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薩布蘭卡（三）

少年的母親看到我向她望去，她連忙放下手上的活兒，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母親比少年更黝黑一點兒，眼睛非常堅定有神。她的神采絲毫沒有被油米柴鹽的歲月打磨掉。同時，她的臉上又透露出一絲溫柔，卻不泛濫。她比我想象的更壯實，身上穿著桃紅和橙色相交錯的薄褂子。不知道為什么，那本來艷麗得有點刺眼的顏色，在她身上看起來卻恰到好處，好像那就是真實生活該有的樣子。

我向她點頭致意之后，她稍微欠了一下身體，看不出嘴角有沒有上揚。雖然無法用語言交流，但她的從容不迫和并不殷勤的友好，給我不需要太多修飾的舒服。

“我很愛我的母親。她有六個孩子，然后我的哥哥姐姐結(jié)婚之后，又有了侄子侄女。她把他們都接過來了，因為她天生就喜歡照顧人。你看那群小搗蛋鬼，有我的年紀(jì)很小的妹妹，也有兩個侄子。正好在一起玩兒。”少年對于母親的愛溢于言表。

我微笑著，我很希望自己能通過眼神告訴這位母親，她的兒子剛剛跟我這個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說了她的故事。不知道她是否明了。

“她打算做傳統(tǒng)的摩洛哥餡餅給你們吃?！鄙倌杲忉尩?。我正習(xí)慣性地拿出相機(jī)打算拍照，只見少年的母親突然從小板凳站起來，其實她動作不大，但舉動突然，仿佛一下子打破了這個家中特有的平緩的節(jié)奏。她在灶臺上隨手扯上一條暗色絲巾，很利索地系在頭上。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少年的母親這下好像完成了一項任務(wù)似的微笑著看著我，我也隨即按下了快門。這下，我才意識到，按照穆斯林教義，女性的頭發(fā)是不能輕易露出來的。尤其是頭發(fā)被相機(jī)捕捉到，那更是不太合適。

我望望自己手中的相機(jī)，只好抱歉一笑，提了提鏡頭，表示自己明白了。此外，我還真想狠狠地掐自己，怎么不多了解一下當(dāng)?shù)氐仫L(fēng)俗呢。我余光發(fā)現(xiàn)少年看著我的表情忍俊不禁的樣子，我只好向他扭過頭去，訕訕地擠出一個笑容。我那樣子看起來應(yīng)該是滑稽得不行。

這時，從里房里走來一個白褂兒小老頭。原諒我用“小老頭”這三個字。僅僅是因為這位阿拉伯大叔身材稍稍有些干癟，抿著嘴，似乎總是在和藹地微笑，又好像透露著狡黠的眼神?！靶±项^”這個稱呼對于我來說，就帶著這種親切感。

小老頭看到我，嘴角抿得越發(fā)厲害，帶著點羞澀的笑臉更可愛。然后，他向少年很從容地擺了擺手，然后坐在沙發(fā)的一個角落里，有一點點拘謹(jǐn)。

“這是我父親。你看，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分別是阿拉伯人和柏柏兒人。還有那群吵鬧的小屁孩兒，這就是摩洛哥家庭。”笑容劃過少年的神采奕奕的臉龐，我感到了一絲溫暖。

“來，別客氣。”少年看到我還站在那兒發(fā)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拉著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邊。

說是客廳，其實室內(nèi)的裝修非常簡單，周圍擺放著的僅僅是最基本的家具了?？蛷d左邊的墻上是一排窗戶，左邊和右邊都圍著一圈沙發(fā)。左手邊是一個木桌和幾張木椅。向右邊望去，就會看到上方有一個小小的電視驕傲地架在角落。

真有點不敢相信，現(xiàn)在的我，因禍得福，雖然錯過了夢寐以求的沙漠之旅，但一不小心，和一個摩洛哥家庭坐在一起，等待著家中的母親的飯菜。窗外的空氣都帶點沙塵的黃色?？蛷d里的時間都似乎比外面走得更慢一些。

我隨意地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坐在旁邊的少年正在看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頭發(fā)一點一點地往下垂，遮住了額頭。

“哎，”只聽見少年的聲音打破了空氣中的尷尬，“你可能看不出來，想當(dāng)年，我父母的相遇也是個美麗的故事?！鄙倌昕吹轿艺乜粗?，有些得意。這個故事隨著他舒服的英語語調(diào)輕緩地流淌出來。

“別看我父親現(xiàn)在無公害的樣子，當(dāng)年他可叛逆得很。從一個小村莊出來，沒讀什么書，就想要去闖蕩。后來到了卡薩布蘭卡，他家附近最大的城市了。”少年頓了頓，看到我急切的樣子，又開始不急不慢地說了起來。

“抽煙，喝酒，打架，文身，他什么都做過。他沒有技能，找不到正當(dāng)?shù)墓ぷ?。不過，他也完全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在他最落魄的時候，一位和藹的中年男子看到了他，希望用自己的溫暖感染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少年歪著嘴笑了笑，似乎在想象自己老爹當(dāng)年的叛逆模樣，覺得那太滑稽，把自己也給逗樂了。

“這小伙子倒是不在乎。不過不去不要緊，這一去就不得了，”少年賣關(guān)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噗嗤一下，嘻嘻哈哈地繼續(xù)說下去，“中年男子家中有個漂亮的女兒。他們一見鐘情。從此，小伙子才像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一樣，開始平穩(wěn)下來。他戒掉了煙酒，也不再和兄弟出去混了，開始扎扎實實地工作起來?！?/p>

“可是，姑娘的父親自然是不愿意女兒嫁給這個小混混。還想辦法把小伙子弄出家門。從一開始的苦苦哀求，到后來的傷心欲絕。一連幾天，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其實姑娘的父親知道小伙子不是壞人，只是個迷途的少年。正當(dāng)姑娘的父親稍稍有點擔(dān)心小伙子的時候，小伙子和他自己的父親親自登門，希望向姑娘家娶親。小伙子的父親告訴姑娘的家人，兒子這幾天連夜趕回家，然后一直絕食，再不答應(yīng)可能就出人命了?！鄙倌暾f著，還真的入戲越來越深，我也急切地想知道小老頭兒當(dāng)初到底做了什么，才娶得美人歸。

“姑娘的父親向自己的女兒征求意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早已一見鐘情。你知道，外攻內(nèi)患，注定是要被攻陷的了。哈哈。”少年開起了玩笑。“所以，你今天也看到了。這樣才有了我還有我的其他的兄弟姐妹?！?/p>

“真不敢相信他們還這么相愛咧。”少年向坐在角落的父親努了努嘴。阿拉伯大伯憨憨地笑了。

“我的母親不會說英語，也沒有過正式的工作，但你看她的天賦是照顧人。這一家大大小小，每個都愿意和她在一起?！鄙倌昶届o地說著，臉上卻洋溢著愛意。

我看著還坐在板凳上，卻已經(jīng)開始架起爐火，把面糊糊輕輕地澆在平底鍋上的少年母親，試圖想象她如何用她堅實的臂膀，托起一個又一個的孩子，當(dāng)孩子一個個長大離去，還是繼續(xù)地張開懷抱，迎接新的生命。她的臉上的溫和，映著眼神的堅定，在爐火的照耀下，散發(fā)著溫暖，感染到了我這個異鄉(xiāng)人。

“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在母親愛的懷抱里，包括我一個，嗯，殘疾的妹妹。其實，你看到那個小女孩，”少年說道。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角落里是有個身上特別邋遢，眼神無光，一只手含在嘴里，默默地站著的女孩子。

“她天生是盲的。母親卻把她當(dāng)作一個正常的孩子帶大。因為可蘭經(jīng)里闡明人都是平等的。雖然她的眼睛是盲的，她的心卻不盲?！鄙倌暾f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過去抱了抱蜷縮在角落的妹妹，然后拿起干凈的手帕替她擦了擦鼻涕。少年看起來就是個溫柔的大哥哥，絲毫沒有嫌棄的樣子。

我看著這位天生眼睛看不見的女孩子，她確實不漂亮。那也是，因為她不會打扮，也不了解我們所謂的審美，可這不代表她不懂什么是“美”。我們常常忘記了，有眼睛的人，有時卻盲得更厲害。在全世界都為外表瘋狂的時候，她是不是能洞察到眼睛所觀察不到的美呢？

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另一位穿著鮮嫩粉色長褂子的女子推門進(jìn)來。那褂子上的粉色忽閃忽閃的，很漂亮。她烏黑的頭發(fā)瀟灑地鋪在肩膀上，隨著她的腳步搖曳著。她有少年的眼睛和挺直的鼻粱，膚色卻是小麥色，偏暗。她的嘴唇比少年略厚一些，下巴尖尖的，看起來很清爽。

她的頭發(fā)沒有頭巾遮掩。我這次倒是學(xué)乖了，輕輕地舉起相機(jī)用問詢的眼神看著她。她絲毫不拘謹(jǐn)，落落大方地咧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夸張地做拿起頭巾的動作，提醒她在我照相之前帶好頭巾。她倒是瀟灑地甩甩手，還撩了一下頭發(fā)，繼續(xù)對著我的鏡頭微笑。

“這是我的姐姐，”少年笑了，和姐姐一樣的明亮的笑容，“沒關(guān)系，你照吧。她不戴頭巾的。”

“你好，歡迎?！边@位女子張口。簡單的英文，發(fā)音很標(biāo)準(zhǔn)。

“我們一家人其實住在二樓哦。而一樓，就是我姐姐的婚禮策劃工作室?！鄙倌甑男θ堇镆唤z小小的驕傲。

自己的工作窒？！這讓我聯(lián)想起了那些朝九晚五，卻從來不按時下班的事業(yè)型女人。她們打扮入時，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不需要客套，也不給人面子。可是，這里畢竟不是上海，東京，或者首爾。這里是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少年的姐姐更多的是隨意，也看不出是有自己工作室打拼的人。她笑著從一堆小孩兒中間，牽出自己的女兒，摸摸她的頭，那眼神也是充滿溫柔。

“她自己設(shè)計結(jié)婚禮服，還有摩洛哥傳統(tǒng)的身體彩繪。從安排食物，到租借場地，如果需要的話，她還會請來樂隊，策劃整個婚禮呢?！鄙倌晖约旱慕憬?，語氣里透出一絲驕傲。

姐姐微微點點頭，也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一只手用手遮了遮微笑的嘴，另一只手還繼續(xù)牽著自己的女兒。

在這簡單但并不簡陋的摩洛哥小民樓里，這兩位摩洛哥女子，少年的母親和少年的姐姐，仿佛摩洛哥的兩張臉。這兩張面孔看似與眾不同，卻都帶著摩洛哥女子的溫柔和堅定。少年的母親在陌生人面前蒙住頭發(fā)，鮮有自己的聲音，她幸運地找到了自己的愛情，將愛情熬成親情，在下一代身上傳承下去。而少年的姐姐，掌握自己的事業(yè)，描繪著自己的人生，也不放棄生命中美好的親情。

這時候，少年的哥哥和嫂嫂急匆匆地推門而入。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