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認識屯之是件挺奇妙的事。去年四月份,我去南京句容觀摩江蘇省手工制茶賽,結束后去拜訪南京和光陶社的主人“挑夫”。走到門口時,一位年輕人抱著一個大紙箱進門來,他打開紙箱,將里面的陶瓷器一樣一樣拆包擺出來,其中有只拳頭大小的露胎白色茶碗,釉色溫潤而沉著,幾滴釉自然低垂凝固,與碗底露出的粗糙質感的胎體相稱,宛若天成,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對這茶碗,我愛不釋手,小心翼翼求割愛相讓,年輕人溫和地說,這些都是送給挑夫的,是非賣品。如此,我只好放棄。回到蘇州后幾天,我接到挑夫電話,說“那只茶碗送給你,應該很快就可以收到”,頓時激動地心幾乎要蹦出來的感覺……
這位年輕人就是屯之。后來我才知道,將茶碗送給我是他的想法,而那時,我與屯之只是初次相見,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屯之對我說,一件器物,如果遇見了比自己更喜歡它的人,那么,這件器物便不屬于自己了,它屬于最愛它的那個人。
初見屯之那天,恰是他要離開過去的地方去往景德鎮的前一天,景德鎮,不管過去如何興盛今日如何虛榮,都是陶或瓷的制器人必須要扎根的地方。屯之并非陶瓷學院出身,本是作畫,當代藝術中的油畫,他袒露油畫越來越概念化,讓他慢慢迷鈍,而此時陶瓷創作為他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于是他棄畫和泥。屯之闡述了自己對這種轉變的看法:“許多藝術家們將紙上的畫挪到了瓷上陶上,便又成了陶瓷的大師,而我在面對泥土時,便忘記了畫布和顏料。畫布有畫布的道理,泥土有泥土的道理,它們有不同的內涵,你需要重新理解,定位它們。”
屯之去往景德鎮幾個月,開始有了一些作品,在挑夫的和光陶社辦了一期展覽,名日“初相見”,抽芽之作,已是氣息沉穩,似古典時代的油畫。之后不久屯之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決定去景德鎮找屯之,我想親眼看看他創作的狀態。
初到屯之的工作室,一下午都在看他修坯、拉坯。他拉茶壇之泥坯,深吸一口氣,只一口氣拉出整體器型,換氣,線條便不流暢。慢慢地修正,手指成握筆狀,在壇身旋轉出指痕的肌理內外測度之,覺上下胎體厚薄些微不均,便將泥坯推倒,重新來過。屯之在每一次動手前都會深思,過程中全神貫注,特別是大型器物,往往一日只得二三,極度費力費神,其勞累需二三日才可緩,但屯之甘之如飴。
屯之所用之釉皆是自己調配,這或許與他曾學徒于龍泉青瓷原料廠有關,屯之對釉的理解與使用是他制器的最大天分,這并非技巧,如屯之言,一種土總有最合適的一件衫,泥土和釉,有自然天成的和諧,就如妙手天成之文章。釉最大地成全了屯之,恰也是他一次次的最為難處。初燒電窯,失去了柴窯的火舌及氣窯的潤澤,電窯的堅硬一時難以燒出自然的感觸。一窯、兩窯、三窯……直至六窯,幾乎都是失敗。這個過程屯之定然是十分痛苦的,我卻堅定地對身邊的人說,我相信,此時的痛苦越深,將來的結果越讓我們欣喜,相信,比任何建議或者安慰更重要。屯之在古人對釉的敘述語言中尋找溫度,今人有Fe203,CaC03,(CaMg)C03,古人有云土骨、寒水石、白云石。一位出家人曾對我說,古人用智慧,今人卻是自作聰明。順應自然造化,知其性靈,像自然一般去造物,才得其真。屯之對泥土、釉石的把握,恰如其是。
屯之的廚房所用之碗,皆是自己燒制,每只碗對我來說都是尤物,我下廚給大家做飯,使用這些碗十分小心,深怕有損,屯之笑,碗的意義在于使用,就放心用吧;屯之徐州人,喜食蒜,特意為自己燒制了一只搗蒜臼子。屯之制器,置之高堂是為藝術,放之生活,亦是服帖,如此平常心才是自由心。
對于屯之的解讀應有無數種,挑夫看屯之,做陶如同耕地,對泥和火,如同農夫對莊稼一樣熟悉;屯之看自己,制器是現實之鬧中青山靜謐之隅、浮中做學篤行之所、困中安根結果之處:我看屯之,他是用自己最真誠的理解去賦予器物靈性,所以他的器物亦如他般真誠、自由、不造作。屯之說,一個階段過去,他需要暫時放下手中的泥土,去滋生內心新的溫度,而我只想做一個安心的旁觀者,慢慢等待他新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