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包谷
秋風吹過三遍,村莊便感受到一絲久違的涼意。
屋檐下,成群結隊的包谷手牽著手,緊靠在一起。散落于村莊的溫情,被它們完整地保留下來。
細雨斜飄的屋檐,總會有日漸稀疏的鳥鳴匯集。這些不肯飛離的羽翅,守住包谷飽滿的籽粒,守住稍縱即逝的溫情時光。
朝著冬天行進,包谷的內心,為村莊盛滿恒定的火焰。
當它們被研磨成粉,進入牛羊的胃部,再寒涼的時節也養得膘肥體壯;當它們被調劑成酒,一滴細小的火苗,就能讓山里的日子紅光滿面。
現在,屋檐下的包谷,疑慮,惶惑。
它們把留守時光攥得緊緊,把鄉村的孤獨無限放大、拉長。
碾場的日子
稻子鋪滿院壩,可愛的谷粒紛紛露出頭來,咧嘴傻笑。
憨厚的石碾子并非不善言辭。當它和牛配對上演一出“雙簧”,一下子就找回了擱在去年的心跳。
月光下,蜻蜓低飛,蚱蜢混亂。最興奮的是歡蹦亂跳的小牛崽,仿佛一路緊追的不是奶水,而是醉人的稻香。
石碾子一圈一圈滾動,粗重的步履,是秋收之歌激動人心的重低音。當谷粒脫落,穿過溫厚的稻草,多少細小的呼吸、血脈與情感,便先后與寬廣大地接上了頻率。
今夜,又有許多不合時宜的草爭先恐后冒出石縫。
石碾子依舊艱難邁動。月光照耀下,碾場人專注的表情一半明亮、一半藏匿。
不斷變老的年華,只剩下最后的尊嚴和滄桑。
風中的稻草人
曾經,稻草人是鄉村一道美麗的風景。
稻浪翻滾、起伏,衣著鮮麗的稻草人,也在秋風調度下不規則搖動。
好多年了,稻草人做夢也想著去山灣里走一走,而秋風是最好的依托。
山灣里,熟透的秋韻多么醉人,如果把耳朵貼近一株稻草,能探聽生命內部隱藏已久的秘密。
鳥雀在天空徘徊,或在遠處駐足觀望。這些生性膽怯的小可愛,同樣需要弄清稻草人的秘密。當它們輕手輕腳經過眼皮下,順利偷吃幾粒稻子,也會心滿意足地飛上肩頭,梳梳羽毛,親親脖子,向稻草人表達出虔誠的感恩。
好多年了,稻草人依然站在田頭,被一年一年的秋風刮破了衣衫、劃破了表皮。
但它的目光從未失散。它眺望著,風中遠遠伸展的那條路——
有人一去不返。有人葉落歸根。有人躺在異鄉屋檐下,夜夜難寐……
趕早出門的人
趕早出門的人,背簍里即使裝滿露水,也會被輕快的山風卸掉一部分重量。
比星光更顯得神采奕奕的人,一邊披衣,一邊打開初醒的木門。那時,灣里的霧氣開始吹響第三遍集結號,有的已準備散去,有的卻還在磨磨蹭蹭地從四處趕來。
其實,更早吹響集結號的,是高亢的雞鳴,而且最先從罐子坪東邊那幢土墻房啄窗而出。哪怕在昨夜,它們被晚歸的主人甩下太多的委屈;哪怕在醉人的風中睡過飛快的時辰。
趕早出門的人,眉間掛滿睡眼朦朧的星宿。
昨夜喝醉酒的太陽,總是等到這道背影晃痛了眼睛,才急急忙忙地迎頭趕上。
村東頭
早晨,雀鳥在枝頭歡唱,山溪水敲起喜慶的鼓樂。
住村西的舅爺將耳朵醒著。他對準了村東頭——
昨夜,走了多年的老伴從那邊的山崗回家,松弛的臉龐恢復青春的飽滿,身子骨也顯得那么地硬朗。
明麗晨光蔓延開來。仿佛就在昨天,村東頭的嗩吶起得比什么都早,一整夜興奮未眠的舅爺,望著紅蓋頭般鮮艷的日頭,就像那年期盼著即將娶進家門的新娘。
一個人從哪個方向到來,又向著哪個方向歸去?
在這個八月的早晨,舅爺認定了她正在村東頭等待出嫁——
墳頭草尖那滴露珠,就是她幸福的淚水;屋檐下堆成小山的稻子,就是她豐盛的嫁妝。
軟下來的蟬鳴
經過一個夏天的蟬鳴,曾經那么堅硬而頑固,像木匠表叔拉了大半生的鋸子,給村莊某個時段貼上亮堂的標簽。
現在是農歷八月,盡管稻香引燃的空氣比先前更加熱烈,無處不在的蟬鳴卻不得不軟下來。沒有蟬鳴的日子,木匠表叔也終于彎下蒼老的脊背,守著一堆銹蝕的工具,守著黃昏的空茫和沉悶。
其實,比他們活得更有耐心的,是院子里的那一棵歪脖子槐樹。按理,一句稍顯尖銳的咳嗽就能驚動它松弛的表皮,可它偏要重新長出不合時宜的嫩葉,偏要經過秋風吹打、冬寒較量,直到又一個春天到來,才不情愿地換掉最后一枚黃葉。
在軟下來的蟬鳴身邊,木匠表叔不發一言。直到最后一縷陽光消失,黃昏的水漬完全銹蝕兩道如出一轍的黯淡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