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終至|大戰后的世界

1946年和1947年間的冬天，給所有的親歷者都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歷史學家康瑞利·伯內特就是其中一個，他曾稱其為“冰雪巨災”。山區三分之一的羊死掉了，東安格利亞的積雪堆到了14英尺高，諾福克海岸漂浮著可怖的浮冰，結果北海看起來簡直像北極一樣。

倫敦的氣溫降到了零下16度，而且鐵路系統也癱瘓了。礦區無法采煤，發電廠的儲備瀕于枯竭，結果截止2月共有250萬人因電力短缺而失業。這場災難到3月底才結束，（緊接著又來了一場旱災。）尤其令事態惡化的是，英國的氣候本來相當溫和，因此相比于中央供暖，英國人對低效的燃煤有種特別的偏好，一到冬天到處都是爆裂的管道。喬治·奧威爾雖然當時沒說什么，但后來也把他嚴重的肺病歸咎于倫敦的那個冬天。他最終死于肺病。

在那個冬天的歐洲大陸，越往東走情況就越是悲慘。在德國，由于水道結冰和鐵道癱瘓（有些完全崩壞），物資完全沒法運輸。轟炸造成的廢墟此時還是一片狼藉，碎石堆里的人們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需要做交易的時候，他們要么以物易物，要么用大幅貶值的馬克交易，鈔票上印著無數個零。美國國務卿喬治·馬歇爾曾透過火車車窗目睹了這種景象，當時他在前往莫斯科參加外長會議，正是那年的仲冬時節。在英國，面包從前一年夏天就開始配給了（男性勞動力每周500克，其他人折半），其他東西的配給額還要更低，茶、培根和劣質奶酪50克，油脂和糖250克。蛋粉當時也成了好東西，加在水里可以做成糊糊，勉強能夠下咽。而相比之下，當時的英國人過得還不算最慘，法國人得到的官方配給比他們更少得可憐。德國人則干脆就在挨餓，死亡數字無法確定——除了600萬參戰者之外，也許還有900萬人。1946年，那600萬軍人拿著行李箱被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驅逐出境，隨即被丟棄在德國新邊境上臨時搭建的營區里。

在歐洲大陸，大部分地區的情況都糟糕透頂。法國先前是戰區，而且波及面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還要大：那次受影響的只有13個東北和北部的省區，二戰時有74個。納粹占領者的強盜政權還在法國統治了4年，造成了可怖的后果——舉例來說，圖爾昆的新生兒死亡率幾乎達到了10%，還有許多人因缺乏維生素而身患佝僂病等發育障礙疾病。鐵路系統的運轉情況極差，從巴黎到斯特拉斯堡要坐15個小時火車。通貨膨脹一刻不停，因為紙幣能購買到的工業產品總量只相當于1929年的三分之一。在1945年5月的巴黎，每天的配給只能提供1500卡路里的熱量，而最低標準通常是2000卡路里。在“馬歇爾冬天”，每天的面包配給是250克，有時甚至只有200克。1946年，法國半數的煤都來自美國，而不是魯爾區。燃料短缺情況非常嚴峻。糧食也出現了短缺，因為吃糧的是牲畜而不是人——農民不愿意用糧食換紙幣。相比之下，意大利的氣候雖不算最糟，但其處境卻要更惡劣。南方的大部分地區都在忍饑挨餓，各方都在爭奪這個半島；北方的內戰仍在持續，造成了數以百萬計的難民。1947年有160萬人失業，就連有工作的人的工資也因為通貨膨脹而價值減半，常常要靠受補貼的食堂才能生存下來，每周只能吃上一頓肉。按照歐洲其他地區的標準，意大利算是比較落后，有幾百萬人還是農民，瘧疾仍能制造麻煩。南方大地主和農民之間也不時會搞得很緊張，以至于會發生暴力的占地事件，鬧到武裝警察出來反擊和殺戮參與者的地步。

這兩個國家的政局都瀕臨沸騰。共產黨成為了最大的政黨，坐擁三分之一的選票，手中還掌握著各個工會組織。1947年3月上旬，當喬治·馬歇爾在滿目瘡痍中前往莫斯科時，他非常清楚，共產黨有可能會發動政變奪取西歐。在東歐，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只剩下捷克斯洛伐克一個議會民主國家，而即使在該國，共產黨也已經拿下了五分之二的選票。而就馬歇爾要去參加的這次莫斯科會議來說，類似的討論中歐問題特別是德國問題的外長會議也已經開過好幾次了。這次會議拖拖拉拉開了幾個禮拜，也照樣沒能達成什么結論。而且，眼前還出現了一個顯眼的問題，那就是蘇聯可能利用緊張局勢來加速其共產主義擴張。在德國問題上，歐內斯特·貝文曾說過，蘇聯的打算就是“東西自己去搶，代價別人去扛”。俄國人在戰爭中遭到重創，他們現在想通過巨額賠款撈回來，而且還想讓德國人永遠無法翻身。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命運，德國人甚至可能會把共產黨選上臺。當時蘇聯跟德國還沒有和平協議，但在1946年到1947年之交，他們跟別的國家已經簽好協議了。在羅馬尼亞和波蘭這樣的國家，共產黨承諾要讓德國和匈牙利割讓土地，以此贏得支持。

在西歐，第二次世界大戰同時也就是一場內戰，而且共產黨在各國抵抗運動中的實力非常強大。馬歇爾從莫斯科回來時很清楚，法國和意大利根本抵擋不了46、47年那個冬天所造成的后果。事實上，看著美國狼狽不堪的樣子，斯大林還頗為洋洋自得。各國的共產黨都在他的掌控中，因此他很清楚美國可能會失去整個歐洲。在軍事實力上，美國人或許強大無匹；但如果西歐自然而然地倒向共產黨，而美國國內又因為歐洲的陷落而出口乏力，從而面臨經濟問題、無法為大量返鄉的退伍軍人提供工作的話，那美國人也將面對嚴重的經濟危機。斯大林很清楚這些情況，他手里有一堆占據各國高位的間諜——唐納德·麥克林是英國駐華盛頓使館的第二號人物；金·費爾比是英國情報系統的主管之一；亨利·達斯蒂埃·德·拉封是1945年起成為法國政府領袖的戴高樂將軍的貼身隨從；安東尼·布朗特在英國情報系統也是消息非常靈通；約翰·卡爾克羅斯是倫敦內閣的國防委員會的首席公務員，他泄露了原子彈機密；阿爾杰·希斯和哈里·懷特都在美國政府任職。蘇聯手里的間諜實在太多了，以至于斯大林都不看他們提供的東西，因為他不相信這些人物真的會是間諜。麥克林叛逃到蘇聯后，被安排到西伯利亞的偏遠地區教英語，結果差點在那兒酗酒而死。后來，外交部一位出色的年輕人——亞歷山大·列別捷夫——把他救了出來。斯大林和他的外交部長維亞切斯拉夫·莫洛托夫都認為共產主義將大獲全勝，因此不想讓莫斯科會議順利舉行。

從1945年說起，當時美國認為歐洲的主要責任要由英國來承擔，所以美軍就大批大批地撤了。美國人還暫停了之前的“租借”式經濟援助，連其艦船被調轉回到大西洋中部去了。不過，英國在1947年的冬天遇到了危機。這個國家打了五年半的仗，其黃金時期是在1940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當時英軍阻止了納粹德國對整個歐洲包括俄國的吞并。隨著戰事推進，美軍所占的比重變得越來越大，一直到1944年下半年的一個關鍵性的時刻，法國戰場上的美軍人數超過了英軍。美國人還很有錢，其經濟在戰時生產的驅動下頗見繁榮，結果到1945年時，美國的制造業占到了整個世界的一半。不過，英國仍然認為，作為盟友，他們在分配戰后世界時和美俄的地位是平等的。就連非常清醒且幻滅的評論家都這么認為。喬治·奧威爾曾在美國的《黨人評論》上報導過倫敦出現的麻煩，包括可怕的食物和說來就來的空襲等等，結果他也認為英國在解決戰后問題上能夠說了算。還有一位非常聰明的歐洲專家休·希頓·沃特森也這么看，他的父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和平協議中曾起過作用。但這些人很快就認識到，英國在實力上實在是有其局限。事實上這個國家已經破產了，戰爭賦予了它巨大的責任，卻沒給它足夠的實力去承擔。

比如說，總計噸位1200萬噸的英國船只沉沒了；英國的進口額是出口額的6倍，弄得美國的物價在1946年都上漲了47%；外債也很嚴重，英國的海外資產在其國外投資中比重最大，結果為了打仗也都賣掉了；戰時領袖溫斯頓·丘吉爾擁有崇高的國際聲譽，在世界各國都受到人們的敬愛，但他已經是個非常過時的人物了——出身貴族的他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偉大帝國中長大成人，而如今他主持的國家已經面目全非；之后數年里，英國的各項戰時規定還要維持下去，比如說，人們仍要每三天一次憑票從定點的食品店購買面包；當時還出售一種不用花美元買的南非杖魚，雖然味道駭人，但人們沒有別的東西可吃。在戰后好幾年里（直到1954年），這種由貧困和物資券組成的生活都沒什么改觀，結果大家都覺得不認識這個國家了。在描寫戰時英國的著作中，小說家伊夫林·沃的三部曲作品《榮譽之劍》堪稱最佳，而在他看來，戰后的英國簡直像是被外國占領了一樣。許多才華橫溢的人都移民了。比如丹尼斯·希爾斯，他是個標準的英國奇人，戰爭期間在波蘭和當地人一起作戰。反攻開始后，他又反過來出手幫助了很多不幸幫德國打過仗的蘇聯人。回家后，他目睹了赤貧混亂的英格蘭，也經歷了雪上加霜的氣候。結果就在這時，他正好看到了土耳其的安卡拉大學招募教師的廣告，便一走了之了。

像丹尼斯·希爾斯一樣，很多杰出的英國人都移民了，而且不只是因為貧困。在1945年的選舉中，工黨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開始搞社會革命了，喊出了“我們當家做主”這樣的新口號。偉大的丘吉爾被推翻了，全世界都倒吸了口氣，但是政壇的形勢其實早就有利于工黨了。保守黨的形象和30年代聯系在了一起，也就是說，該黨所象征的是大規模的失業，以及對希特勒的“綏靖”嘗試。許多人都相信，如果西方列強能在1938年站出來抵抗希特勒，那當時他們就能阻止住他。很多最厲害的作家都這么說。此外，英國還有一套歷史遺留下來的奇特的階級制度，在這一制度下，社會上存在著兩個“民族”，在穿著、談吐、飲食和教育都涇渭分明。奧威爾曾告訴他的美國讀者，如果說戰爭初期的英國駐美大使哈利法克斯爵士能代表英國，那印第安紅番的酋長就能代表美國了。到1945年，階級對立至少在大城市里已愈演愈烈，連一些已經是中產階級了的人都受其影響。

1945年選舉上臺后，工黨開始執行他們頗為激進的規劃。重工業、煤、港口、鐵路等所謂英國經濟的“制高點”都被他們國有化了；教育變成免費的了，即使對交得起學費的家長也是如此；健保也被交由新成立的國民保健署管理。這一機構取代了之前存在的慈善機構和盈利機構，以及19世紀后成長起來的大量私營保險項目（都是由可敬的工人階級和很多中低階層中成長起來的“互助會”來管理）。總之，工黨的信條是“平等”，而在很大程度上，平等已經通過當時的稅制實現了——那些本來交得起學費的家庭現在都遇到了困難。

那時候，還有一種論調在支持這些做法，即國家能比私人更好地解決問題。該觀點植根于30年代，當時私營企業意味著大規模的失業。戰爭留下的經濟模式也影響深遠，英國人還對其頗為自得，他們覺得這種模式將被廣泛效仿，成為介于美式資本主義和蘇氏共產主義之間的“第三條道路”。早在1945年，后來領導工黨的邁克爾·富特就曾告訴國會，這個國家正處在其實力的巔峰，能提出“一種獨特的東西”，將共產主義的“經濟民主”和西方的“政治民主”結合起來，成為一種不需要勞改營的社會主義。配給制當時還運轉良好，健康狀況也在戰時有所改善，因為工人階級兒童得到了富含維生素的配給食物——比如橘子汁——而且吃不上糖。當時還有一種普遍的信念，認為雖然有德軍的轟炸，船運也遭到潛艇的襲擊，但戰爭時期的經濟還是運轉得非常成功。當時經濟的三分之一都被投入到了“轟炸機攻勢”中，因此德國各城市的斷壁殘垣都可以所是宣示著英國的經濟成就。于是，國家接管、政府計劃和發展福利國家就顯得頗有道理了。

站在相反立場上的人們少之又少，以至于他們被歷史學家A·J·P·泰勒嘲笑為“路易十四王宮里的詹姆斯黨人”——一群想要復辟斯圖亞特王朝而脫節于故國現實的人物。但即使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現實也已經站在了這些被認為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們一邊。危局在戰爭結束后的第二個冬季到來了。錢已經要花光了，政府無法就何為當務之急的問題統一意見。當時的說法是，“法國通過混亂得到了秩序，英國通過秩序得到了混亂。”

倫敦的大片地區還留著被轟炸過的建筑物，冬天看起來又抑郁又愁人。在當時的配給制下，你每四周才能買到一雙襪子。在此前的1946年，美國貸給了英國37.5億美元的貸款，因此英國可以放心地花美元，但貸款的前提條件是英鎊可以自由兌換成美元，不受戰時管制的約束。歷史學家肯尼思·摩根就曾經宣稱，工黨正是靠著貸款才得以貫徹其規劃。此外，這筆錢還有一層意義，那就是美國可以跟英國自由地進行貿易了。

兌換于1946年啟動，外國人便動手把英鎊成批地兌成美元。每周都有近2億英鎊打了水漂。工黨政府事實上是敗在了這一點上，此后它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能量。在1950年舉行的下屆選舉中，工黨之前擁有的巨大優勢崩潰了，1951年他們更是輸掉了選舉。不過，錢雖然花光了，但國內的規劃已經完成而無路可退了：之前各式各樣的改革所造成的“福利國家”已基本成形。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任何國家在這方面復制英國的模式，即使是有所借鑒的國家也都對之進行了重大的修正。德國在某種意義上是幸運的，他們遭遇這個冬天之前沒搞過任何戰后社會改革：聯邦德國政府在草創的時候，沒有沾染任何1945年式的社會主義狂想。

不過，在英國的內閣各部中，也許還是外交大臣的處境最糟。這個國家受了嚴重的內傷，卻還要繼續承擔過去的責任，而且這些責任都變得比以前麻煩多了。印度這個“皇冠上的明珠”變成了負擔，而正如當地民族主義領袖甘地所說，此時的帝國是由幾百萬個破產了的地產項目組成的。帝國的根基已經脫落了。此時此刻，一場爭奪大英帝國繼承權的戰爭正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展開——在印度，戰爭的一方是最終建立了巴基斯坦（“圣潔的土地”）的穆斯林，另一方則是包括了南方穆斯林在內的其他所有人；在巴勒斯坦，交戰的是英國人、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三方。

1945年以后，西方的各個帝國都解體了。早在這之前，它們的威名就遭到過日本的重創，而要讓英屬印度這樣的地區得以維持，這種帝國威名所帶來的“超凡魅力”實在必不可少。在那個人口達4億的次大陸上，英國人除了駐軍之外只有6萬人，卻得以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控制這一地區。部分原因當然是印度內部的分裂（丘吉爾曾說它“要算是個國家的話那赤道也算”），不過駐軍也起到了作用，一直到最后時刻之前，他們的表現都非常優異；此外，英國人也一向尊重法治（除了一兩次臭名昭著的例外）。1904年時的總督柯曾爵士絕對不是什么笨蛋，他就曾說過，英國應該一直留在印度，“直到永遠。”但到了20世紀30年代，整個體制都已經支離破碎了。印度出現了民族主義的知識階層，由尼·喬杜里這樣的人物組成——作為一個孟加拉人，他的英語比大部分英國人都好。剛作為民族主義者站出來時，他的表現就像個棕皮膚的英國人，如果印度的獨立進程和加拿大一樣的話，他將是英聯邦和整個帝國的英雄騎士。然而目標成真之后，他卻很快地感到了幻滅。他衷心熱愛英國，但他的異族外貌有時就是會招致不可理喻的羞辱。而孟加拉是印度民族主義的心臟，本身就是個特殊區域（還是英國統治最悠久的地區）。英國人開始倒臺時，孟加拉也跟著一起完蛋了：各種潰爛化膿的仇恨都暴露了出來，印度的獨立將被其損毀。喬杜里后來移民去了英國，結果卻發現，不列顛本土也因為帝國的消逝而陷入了文化上的貧瘠。

事情早已非常明顯了，英國人不會再一直呆下去。困難之處在于，上哪兒去找一個可以委以重任的繼承者。印度變得越來越激進，英國統治的威望遭到了破壞；到1946年，破壞政府建筑的行為已成常態，甚至還出現了一些危險的信號，表明駐軍的忠誠都已經有點可疑了。結果，現代印度的巨大悲劇很快就開場了。要讓印度人主宰的國大黨跟穆斯林聯盟達成一致已經沒有可能了，大家匆匆忙忙就決定了分治。用非常清醒的克里斯托弗·貝爾的話來說，這是一場“瘋子地理學家的噩夢”。孟加拉有2500萬印度人，還有3500萬穆斯林，幾乎不可能被分治，結果有800萬人遷離。沒有了加爾各答的“東巴基斯坦”則成了一個“經濟災區”，光產黃麻卻沒有磨廠，同時又跟巴基斯坦其他地區相隔千里。1947年春夏期間旁遮普的分治也搞得非常野蠻，當地混居的數量頗大的錫克教徒被分給了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國，結果火車上運來了成堆燒焦或開膛的尸體。英國在印度的統治收場得如此凄慘，也預示著英格蘭本土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末代總督蒙巴頓爵士曾被稱為是爛嘴里的一顆金牙，后來這個笑話就被拿來形容君主制了。在撤退中，沒有一個英國人死亡，但很快印度和巴基斯坦就爆發了戰爭，為的是一大片叫克什米爾的爭議地區。

最奇怪的是，英國在1945年的時候還在致力于擴張帝國。越南和印度尼西亞都駐有英軍，他們被拉來協助當地的法國和荷蘭統治者。為了完成任務（在緬甸也是），他們不得不動用幾十萬日本戰犯來撲滅當地民族主義者的反抗。對于歐洲傳統地位的喪失，法國和荷蘭似乎比英國還要缺乏認識：蒙巴頓幕僚中的一位外交部顧問曾對他說，荷蘭人“精神不正常”，“其狀態不適合重新控制這大片地區。”一直到1948年，荷蘭才放棄了印尼。不過英國人也還沒有拋棄幻想，雖然不至于像荷蘭人那么離譜。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他們還想要以馬來亞為根據地建立一個新的帝國。這種想法確有一定道理，因為馬來橡膠能為英鎊區帶來1億7千萬英鎊的順差——超過了其收入的三分之一（黃金海岸能帶來四分之一）。通過一種新的方式，英國人打包整合了馬來亞和新加坡，但卻沒有解決印度人、華人和馬來人混居所造成的三角問題。內戰很快就打起來了，華人成為了共產黨叛軍的主力，結果馬來亞直到1960年才穩定下來。美國人在菲律賓也碰到了同樣的問題，最后在一定條件下讓后者獨立了。

巴勒斯坦則成了噩夢中的噩夢，英國人在那里怎么做都是錯的。問題和在印度同樣明顯，要想確保權力移交有序進行，就應該讓帝國再維持幾年。但當時誰會這么想呢？像在大英帝國的其他地方一樣，帝國確實維持了秩序，也竭力捍衛了法定人權，還派駐了誠懇的管治者。但巴勒斯坦的核心問題本身就帶著原罪，也就是1917年《貝爾福宣言》的前后背景，該聲明在阿拉伯人（或者說土耳其人）的領土上給了猶太人一個“民族家園”：當時這么做的核心目標是要讓法國人遠離蘇伊士運河。結果英國人發現，他們得在一個被兩方爭奪的小地方維持秩序，更糟糕的是本地的巴勒斯坦人自己也是四分五裂。分治是比較顯而易見的解決方案，此外就當時而言也可以把巴勒斯坦交接給約旦，但一說到耶路撒冷，事情就變得麻煩了起來。英國人把事情搞得稀里糊涂，在雙方的恐怖主義壓力下不斷改變立場，結果恐怖分子們受到了激勵，越做越絕。有一些事件尤其駭人聽聞，比如大衛王酒店的英國駐耶路撒冷總部遭遇的爆炸襲擊（1946年3月），既兇殘又頗具技巧；還有兩位警官被人吊死，他們的尸體被做成誘殺裝置。此外，英國人還不讓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移民到巴勒斯坦，結果遭到了譴責，而且美國譴責得尤為響亮。于是，到了1947年2月，英國就把整個問題扔給了美國和聯合國，放棄了托管權。緊接著就出臺了一項無法實施的分治計劃，然后就發生了種族清洗，70萬巴勒斯坦人逃離家園。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宣布建國，然后戰爭馬上就爆發了，直到1949年才通過休戰協定確立了一個各方都不滿意的邊界線。這一時期充滿了疑問：到底有沒有可能以一種合理的方式分治？甚至有沒有可能建立單一的國家？而且不管哪種情況都還會有穆斯林的問題，英國人根本就管不了他們。就像在印度和希臘一樣，這些人“溜之大吉”了。

1947年那幾個月的嚴冬，就這樣成為了決定性的時刻。而最終促成決策的，卻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問題：希臘。在英國人的帝國戰略中，該國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對任何涉及蘇伊士運河和通往亞洲最短路徑的國家來說，核心問題就是要控制地中海，而英國人長期以來都對此保持著熱衷——克里米亞戰爭就是一例，1878年吞并塞浦路斯也是。英國人在雅典地位極高，到1944年時，丘吉爾還跟斯大林做了交易，以此確保了這種地位。紅軍當時正在征服東歐和中歐的大片地區，各地本身的抵抗運動也深受共產主義的影響——這種情況在南斯拉夫尤其嚴重，但希臘也差不了多遠。

中歐局勢此時越來越緊張，德國的情況尤其如此。它曾是歐洲最大的經濟強國，但1945年時已匍匐在地。對德國城市的打擊搞得非常殘酷，而且毫無必要地持續到了戰爭結束。從諾曼底登陸到戰爭結束，共有100萬噸炸藥被投至德國各城鎮，較小的地方也不放過。大作曲家瓦格納在拜羅伊特的各處據點也遭到了轟炸，其中節日劇院雖躲過一劫，但不久后就遭到了美國兵的劫掠。瓦格納的瓦恩弗里德別墅里曾展出過一張照片，拍的是一個美國黑人士兵在彈奏偉人的鋼琴。

1945年4月，俄國人包圍了柏林，殘酷的復仇降臨到了德國頭上。在1944年的慘敗中，德國失去了180萬士兵，平民的死傷還沒算進去。1945年的戰斗中又有140萬人死亡，還是沒算平民。在1945年5月8日最終投降之前，戰后的崩潰景象就已經出現了：官方印刷廠大量制造著一文不值的紙幣，其價值只能靠行刑隊和集中營來支撐；交通癱瘓，人們擠住在斷壁殘垣中。香煙取代了鈔票成為保值工具，越來越多的工人階級拒絕接受用錢發工資。狂熱的反吸煙者希特勒查禁了香煙，而詭異的是，公眾正是靠這一點獲悉了希特勒的死亡。電影《帝國的毀滅》很好地捕捉了整個的場景。

這部電影結尾處的一幕堪稱神來之筆。地堡里的一位年輕女子強行帶走了一個走失的男孩，和他一起勇敢地穿過了蘇聯人的地盤。她成功逃了出來，奔向從影片展現的災難中重新崛起的未來。這一精彩的結尾有其象征意義，在戰后的半個世紀里，德國的復興都將是一個宏大的主題。當時很少有人能有此預見。即將因戰爭罪在紐倫堡受審而被囚的亞爾馬·沙赫特博士是少數預見者之一：他對審訊人員說，德國定將重新崛起。

在當時，缺乏這種預見是可以原諒的。像《創世紀》里的索多瑪和蛾摩拉一樣，德國也遭受了硫磺烈火的毀滅，以至于荷蘭和德國的邊界上出現了“文明世界盡頭處”的英語路標。1915年到1925年之間出生的男孩中，有五分之二已經死亡或失蹤。活下來的1千萬國防軍軍人被安置到了圍著鐵絲網的臨時營區；1千萬被關在集中營和強制勞動營的非德國人則得到釋放，四處處漂泊；還有1千萬戰時被疏散的德國人從鄉村回到了滿目瘡痍的鄉鎮和城市。最嚴重的是，1945年夏天時還得把東歐的德國人都安置掉。此時有些人已經“艱難地逃離”了后來被蘇軍占領的地區，其他人則于1945年的夏天和冬天被趕離了他們在波蘭和捷克的家。

德國的煤礦生產已經崩潰，僅有的一點產出也無法運輸。食品供應已經少得快要餓死人了。而盟軍最初的手忙腳亂，更是使得所有這些問題愈演愈烈——當時甚至有一項法令，規定任何人都不許跟野蠻的德國人交朋友。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就結束了，還出現了《圣經》索多瑪故事的另一個要素：“義人”要登場了。

他們從國內或國外的流亡地點歸來了，還有些人此前被關在集中營里，現在他們想要幫助創造一個正派的德國。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天主教徒和社會民主黨人，在納粹時期都遭到了迫害。在地方上，行政機構也開始建立起來。第三帝國終結之后，緊隨而來的是赤貧的兩年，1947年初的冬天更是讓情況越發嚴酷。

德國此時碰到的問題，在世界其他國里家也多有出現。日本倒下了，他們的首都幾乎被炸平，還有兩座大城市淪為核廢墟；東南亞的歐洲殖民地差不多也失控了。斯大林正到處試探。他本人來自高加索地區，想要在中東的北部地區重新確立俄國過去的支配地位。蘇聯重新建立了帝國，而斯大林現在還又瞄上了伊斯坦布爾海峽（即博斯普魯斯海峽——譯注），這里是全球最重要的航道，是連接歐洲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