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一次我和妻子帶著3歲多的兒子從異地回家——宜賓一小山村，途徑成都轉車。行李包里免不了有肥皂、水果糖、白糖、碗碗紅糖，因為那個時候這些東西都是憑票供應的緊缺物品，再說父親愛喝酒，免不了整上幾斤白酒回家孝敬，于是行李包沉甸甸的，一同事見狀主動相送到火車站。

1

火車站候車室到處都是人，噪音此起彼伏，有些坐著，有些站著、有些來回走動，大包小包橫七豎八，不時還有人擠身走動。

那些大包小包橫七豎八放在地上，絕大多數是編制袋包，有的靠在包上睡覺，走動的從他們身上跨來跨去，可能是太累了，有的捎捎挪動一下身子，有的可能是有備而來，見怪不怪，一動不動的睡著，打起了呼嚕，走動的可能是踩著了睡覺的，剎那大叫“唉喲，你跟老子看到嗎”。

可能是被踩痛了，被踩的順勢坐起，嘴里又補了句“眼睛瞎啦”，手上同時用力推走動的一掌。

走動的被這一推又碰了周邊的人群，隨之帶來眾人大聲吼，“干啥子，看到嘛”。

走動的被這一推，沒好氣的沖著推的人說，“我的眼睛瞎了是父母給的，你的眼睛不瞎是眾人給的”。

推者又補一句，說，“人話都說不來，還罵人”，言下之意是說，你起馬要說聲對不起嗎。

“罵了你又咋個”？

“你欠揍了”。

“揍我的人還沒生出來”。

雙方火氣正在升溫，這時人群有的喊，“打、打”，人群也在騷動，試圖有意把罵架的雙方往一起推。

“你們那邊在干啥子”，剎那，渲鬧的嘈聲被這突然的猛吼聲音鎮住了，人群朝這吼聲方向看去，見是兩個解放軍正往這邊走來（這個時期是解放軍維持公共次序），吵罵聲止住了。

冬天是寒冷的，在候車室妻子系上圍巾、兒子頭帶絨帽也在打顫，我安慰道，“車上就不冷了”，這時廣播里傳出“旅客同志們，本次列車就要進站了……”。

我對妻子說，“上車時你負責帶好兒子緊跟在后面，我們（指同事）在前面擠開路，負責搶占洗臉間”。

妻子會意點了點頭。

所謂洗臉間就是每節車廂廁所對面設置有個臉盆處，呈三角形不足米寬，臉盆掛靠在車廂角壁，有水龍頭但從沒放出水，以往我們三口之家座火車回家一般就蜷縮在這洗臉間，比較車廂過道站立至少可以坐下來。

2

伴隨“檢票啰”喊聲，人群一窩蜂似的涌向檢票口，隨著人流涌動我們出了檢票口來到車廂門前，上車的人群又一窩蜂的往車上擠，我和同事在人群中被東擠西推進了車廂，見洗臉間還沒被搶占，一下子放下行李占領地盤，這一放示意這地盤有主了，這一放我心頭覺得是一種欣慰。

我擔心列車停站時間快要到了，便催促同事下車，他用盡力氣在車廂人群里左擠右突，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不見絲毫進展，眼巴巴看見列車開動。

同事看出我焦慮的神情，說，“不怕得，在下一站下車就是了”。

我說，“列車到下一站是晚上10點過了，返回既沒火車也沒汽車怎么辦呀”。

“這個你莫管，大不了在車站蹲一晚上”，同事說這話反倒顯得輕松若無其事。

這時，我擔心妻子和娃兒上車的事，問，“她倆娘母上車沒有”？

同事說，“上車的時候她兩個跟在后面，我還有意幫抵擋擠來的人群，可能是濟到后面車廂去了”。

聽了這話，我的心情平靜了些。

一小時候后同事得以下車。

一小時候后，妻子牽著兒子找到了我，見面就說，“我跟在你們后面進車廂，突然一堆人擠過來，我抱著兒子擠得東倒西歪，不由自主的被推進后一節車廂過道中間進退不得，當喘過氣見脖頸上的圍巾和娃兒頭上的帽子都不在了”。

洗臉間上下臟兮兮的，旁邊還放了個垃圾桶，就是這樣我們心里還會慶幸，慶幸比車廂過道要強，這時我和妻子說起一次沒占到洗臉間在車廂過道站攏終點站的苦衷

3

僅管車廂里很擠，但查票一點不放松，列車長、乘警、列車員一行每節車廂逐人查票，逃票的有的沒逃脫，只得花線補一兩站的票，有的躲進廁所，有的趁火車進站，急忙逃下車又飛快跑到查過票的車廂里，幾個知青模樣的人被抓住補票，其中一個哀求說，“實在沒錢買票，因在外時間久了也想回家看看家人，放我們一馬嗎”，隨同的也在附和，附和聲仍帶著哀求

查票的就是不答應，說，“牛高馬大的，混票好意思不”？

苦苦哀求仍無計余事，其中一個趁其不備，悄悄打開身邊的麻袋，瞬間竄出幾只黑蝙蝠驚叫亂飛亂撞，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查票的措手不及，東躲西閃，旅客也在東躲西閃，躲閃中有的大喊大叫，一時間車廂里混亂一團。

幾個知青模樣的人趁混亂不見宗影。

大約又過了兩三小時又在查票，查票的來到過道一個農民跟前。看上去這農民本份憨厚，在六七十歲之間。看見查票的來了先就把票準備在手上恭恭敬敬遞了過去，列車員接過票看了看，在還票剎那，見農民腳跟前有個編制袋，問，“袋里裝的什么東西”？

“豬”，農民立刻回答，表情仍充滿本份憨厚。

列車員說，“放在過道上擋路，塞進座位下面去”。

列車員話音剛落，一旅客相向擠過，就在腳掌落在袋子邊角剎那，袋子里發出“唉約”叫聲。

“袋子里究竟裝的啥子，打開看看”，列車員先是一驚，接著表情嚴肅的責問。

農民顫顫抖抖解開袋結，見是一個兒童有一米多高。

列車員充滿怒氣，連續吼道，“為什么把那么大一個娃兒裝進袋子弄到火車上來”？

農民低頭不語。

旅客見狀，立馬擠上來投過異樣的眼光，有的說，“是不是人販子哦”？

農民依舊低頭不語。

“不說就把他帶走”，乘警邊說邊推拉農民。

農民哭喪著臉，說，“我住在大山里，想改變交通不便情況，把大女兒嫁到一百多里外一個交通條件好點的村莊，準備下一步一家人都遷移過去，這次準備去看看大女兒，也準備去熟悉熟悉那里環境，小兒子知到了死活鬧著要去，因家頭窮想節省一張火車票的錢，就對小兒子說，去可以但沒得票錢，只有上火車時把你裝進編制袋里，如遇查票的就說是豬，查票后就你放出來”。

說到這里，農民苦苦哀求，說，“因為家里窮，買不起票，就想了這么個辦法，請你們行行好，下次有錢了一定把票補上”。

4

旅客接連乘了數小時車普遍都疲倦打起了瞌睡，只有一處四個旅客對坐仍在“打百分”，每局輸的一方喝江津白酒，每次喝一瓶蓋，可能是疲倦了，也可能是喝醉了，沒過多久他們都打起了鼾。一個扒手便把手伸進了他們的錢包，溜到車廂門口被兩三個男子用身子擋住了去路，扒手左擠右碰就是過不去，便轉身來到車廂另一頭門口又遇兩三個男子用身子擋住去路，扒手下意識到事情敗露跪下求饒，連聲說，“好漢饒命，錢你們拿去，放我一馬”。

“我們窮，但不正當的錢我們不要”。

列車員聞聲走了過來，問，“你們在鬧啥子”。

一男子手指跪著的人，說，“他是個扒手”。

列車員問，“有證據嗎”？

一個男子上前鎖住扒手衣襟往上一提，吼道，“把錢乖乖拿出來”。

這時，不少旅客聞聲也擠了過來。

扒手見勢不妙，顫抖著身子摸出了錢。

旅客中有人小聲私語，說“這幾個年青人像是放黑蝙蝠的那幾位”。

5

次日下午6點左右伴隨火車慢慢駛進家鄉的小站，我不時向窗外望去，看見那熟悉的山川田野心情興奮起來，此時覺得回家的感覺真好，快要下站又擔心事前給家里發的接站電報是否收到，因為自己曾經遇到過到家了尚未收到接站電報和到家后接站電報才送達的情況。在下車剎那，心不由主打探站臺上有沒有家理人的影子，當見六弟挑著籮筐正相向跑來時，心中的懸念轉為欣喜。

我們兄弟五人，只有六弟在農村同父母吃住。

我成見面就問，“電報收到了哇”？

六弟回答，“是今天中午廣播里通知的”。

那個時候鄉郵政所對電報處理，要么是在墻壁黑板上署收件人姓名，要么請人捎帶，要么在鄉廣播里通知，這樣以來全鄉的人都知到誰家某戶有啥事。

六弟挑的籮筐，一頭坐兒子一頭放行李走在前面。

家鄉的冬天氣溫都在零度左右，多“毛毛雨”，這種雨分布稠密均勻，是一種微細液態，在空中飄浮，伴隨微風吹拂，給空氣給地面增加的是潮濕寒流，似同雪上加霜；有雨必有霧，烏蒙蒙的霧鋪天蓋地，感覺就在山脈間、樹梢頭、氣流層、大地層和人們的生活周圍；這雨、這霧、這冷匯聚而來，能見度很低，下午6點左右像是暮色降臨，路上的行人自然少了許多。

6

接下來是走20來華里路。

先是順鐵路走枕木，枕木面層因雨打滑，沒走出多遠便改走鐵路邊道，邊道不是特設的人行道，走起來總是高一腳低一腳的。

一小時后走山路過“跳墩子”橋，這時天色真的黑了下來，

“跳墩子”是一座石墩子橋，河床有十幾米寬，架在河床上的是用一個個大約60公分左右見方的石墩子形成的橋，墩子之間間隔大約50公分左右，激流碰撞在石墩子上，濺起高高的浪花，“跳墩子”延伸到河床中心又少了兩個墩子，是用兩根不粗的圓木塔在兩端“墩子”之間，行人走在圓木上有下墜感，加上圓木下的河水嘩啦啦穿梭而過，初次走過圓木免不了心生膽怯。

六弟說，“我先把擔子挑過河岸，在對岸點燃谷草火把照明”。

我問，“天氣陰雨綿綿哪兒去找干谷草”？

六弟說，“我來時帶了幾個谷草火把，放在對岸旁一塊大石下”。

妻子是第一次走“跳墩子”特別是面對“圓木橋”有些害怕，我站在“圓木橋”墩子一端，一只腳踩在墩子上，一只腳踩在圓木上，伸出一只手牽著妻子的一只手，憑借谷草火把淡淡光亮，顫顫抖抖一步一移的過了河。

7

在路途，六弟說，“父母親去大哥家耍還沒回家，是不是拍電報告訴你們回來了”。

我說，“不必，明天我們專程去接”。

次日一早，我們又順頭天的路徑來到火車站。

時下只有“加班車”，“加班車”車廂為“悶罐車”車廂，實際上就是貨車車廂；車廂底板有的地方胡亂堆了些稻草；車廂角落處放著一個便桶；車廂里擠滿乘客，先擠上車的坐在稻草上，我們一行幾人坐在車廂門旁邊的地板上。

我們剛進車廂，只見車站的工作人員走過來，碰的一聲關上車門，緊接著是砰的一聲插上門栓，門栓是鐵條，砰聲十分刺耳，隨著刺耳的關門聲，車廂內一片暗淡，似黑非黑似亮非亮的。處于本能反映我環顧四周，原來在車廂壁上掛著一盞“馬燈”，“馬燈”燈芯外是圓形玻璃罩，罩外固定有幾根弧形細鐵絲保護著玻璃罩，燈光隨著車廂的抖動忽閃忽閃的，見車廂壁上有一貓窗，說貓窗是指窗口小可能有20多公分見方，車廂的乘客憑借它透進的空氣呼吸著。

坐在我們旁邊是一位婦人，看上去有60多歲，穿著補巴的藍布上衣，上車后緊貼著自己的背簍坐著，火車開出不久，先是見她表情有些不自然，但沒吱聲，稍后，不僅見她表情不自然而且身子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妻子問，“你那里舒服”？

可能是礙于齒口，頓了頓，她回答，“想窩屎（解便），沒有茅坑”，說這話是面帶羞澀，低著頭。

妻子說，“我帶你去”。

好不容易擠到便桶處，見便桶周圍也站滿人，這時她臉露難色，意思是說那么多人咋個窩嗎。

妻子看出她的心思，說，不怕得，邊說邊招呼兩三個婦女搭起了“人墻”。

“加班車”見站就停，每停一次少則也是20來分鐘，130公里路程足足跑了4個多小時。

8

10天后，我一家三口乘座返程火車剛過內江站，兒子突然發高燒全身發癢，為了減少抱在懷里增加的溫度，便把兒子放在座位上趟下，我們倆口彎著腰，妻子不停的為兒子撈癢，我不停的搖扇，可兒子的高燒只升不降，而且變得煩燥不安起來。

無奈之下，我找到列車員救助。

列車員聽了，說，“去看看”。

列車員見孩子全身都是紅斑，用手摸了模，說“好燒哦，叫播音員在乘客中找醫生”。

稍過一會，廣播里播出：旅客同志們請注意，本次列車12號車廂有一小男孩病重發高燒，需要搶救，旅客中是醫生的，聽到廣播后請速到12車廂搶救小男孩，我代表本次列車車組全體人員感謝你。

這則消息，播員接連播了兩次，由于事發突然，一下子使鬧哄哄的車廂安靜了許多，由于播音語氣嚴肅，使旅客一下子警覺起來。

不一會，聽見旅客中有人大聲說“醫生來了”。

這時，旅客們都把目光投向列車員陪著一女士走來，車廂過道上的乘客自覺努力讓路，有的擠到茶幾邊，有的實在讓不開，便把上半身傾斜到座椅靠背，努力為醫生讓出小小空隙走過。

我和妻子聽到“醫生來了”剎那，雙雙站了起來，目迎列車員和醫生由遠而近走來，目光中充滿著期盼和喜悅，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我是宜賓一醫院兒科醫生”，走近的女士一邊自我介紹一邊用手撫模兒子身上的紅斑。

看上去對方有40多歲，特別是聽到“我是宜賓一醫院兒科醫生”的時候，我和妻子焦急的心踏實了許多。

圍觀的旅客說，“還好，遇上了一個兒科醫生”。

醫生問，“身上那么多硬結子瘡是怎么回事”？

妻子回答，“可能是水土不合加上蚊子叮咬的”。

醫生說，“從癥狀看，有點象‘猩紅熱’，應急的辦法可用酒精擦身退高燒”。

妻子問，“那里可以找到酒精”？

醫生說，“去餐車看看”。

列車員接過話補充道，“餐車在8號車，車上擠過去很困難。不過列車在資中站停車5分鐘，從站臺跑去餐車可能來得及，如時間緊了，拿著酒精從車廂里擠”。

就在列車員說話剎那，只見兒子滿臉通紅，上下牙齒咬緊，雙目緊閉，全身顫抖起來，臉色由紅變青。

妻子被這突變情況唰的哭了起來。

圍觀的乘客也緊張起來，說“抽筋了”，說話聲不大，可能是怕傷害我們夫妻。

醫生見狀處變不驚，用大拇指迅速掐住兒子命中（上嘴唇中間位置），說，“這是高燒抽筋，抽多了會傷害腦神經，醫生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也比先前嚴肅了許多。

聽了醫生的介紹，我和妻子的心忐忑不安，開始后怕起來，我努

力控制自已，握住妻子的手，說，“別怕，快到資中站了”。

我和列車員好不容易擠到車廂門口。在列車停穩瞬間，列車員熟練而迅速打開車門。

我一個躍步下車，迅猛向餐車跑去。

餐車師傅聽了我的來意，說“只有酒”。

時間不讓我多考慮，更不讓我多停留，買了瓶“江津白酒”下了餐車，只見列車員遠遠在招手，示意快跑。

同時還看見第12節車廂不少旅客把頭伸出窗外，朝我喊，“快跑、快跑”為我加油、鼓勁。

妻子用酒擦拭著兒子的腳心、手心、頭部，高燒稍有減輕，我和妻子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一些安慰。

列車仍緩慢的向成都方向行使，突然，廣播里傳出：旅客同志們，本次列車到達成都預計晚點一個半小時。

當廣播里傳出這一消息剎那，車廂里喧嘩聲此起彼伏：

有的罵道，“滾他媽的，真倒霉”；

有的說“這趟車從來就沒正點過”；

有的說，“上個月一天晚上我趕這趟車，從上站趕到下站實際路程20來公里，正點是頭天傍晚7點13分到站，車子一二再再二三晚點，直到第二天清晨6點過才到站”，

一旅客插話，“你走路噻”。

對方回答，“事前不知道要晚那么長時間都嗎”。

我和妻子聽到這則消息，本已稍稍安慰的心又煩燥起來，臉上堆滿了焦慮，無奈的俯下身子對兒子說，“勇敢些，要挺住”。

每經過一站，我在心里計算到成都的距離。

終于，廣播里傳出：旅客同志們，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成都就要到了，祝旅客同志們旅途愉快。

我在心里抱怨道，“這那里是愉快哦，是煎熬”。

這時，熱心的列車員又走上前來，向我們介紹成都兒童醫院的位置、街名、座公交車的線路，因為那個年代成都還沒有“的司”出租車。

下車后，熱心的列車員又陪同我們走了幾步。

也可能是單純，我和妻子只管在口頭上連聲說，“謝謝醫生，謝謝列車員同志”，也可能是朦了，也沒想起問列車員的姓名。

我們一家三口來到成都市東城根街兒童醫院，醫生確診兒子為“猩紅熱”病，說“猩紅熱”是由產生紅疹毒素的乙型溶性鏈球菌感染所引起的一種急性傳染病，以發燒，咽疼，全身皮疹為特點，如治療不及時，少數會發生心腎并發癥、敗血癥、病毒性心肌炎、腎小球等病變。

聽了醫生的介紹，我和妻子心繃得更緊了，每天24小時精心護理兒子，生怕自己的閃失或不細心帶來失誤。

兒子在醫院接連輸了7天的液和服藥病愈出院。

這次回家險些丟了兒子的性命，但夫妻間誰都不怨誰。如論路途有多艱辛但從未停止回家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