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瑋亮一直管自己叫老童,大伙兒也就跟著這么叫。
我在網絡上搜集一切關于老童的信息,以便準備采訪提綱,搜來搜去,他的名字都和這樣兩個標簽連在一起:投資人,老文青。
投資人和老文青童瑋亮的新辦公室位于長安街上的一棟外交公寓,那兒有種“嚴肅又不失活潑”的氣勢。8月某個下著雨的下午我被擠在擁堵不堪的長安街上動彈不得,眼看離約定時間只差5分鐘,那片公寓看來還是遙遙無期。我微信老童說明狀況,他回給我一個大笑臉。
當我站在掛著“梧桐樹資本”和“TMT國際商會”兩塊招牌的門口時,已經遲到十分鐘。老童等在那兒了。我在會客廳坐下,調好錄音設備,就聽見身后大步子進門的呼呼聲。他跟往常每次見時一樣,高大身影,樸素衣衫,笑容滿面。他在我對面坐下時露出“不要在意這些細節”的表情,順帶問到:“想聊點兒什么?”得,連表達歉意這類讓雙方陷于生澀的環節都幫我省了。
直奔主題。
如今的投資人
2012年初,徐灝帶著他的手機拍照軟件camera360從成都飛到北京,在一頓飯局上遇見了同樣喜歡拍照的老童。
“那年移動互聯網在起來,拍照是個剛需,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人都會去拍照,而它在當時那個階段是手機拍照里面做得最好的。”第一次見的camera360讓老童眼前為之一亮。后來徐灝帶著團隊飛到當時老童任職的戈壁創投上海總部。老童和團隊聊完,覺得“團隊組合特別好”:做產品出身的CEO徐灝,整合渠道人脈資源的CMO顧銳,專注技術的CTO徐瀅,典型的老童喜歡的“三角結構團隊”。“他們執行能力很強,堅持做自己的事兒,沒有因為當時Instagram熱就轉去做社交,還是堅持做著他們喜歡做的,所以投資的事兒就很快”,快到“我飛到成都見了他們第三面,這個事兒就基本定下來了。”
同年,常常“值班”在京城創業咖啡館等項目的老童見了“大姨嗎”的創始人柴可。和見徐灝團隊的過程類似,也僅僅在第二面,老童就決定要投這個專注創業并熱愛自己所做之事的“最懂大姨嗎的男性”。
找老童聊的那天上午,知乎搞了一個圓桌會議,老童在其中答“初創業者怎么看投資人”時說:“對于人和人溝通,個人覺得直覺還是很重要。直覺是質變,之前你的理性和綜合經驗是量變。”創業者看投資人,投資人看創業者,都是這么個看法。
老童投這兩個項目的過程,都隱隱透著“跟著直覺走”的味兒。
我問老童,“這么說來,您投的項目大多是第一面直覺對了就出手?”
老童笑笑,“基本上我投出的大部分項目都是第一次想投才會投。投資這事兒,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機緣和方式,我的性格是這樣,所以我投資的方式就是這樣。放別人身上可能不適用,但對我就很OK。”
直覺是什么?直覺是大把理性判斷和綜合經驗分析累積而來的質變結果。靠直覺以前,老童扎根在TMT行業二十年,判斷分析過一千個項目,這些積累給了老童與生俱來般的敏銳直覺。他憑著直覺投出的camera360和大姨嗎,在后來的兩年中,項目估值均過了億,各翻了20和100倍。
這兩個項目讓老童的2012滿是生機。這是他加入戈壁創投從創業者轉型為天使投資人的第二個年頭。作為天使投資界的新人,老童在《創業家》2013年評選出的《十大新銳創業天使》中,名列第四。
老童扎根TMT行業的這20年,美元基金主導了TMT領域。在被稱為TMT元年的2013,行業格局正在深刻改變。
“雛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莊子曾這樣以雛自比,梧桐樹便成了賢才的棲身象征。梧桐樹資本得名于此。依舊靠著敏銳的直覺,老童認為在TMT領域變革到來的2013,并購行為將會越來越多。而梧桐樹資本正是偏向于成長期投資的專注的TMT人民幣投資者。“工作時間做成長期投資,業余時間以個人身份做天使投資”,一分為二成了老童任梧桐樹資本合伙人后的常態。工作轉向成長期投資也絲毫沒影響他投早期項目的數量和質量。“我現在手上也有二十幾個項目,有干的一般的,但至少沒有破產清算的,基本上都拿到了下一輪。”
二十幾個項目,管理起來是翻功夫。時間是固定量,那一定有個變量來推著項目往前走。我問老童,他說是信任。“我相信我投的創業者,百分之百相信,所以投了你,我就不會去管。當然你有事情找我,我一定想辦法幫你,但平時不添亂。創業是個很累很辛苦的過程,投資人不要添亂,這一點很重要。”
對此我深信不疑。2011年6月的某天,我在當代MOMA的辦公室里等著老童來。他斜背著包,大步跨進來,語速快而不急,一杯水的功夫就談定了必幫的投資。然后他從包里掏出一疊現金完成了這個我以為本該比這漫長些的過程。后來的三年時間里,他幾乎從不主動要求必幫上報進展和經營狀況,倒是每每當我尋求支援,他就會像他說的那樣,“我相信我投的人有能力去管好這個公司,若有的年輕創業者愿意跟我頻繁溝通求助,那我的耐心是足夠去和他們聊,去幫助他們的。”若你不需要我,我離得遠些;若你需要,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嘿,真是這么回事兒。
“深知創業是件很累很辛苦的事情,不給創業者添亂”這并非老童的表面旁觀,而是因為,他曾用創業者的姿勢行走過多年。
2008年,我國互聯網網民數量達2.53億,躍居世界第一。9月,中國互聯網大會在南京國際博覽中心舉行,老童以創業者身份參與出席。老童站在演講臺和鏡頭前,字正腔圓地介紹自己:“大家好,我是網際快車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副總裁童瑋亮。快車是中國唯一一款全球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都在使用的產品,它是中國向全世界傳播的一款軟件,在這樣一個公司,我非常自豪。”
那一年是他作為創始合伙人收購網際快車的第三年。問世于1998年,更名于2006年的下載工具“快車”因上好的用戶體驗被一眾鐵桿粉絲追捧和青睞。被問及原因,老童說到:“一切從用戶需求出發,專注,專注做下載,把下載做到極致。”作為創業者的老童,聯合他的搭檔將“專注”理念注入并踐行在產品之中,讓快車風靡一時。
在創業這條路上,老童一路摸索著路過了南京市政府網站Nanjing.gov.cn,任副總經理;路過九州夢網Bbvod.net,任市場和業務拓展總監;路過Zcom.com,任市場和業務拓展副總裁,然后摸索出關于“專注”的門道,以創始合伙人的身份停在快車。
“專注”成就了快車,也成就了老童本身。
創業這一路來的摸爬滾打,讓老童看到了人脈、經驗、資金這些因素,在推動創業者向前走時起到的巨大功用。當他走過,他轉身做了投資人,他愿意付諸一己之力,分享給創業者們創業路上所需的資源,與他們共同成長,用他的興趣和熱情,來做好投資人這個他為自己下半生選定的唯一職業。
曾經的文藝青年
2003年我開始給雜志寫稿子,當時因為探到了出口而噴涌出的叛逆,讓我很快看到了一批同是“病了的孩子”:張悅然、安妮寶貝、路內、黃碧云……1998-2003,他們都聚集在同一個地方:暗地病孩子。后來的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個小小的安靜的亞文化聚集地,經由老童一手創辦。
1998年,25歲的老童身邊聚集著一撥跟他一樣有“情懷”的文藝青年,玩兒搖滾的寫詩歌的畫畫的…他們在最富創造力的青春時代創造了大量無處安放的作品和憂傷,已嗅了兩年互聯網氣息的老童,為了幫他們和自己建一個“居所”,他決定靠著主修計算機專業帶給他的本領做點兒什么。他用Dreamweaver建了一個由黑色靜態頁面組成的網站,暗地病孩子就此誕生。
那時,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分裂”的。一部分自己在光明和理性下,同大多數人一樣遵守著成人世界的游戲規則;而另一部分自己,像個幼稚的孩童般抗拒著既定軌道,在無解中孤獨,在孤獨中孕育出黑暗,在黑暗里無聲吶喊。單調的無望的天空、無光的扭曲的臉、克制的悶聲的吼叫,蒙克那幅《吶喊》化成一種只有“病了的孩子”才看得到的信號被他懸在首頁上。許許多多的像他一樣分裂的病孩子望到信號,用email回信號給他。他讓“寄居在腐爛且安逸的城市之中”的他們,有距離的靠近,“彼此孤獨卻心心相印”。他幫他們聚在一起,聚在黑底白字的頁面上,片刻地放縱地自由地共同生長。
雅虎中國把暗地病孩子收錄在文學搜索里,更多的“病孩子”涌了進來,更多的作品和“病”在網站上碰撞,有距離的靠近變成了無意義的沖突和攀比,直到新千年過后,瘋狂一時的非法組織包圍了病孩子,刷根本禁不掉的帖,病孩子就那么被迫關掉了。被關掉的時候,“病孩子們”一定認為像村上春樹在小說里描述的那樣,“世界是一堆干巴巴的臭狗屎。 ”但臭狗屎是真實的。
建造暗地病孩子的時候老童已隨父母遷至南京 17年。那座立在長江邊緣的金陵占據了“吳頭楚尾”,它不夠“北調”,不夠“南腔”,兼收并蓄的樂觀豁達使得金陵文化呈現些微“無主調”的姿態。一些細膩的靈魂寄居在這樣一座“邊緣化”的城市里,忍受著現實擠壓下的潮濕陰暗,生發出靈魂深處的無聲吶喊。暗地病孩子就這么誕生,那是老童為文藝獻身的初嘗試。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南京五臺山地下防空洞褪去歷史傷疤留下的靜默,逐漸躁動起來。一二十支曾聚集于病孩子的搖滾樂隊經由防空洞一條陰暗狹長的甬道分隔,與現實世界脫離,獨立地存在,靠著鼓聲、琴聲和歇斯底里的叫喊,在這超現實之城的地下,展露和宣泄自我,“努力排泄著自己的青春”。
從五臺山地下防空洞走出來的搖滾樂隊,后來聚集在一個叫做“如意里三號”的小酒吧里。它在一幢密集居民小區里的辦公樓上。一個又一個平凡無奇的下午,這兒一再上演著“嚴肅得象舉行宗教儀式般的搖滾樂演出”。質樸的場地布置,簡陋的音響設備,讓輪番上臺的樂隊們在粗糙中創出了名聲。“PK14”、“痊愈者十八”、“引擎”、“秘密花園”等樂隊,都是在這兒被愛好者熟悉。其中有支叫做“七八點”的樂隊,格外受人喜愛。他連同其他五只樂隊錄制的原創樣帶《南京地下音樂紀錄97—98》,開創了中國地下搖滾界DIY制作的先河。這只樂隊也正是老童最喜歡的樂隊。2008年,“七八點”已不再有新的創作,樂隊成員散落各地,“分別在你身邊被生活變奏著大調或者小調”,但無論早期還是后來聽過“七八點”的人們,依然懷念著他們詩人般的吟唱和釋放。老童決定為他們出版一張專輯,不為名聲也不為錢財,僅僅為了被人念念不忘的曲調和搖滾精神。老童和暗地病孩子那群人湊到一起,幫“七八點”完成了這張限量發行985張的《屋頂上的貓》。直到如今,豆瓣上依然聚集著一個小組,一小撮人源源不斷地向更多在成為一小撮路上的搖滾迷們傳遞《屋頂上的貓》中被記錄下來的中國早期搖滾一代所開創的搖滾哲學。
那張專輯中,有首歌叫《馬里奧》,主唱海洋這樣唱到:“瑪利奧,開始面臨激烈的抉擇/就是拋棄一切,包括思索/和這個世界拼了,他說 /和自己拼了,他說”。在幫樂隊出過唱片,幫詩人出過詩集之后,老童和其他當年在暗地病孩子“分裂”的“病孩子”們一樣,“激烈抉擇”。“人生不能一直晦澀”, 他們最終選擇了走回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當中來。
然而那些被文學和藝術在心里埋下過種子的“他們”,是不會忘記規則之外還存有那么一片空地的。他們在商業的境地被現實規則約束關聯,而在文藝的境地,則依舊馳騁。
老童也是那些游刃并行在商業與文藝這兩個平行世界里的“他們”中的一個。
在被文學和藝術填充飽滿的青春過后,老童來到商業世界,做起了創業者、投資人。然而對他而言,在商業世界中廝殺,并非意味著對于“情懷”這回事兒的忘卻。在商業的世界里太用力,人就容易一邊兒倒,被看得見的實體利益搬空了靈魂。而對文藝的執著情懷,恰好起到中和作用。讓那些在商場中的人們,站在中間位置,離自己再稍近一點兒,離物欲的世界再稍遠一點兒。
我問老童,在這兩個世界當中,該如何做出平衡。老童說,“我現在還是會投一些個人偏好的,比如畫畫和圖片,我也投一些和設計相關的網站。那些東西可能沒辦法賺大錢,但它有自己的商業模式,能夠自己run起來,不至于虧得很厲害。但純愛好、純燒錢的項目我不會去投。因為那個對我來說不叫投資,那是在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兒。那是情懷。”對于情懷,老童未忘。“最近在籌備做個紀錄片,是我在1996、1997年拍的很多南京地下樂隊的演出。這個東西屬于準備把錢投進去就沒準備有回報,就當消費掉了,那不是投資,是業余愛好。就跟你喜歡一個什么東西,收藏啊古玩、買塊名表一樣,那是消費。”而消費,你是不會像投資一樣去要求回報的。
老童就這樣游刃穿行于商業與藝術的平行世界中。這兩個世界看似彼此獨立,卻在血脈下某些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彼此感知,彼此作用。那些摸不到的作用力組成了如今在“投資人”和“老文青”兩個身份中自由切換的老童,也組成了這個世界當中,每一個遵守著枯燥無味的游戲規則,但仍心有吟唱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