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天,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坐在一間小廚房里,給一屋子陌生人講述了一些讓我難以忘懷的故事。與這間廚房相連的是一間錄音工作室,莫里森在這里給她最新出版的小說《上帝救助孩子》(God Help the Child)的有聲書錄音。這間位于紐約州卡托那的工作室是由一個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小谷倉改造的,但房間里只保留了像谷倉滑動門和松節木地板這樣很少幾處農家風格的修飾。廚房里,沉實的餐桌上放著新鮮水果、瑪芬蛋糕和好幾罐果醬。玻璃窗外,幾束陽光反射在白得耀眼的雪地上。蘭登出版社的一位年輕女士反復提起她的墨鏡,說光線強得都可以在室內戴墨鏡了。她緊張的喋喋不休把大家都逗樂了。她有勇氣在托妮·莫里森面前寒暄閑談,這可能是大家覺得好笑的真正原因吧。
莫里森并沒有被室內的強光所侵擾。在房間里略顯尷尬的緊張氣氛中,也只有她鎮靜自若。她坐在桌首,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系帶亞麻長衫,戴著一頂羊毛貝雷帽,一只手上帶著一個碩大的鉆石戒指。她的高齡給了她一種威嚴,讓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伊麗莎白時代的王族或是來自俄亥俄州洛里恩城奧賽羅(Othello)的后裔。早在我們見面前,我就讀到過她有時會對人冷漠,而有時卻樂于展現魅力。在卡托那的那天,有一點顯而易見,那就是,哪怕她只是動動一個手指頭,房間里的每個人——包括錄音室導演和他的工程師,莫里森在克諾夫出版社的公關人員,她的出版商,兩位蘭登有聲書部門來的年輕女士——都會停下他們手頭的事詢問他們可以為她做些什么。倒并不是因為她有所需求,而是大家都默認,這位就是創作了那11部小說的莫里森,能寫出那樣作品的作者,當然值得大家為之忙碌。
為一本有聲書錄音要花很長時間,許多作者選擇讓演員來朗讀他們的作品。但是別人讀出來的句子總不是莫里森想要的效果,所以她寧愿自己來完成這些冗長苦悶的錄音。那天,她拿著一個小背靠枕,走進一間狹窄昏暗的小隔間里坐下,讀了好幾個小時她的新書。我們在控制室里,聽她用喃喃低語朗讀題為“甜蜜”的一章:“這不是我的錯,你不能責怪我。這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幾小時的時間過去了?!巴心?,”導演在某處打斷,透過話筒說道,“你能把那句重讀一遍嗎?當你讀‘tangerine’的時候,能稍微重讀一下‘rine’這個音節嗎?”有時她的聲音低到難以聽清。這時導演會說:“托妮,我們把那段再錄一遍吧?!?/p>
這是漫長的一天。有的人可吃不消坐在這像石棺一樣昏暗狹小的空間里朗讀。在這兒錄音的別人會把門打開,因為隔間太過壓抑。但是莫里森極為平靜,似乎這黑暗的空間和她創造出的詞語交融,構建了一個語言的巢窩,她在這里無比自在。因為她坐的位置,我看不到她本人。但是我能聽見她,低噥軟語,悅耳動聽。她的嗓音是來自黑暗之處的低微聲源。
她說,她對自己的84歲生日并不是很在意,直到有一天奧巴馬總統的辦公室打來電話,提出要舉行一個午宴。當她告訴我們這些的時候,房間里的驚嘆之聲此起彼伏。某人問她午宴在哪兒舉行,“哈,”她說,好像沒有比這更愚蠢的問題了,“在他們家里,就是白宮!”這是當然?!皩嶋H上,這不是午宴,而是晚宴。他們告訴我:‘托妮,這是一個非常隨意的場合,你不用過分準備,如果你愿意的話,穿著牛仔褲來也行?!彼nD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對我們大家說道:“牛仔褲!我一輩子從來沒穿過牛仔褲。我可不會穿著牛仔褲去白宮。”然后她嘆了口氣,就好像跟我們解釋也是徒勞,因為我們理解不了,因為我們無法理解她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