷的欣慰。因此,他們呼吁,中東廣播的聽眾朋友們也應該參與到屠殺猶太人的活動中去。
1942年7月7日晚上8點15分,“自由阿拉伯主義之聲”電臺播放了一段值得注意的節目,名為“殺掉猶太人,別讓他們先動手”。節目一開始就撒下了彌天大謊:“有一大批猶太人居住在埃及,還有一批波蘭人、希臘人、亞美尼亞人和自由法國人都得到了手槍和彈藥,準備在英國被迫撤出埃及后跟埃及人開戰,直到最后一刻。”

廣播還宣稱:“在英國人這種野蠻行徑面前,如果埃及人要保住他們國家的生命,就應該團結如一人地站出來,在猶太人有機會背叛埃及人民之前把他們全部殺掉。埃及人民的義務就是要消滅猶太人,毀掉他們的房屋。……你必須要殺掉猶太人,不然他們就會先向你下手。殺掉猶太人吧,他們搶走了你們的財產,還在密謀想要破壞你們的安全。敘利亞、伊拉克和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民,你們還在等什么呢?猶太人正在密謀策劃,準備凌辱你們的女人,殺害你們的孩子,還要消滅你們自己。根據伊斯蘭教,你們有義務捍衛自己的生命,而唯一的捍衛方法就是去殺猶太人!這是你們擺脫那個骯臟人種的最好時機!他們篡奪了你們的權利,為你們的國家帶來厄運和毀滅。殺死猶太人吧,燒掉他們的房子,砸爛他們的商店,消滅這些英國帝國主義的卑鄙支持者。你們通往救贖的唯一希望,就是在猶太人動手之前,先動手消滅掉他們。”
這種廣播節目將世俗性的政治指責和伊斯蘭教的宗教呼聲混合起來,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吸引力。這種呼吁在納粹的宣傳中也并不多見,因為它直接明確地表達了種族滅絕的思想。通常來說,他們不會直接表達這種呼聲,而只會大肆宣揚猶太人有多么卑劣和強大。
最近,還有幾位德國歷史學家發現,德國情報機關的特工曾在這一時期向柏林報告,只要隆美爾能夠抵達開羅和巴勒斯坦,軸心國將可以仰仗埃及軍官團中某些人的支持,“穆斯林兄弟會”也愿意幫忙。學者們還發現,當時有一支黨衛軍的部隊正準備飛往埃及,以在中東地區實施屠殺猶太人的“最后解決方案”。最終,英國軍隊和澳大利亞軍隊在阿拉曼戰役中戰勝了隆美爾,這一切才沒有發生。
那么,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對納粹宣傳的反響究竟如何呢?相關的研究已經開始進行了,但大量問題還有待能夠通讀阿拉伯語和波斯語的學者去深入探討。比較明確的是,就像梅爾·利特瓦克和埃舍爾·韋伯曼在他們重要的新作《從同感到否認:阿拉伯人對大屠殺的反應》中所指出的那樣,二戰后歐洲政治中對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的那種強烈的排斥,在中東卻遠遠不是同樣盛行。在1945年6月的一份報告中,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前身“戰略情報局”曾表示,“在近東,公眾對審判戰犯的法庭漠不關心。聯系到近東對盟國列強中某些國家的帝國主義所表示出的敵意,這里存在一種傾向,對那些協助過軸心國人,他們并不反感,反而心懷同情。”戰略情報局最終總結,在這一地區,如果要把親軸心國的阿拉伯領導人——如侯塞尼和蓋拉尼——送上法庭,那恐怕是得不到人民的支持的。

在戰后的前幾個月里,歐洲各地屠殺猶太人的情況都已經遭到了披露,但在中東地區,阿拉伯和伊斯蘭主義極端分子對猶太復國主義的敵視仍絲毫未改。1946年6月1日,戰略情報局在開羅的辦公室發給華盛頓一份報告,討論了在侯塞尼重返埃及的時候,本地要人哈桑·班納向阿拉伯聯盟發表的一份聲明。班納是“穆斯林兄弟會”的領袖,他盛贊侯塞尼是一位“英雄”,“在希特勒和德國的幫助下,他挑戰了一個大帝國,并堅持與猶太復國主義作戰。如今,希特勒和德國已經離去了,但阿明·侯塞尼還將繼續作戰……這樣一個人的生命能夠保全,背后必然支撐著一種神圣的目標——猶太復國主義的敗亡。阿明,前進吧!真主與你同在!我們是你的后盾!我們愿為了你的戰斗而犧牲自己的性命。直到戰死!繼續前進!”
班納希望侯塞尼能夠在希特勒和德國離去之后“繼續作戰”,這足以說明,在班納看來,阿拉伯人對抗猶太復國主義的斗爭正是納粹襲擊猶太人的斗爭的延續。此外還有“穆斯林兄弟會”的另一位領袖賽義德·庫特卜,他在兄弟會內部擁有極其巨大的影響力。他把歐洲的反猶主義觀念引進過來,并整合打造出一種新的圣戰意識形態。他在20世紀50年代初寫就的一篇題為《我們與猶太人的斗爭》的文章,至今仍是激進派伊斯蘭主義者心目中的重要經典。該文于1970年重印,在沙特阿拉伯王室的推動下被散布到世界各地。在文中,庫特卜指出,猶太人是伊斯蘭教“不可調和的死敵”。因此,他表示,猶太人必須要遭受“最殘酷的懲罰”。庫特卜宣稱,正是為了懲罰猶太人的“邪惡行為”,真主才把希特勒派至人間。基于這種觀點,庫特卜認為大屠殺是正義的。他并不否認大屠殺的存在。結果,在他的這種分析文章的影響下,“哈馬斯”綱領的作者們也將20世紀的納粹意識形態與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主義聯系了起來。他們寫出的章程將猶太人列為法國大革命、俄國十月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罪魁禍首”。在“哈馬斯”看來,所有這些事件之所以會發生,都是為了猶太人最終統治世界的目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和當代極端派伊斯蘭主義的表達中,隔著幾十年和無數新近事件的距離。然而,這些阿拉伯語宣傳廣播的內容,卻給我們提供了足夠強大的證明:納粹主義和激進派伊斯蘭主義之間,有著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的一致傾向。納粹時代的柏林締造了這種觀念毒素,又將它散布到中東各地,至今仍在塑造著這一地區的極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