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命運
出門就是山坡
一生上坡下坡
辣日頭頂蓑衣
雨水頭頂蓑衣
冬天裹成蓑衣
忙不完的農活
農活熬成白發
山坡高大
山坡陡峭
背一只背籮
爬瘦瘦的影子
她們的山坡上
娃娃長大莊稼長大
家對于我們
成了歇腳的客店
我們對于母親
成了陌生的行人
勾腰駝背的母親
深夜縮在火塘邊
瞌睡的骨頭
惦記著兒女們的冷暖
母親老了土里土氣的老了
我們學會裝扮身價
操不倫不類的口音
從沒出過遠門的母親
一遍遍為我們嘮叨
出門要怎樣怎樣處世
我們卻忘記
對那些苦透的心靈
投以幾絲撫慰
想起母親勞作的汗水
筷子伸進碗里
手會沉重起來
杜鵑啼血死去
不是為愛情
而是被我們母親的身世
撕裂心臟
她們
她們有過山道上的情歌
她們有過月光下的口弦
她們有過節日里的舞步
她們卻很早包上頭帕
從那天開始
像失去林子的鳥
飛離了歡樂
然后當母親
走到哪里
都把日子拖在身邊
日子是家
日子是豬狗雞鴨
日子是掙不斷的艱辛
她們點燃的炊煙
裊裊飄向天空
她們不往高處尋找幸福
家里的火亮著
地里的莊稼肥著
邊走路邊嚼幾口酸菜拌飯
她們的心頭蘸上甜蜜
哈尼婦女
她在地里躬腰耕作
耕作是每天的事情
偶爾直起身子
用衣角抹掉額頭的汗水
娃娃放在地邊的蓑衣上
高興了抓蟲子玩
發出幾哩咕嚕的笑聲
她的心明亮一角
要是娃娃啼哭
她丟下鋤頭
把奶子塞滿嘴巴
她又提起鋤頭
繼續大地上的命運
太陽下坡
她上坡回家
脊背上壓著柴禾和豬草
娃娃掛在胸前
她是凡高畫里吃土豆的角色
她的名字叫哈尼婦女
背著青菜去趕街子
街子在山外邊
街子天是母親出遠門的日子
母親出門最遠的路是趕街子
一塊青菜地
她轉完了一個季節
青菜上路的日子
她扳指頭算過很多次
她在夢中還做過
青菜賣得好價錢
母親和一背青菜
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她不會呦喝
像守護懷里的孩子
看望著青菜
不在她瞌睡中丟失
她唯獨會說的漢語
就是一把青菜的價格
死死的捏疼手掌心的價格
買聲賣聲充斥的街子
人們吝嗇得不會拿一分錢的眼色
看這位終日面朝紅土
過早勾腰駝背的哈尼女人
是這樣的農婦
養育了永遠感恩母親的詩人
青菜賣掉了
羞羞答答的賣掉了
賣得的錢只是她的血汗的一滴
她背著空空的背籮回去
空空的背籮跟她作伴
她(它)們嘀咕著
只有相互耳熟的土話
山里的阿媽
我們在孩童年代
很想穿件新衣服
點亮小伴的羨慕
很想衣袋里裝糖果
勾出小伴的口水
沒有新衣服沒有糖果
我們拿石頭攆阿媽
喊她們的名字
把她們氣哭
她們罵我們是小祖宗
可不敢打我們一下
山里的阿媽
荊棘戳硬的腳板
走出七彎八拐的坡命
心思栽進土地
旺盛莊稼和牧歌
口渴了在樹蔭下
長滿老繭的手掌
掬起一瓢瓢清泉
勞作的空隙
背籮里摘些豬食
偶爾也會躲開別人的眼睛
偷偷吹響木葉
對于她們
一年并不分季節
一生并不分季節
陰天晴天白天黑夜
農活農活
大汗淋淋的農活
藤子般勒緊她們
汗水是沐浴身子的補藥
農活勒干了汗水
她們就到了被祖先領走的日子
守候喝酒的夜晚
夜深了男人們還在喝酒
母親不能入睡
只有她一個女人
坐在桌子之外
守候著這群喝得天昏地暗的酒鬼
她不埋怨什么
也不能埋怨什么
她知道這是份內的事
在那塊天地
一代代的母親
都這樣拴在男人們酒氣熏天的夜晚
睡眠像螞蟻上樹
爬滿了她的全身
夢的門檻才跨進半步
酒碗就會發起脾氣
挨打一頓
當作路上摔了一跤
需要流淚的苦很多
很多苦已流不出淚
頭發悄悄熬白了
皺紋悄悄犁深了
心也就像干硬的松球
在男人們的胃口里
她的心腸
成了一碗最下酒的菜
公雞就要起床
她還收攏碗筷
當又一天醒來
農活如饑餓的嬰兒
等待她喂奶
一夜一夜的喝掉
一年一年的喝掉
那群男人散掉之日
她成了沒有人記得的空壺
永臻的母親
她早就在路邊等了
等著她的兒子回家
光著腳板背一個娃娃
從她的血管里流出的兒子
跟她一模一樣
她一邊跟兒子說話
一邊把我們領回家
兒女們一個個翅膀硬了
飛向各自的窩
她像她住的家老了
房子可以重蓋
她不可能再年輕
兒女們就算有金山銀山
她的頭發卻一股股白完
沒有不吃過的苦
沒有不受過的冷
身影掛在山坡上
越來越薄的哈尼母親
我喊她大媽
向她問好
她聽不清我的話
她的兒子一句句解釋
我撫摸著她的手
感受著母親的份量
多重的石頭
頂不上她的一滴淚水
看一看母親臉上的皺紋
我們走過千山萬水
怎么敢說
跌倒過多少次
母親縫的衣服
我從遠方回來
經過紅河縣城
父母住在兄弟家
匆匆忙忙去看望雙親
他們一天比一天老了
眼睛回到山那邊的故鄉
也很吃力
母親拿一件
自己縫的黑棉布衣服給我
她的叮囑
像針尖戳進我的心口
有了這件新的
不要丟掉以前的那件
母親啊
您縫的衣服
是給我的靈魂穿的
怎么可能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