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懷居讀人

讀鄭振鐸

我就讀的讀書類報刊不算少，還讀過大量的書話著作，但它們涉及鄭振鐸的文字太有限了，這是很不公允的。須知鄭振鐸是我國“一代才華”（郭沫若），是“中國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李一氓），“現代我國的藏書家，首推鄭振鐸同志”（魯海）。關于鄭振鐸，魯迅也曾經說過：“此君好學，世所聞知。”

鄭振鐸是一個具有多重身份的人。他集政府官員、詩人、作家、文學史家、編輯出版家、翻譯家、藏書家、考古學家于一身。這篇小文所述，是作為書人的鄭振鐸。

鄭振鐸（1898—1958），我國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倡導者之一。筆名有西諦、CT、郭源新等。原籍福建省長樂縣，生于浙江省永嘉縣。公務之外，鄭振鐸的一生，是為書的一生。他淘書、讀書、寫書、編書和藏書，他于書，情有獨鐘。以著述而言，說他著作等身，一點也不為過；以藏書而論，他是我國現代的大藏書家之一。

鄭振鐸藏書知多少？學人王湜華有過回憶。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鄭振鐸家住北京地安門內黃化門大街13號，是一個扁長的院子，南屋一長排大約有六七間，是相通的，全部是他的藏書，一排排全是書，架不高，舉手可得。北屋客廳的兩壁，則是滿壁到頂的書架，放的全是他常翻常用的書。由此可見，鄭先生藏書之富。

1958年10月，鄭振鐸率中國文化代表團出訪途中，因飛機失事不幸遇難，由于事發突然，他沒有留下處理藏書的遺囑，但他身前曾多次說過：“我死了，書都是國家的”。因此，家人將其全部藏書17214部94441冊（其中有很多價值連城的孤本善本），捐獻給了北京圖書館（現在的國家圖書館）。曾經有人出價五六十萬元想收購這些書，都被其家人謝絕了。

據有關資料顯示，鄭振鐸書捐北圖后，館里設了單獨書庫存放，但“文革”時期，此書庫改為“紅寶書閱覽室”，而鄭先生的藏書，只好分散到北圖其他館藏。據說，現在國家圖書館的書目索引卡片上，讀者還可能發現一個“鄭”字，即鄭先生用一生心血換來的藏書。

這些藏書，都是鄭先生一冊一冊從書肆淘來的；這些藏書，都是鄭先生從書商那里一批一批搶救來的。彌足珍貴，不在話下。

“書癡”鄭振鐸，自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迷上戲曲后，便不論新舊，不論版本，不論價格，大量購買。劉作忠先生是這樣描述的，只要他看中有價值的書，根本不考慮自己有錢沒錢，有時將一家十口數月的生活費用一擲無遺。并舉例說，一次得知楊姓書商有30冊刻本、抄本的元劇刻本，抄本，要價1000銀元，又知孫姓書商也有30余冊元劇本、抄本，要價2000銀元，鄭先生雖然喜出望外，但一時湊不齊這么多的銀元，待湊齊3000銀元后，對方聲言“非萬金不賣”，經多方協商，才以9000銀元成交。這就是書人鄭振鐸。

抗日戰爭時期，是民族文獻存亡的非常時刻，鄭振鐸先生曾在上海組織秘密“文獻保存同志會”。他為國家保存文獻，每日奔走書肆書商之間，甚至對他們說，凡外國人給你們的書價，我加兩倍收購。正因為鄭振鐸及其“同志會”的壯舉，才保住了不少“國寶”級的文獻資料為國所有。鄭振鐸不無感慨地說：“在這兩年里，我們創立了整個國家圖書館。雖然不能說應有盡有，但在質與量方面都是同樣的驚人，連自己也不相信有這么好的成績！”

然而，鄭振鐸為國家搶救文獻的壯舉，卻遭到了非議。這種非議，甚至還來自一些朋友的不理解，如葉圣陶，如巴金。關于這個，止庵先生的《關于鄭振鐸》（見《博覽群書》2007年第3期）一文有披露。葉圣陶在私人通信中說：“鐸兄代購之元曲，中間有無出色之作？教部居然有此閑錢，亦殊可異。現在只要看到難民之流離顛沛，戰地之傷殘破壞，則那些古董實在無出錢保存之理由，我即沒有一只夏鼎商彝，沒有一本宋元精槧，只要大家爭氣，仍不失為大中華民族也。以教部而為之，亦不知大體之一征矣。”巴金在《懷念振鐸》一文中說：“敵人的槍刺越來越近了，我認為不能抱著古書保護自己，即使是稀世瑰寶，在必要的時候也不惜讓它與敵人同歸于盡。當時是我想得太簡單了，缺乏冷靜的思考。”他還說：“我指認他‘搶救’古書，指認他保存國寶，我當時并不理解他，直到后來我看見他保存下來的一本本珍貴圖書，我聽見他過著類似小商人的生活，在最艱難，最黑暗的日子里，用種種辦法保存善本圖書的故事，我才了解他那番苦心。我承認我不會做他那樣事情，但是我把他花費苦心收集起，翻印出的一套一套的線裝書送給歐洲國家文化機構時，我又帶著自豪的感情想起了振鐸。”對此，葉圣陶沒有后文，是不是意識到了自己錯對了振鐸了呢？幸好，巴金是意識到了，并把它說出，想來鄭振鐸地下有知，也會含笑九泉的。

鄭振鐸之所以做得好，乃因他意識到了文獻對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重要性。止庵先生說得好：“文化之劫，比政治之劫，經濟之劫，更難恢復；……文化的損失更難彌補。”搶救文獻之壯舉，是需要搶救者有眼力，有勇氣，有膽略，而且還需要吃苦耐勞精神的。誠如鄭振鐸所說：“夫保存國家文獻，民族文化，其辛苦固未足埩攻堅陷陣，舍生為國之男兒，然以余之孤軍與諸賈競，得此千百種書，誠亦艱苦備嘗矣。”對于誤解他的人來說，應該明白這是實情，對他應該投以崇敬的目光才是。

“于素志恬淡，于人世間名利，視知蔑知。獨于書，則每見患得患失之心。得之，往往大喜數日，如大將之克名城。失之，每形之夢寐，耿耿不忘數月數年。”請看，一個“書癡”的自畫像，就這樣站在了我們面前。這就是書人鄭振鐸。

鄭振鐸藏書，不是為藏而藏，他是為讀書為研究為著書立說而藏書的。他著述之豐，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是罕見的。置其他著述不論，單就他的書話著作而言，就十分可觀。僅我知道的就有《西諦書話》（上下冊）、《鄭振鐸書話》、《西諦跋文》、《西諦書跋》（上下冊）、《求書日錄》、《劫中得書記》、《劫中得書續記》多種。

從這個書目，我們讀出了鄭振鐸書話文字之多；不僅多，而且好。他的書話既沉郁，又激越；既是對中國傳統書話的繼承，又是在傳統書話基礎上的發展。他的書跋，記下書的版本、目錄、校勘等內容，是傳統書跋的一種寫法。而鄭振鐸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得書經過，以及因此而發生的感慨。如此寫來，書跋的可讀性增強了。所以，他的書跋，既古樸典雅，又極富情趣。試舉一例，以饗同好。

《古今女范》

黃尚文編次，四卷四冊，明萬歷三十年刊本。

乃乾得古今女范四冊，曾持以示余。圖近二百幅，為程伯陰繪，黃啟泰、應瑞（伯符）昆仲所刊，線條細若毛發，柔如絹絲，是徽派版畫最佳者之一。余渴欲得之，屢以為言，而乃乾不欲見讓。后在北平王考慈先生處亦見此書一部，印本相同，他處則絕未一見。屢訪各肆，皆無之。十余年來，未嘗瞬息忘此書也。丁丑冬，國軍西撤，乃乾忽持款以應之。殆盡半月之糧，然不遑顧也。斗室避難，有此“豪舉”，自說收書之興竟未稍衰也。數日后，過中國書店，復于亂書堆中得女范編殘本三冊。

不知讀者以為如何，反正我讀過之后，有一種讀了一篇優美小品文之感。實際上，一篇寫得好的書跋，就是一篇優美的小品文。由于篇幅關系，我錄的只是一篇短的書跋，其實鄭振鐸的一些寫得較長的書跋更精彩。那真是一波三折，欲得不能，又非得不可，幾經周折，終于收入室中，那心胸，那境界，動人心弦，感人至深。這就是書人鄭振鐸。

讀鄭振鐸的書跋，感覺得到他于書嗜之深，心性畢現，趣味良多，從而會從內心深處發出“此君為書乃天下之奇絕”之慨嘆。是的，我們從鄭振鐸的書跋中，可以感知到他的性情他的鑒別他的賞現，這是一般藏書家很難得其全的，而鄭振鐸做到了，而且做得是那樣的好。

在現代藏書家中，還有幾位書跋寫得好的，如張元濟如李一氓如黃裳。黃裳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這樣的話，他之善寫書跋是從鄭振鐸那里學來的。這話，一方面是黃裳的自謙，一方面也道出了個中實情。當然，他與鄭振鐸一樣，都是從我國古代藏書家傳統書跋中吸取了豐富營養，才使我們讀到了現代藏書家的書跋佳作了。

鄭振鐸離開我們已近60年了，我特撰此小文，權當是一個愛書人對他的一種紀念吧。

讀唐弢

現代作家、著名文學評論家、魯迅研究家、文學史家、當代藏書大家，這就是書界人物唐弢。

唐弢，原名唐端毅，驓用筆名鳳子、晦庵、若君、潛羽、仇如山、桑天等。1913年3月出生，浙江省鎮海縣人。由親戚資助，得以上學，念至初中二年級，因經濟來源斷絕綴學。做過揀信生、文字宣傳員，業余從事文藝活動。他無家傳，出身于一個貧苦農民家庭；他無師承，是刻苦自學成才。而他，卻成了大學問家，我是非常崇敬他的，早就想走進他。走進唐弢，就走進了他的著作時空；走進唐弢，就走進了他的藏書世界；走進唐弢，就走進了他的書話園林。

著作時空

唐弢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但他憑自學不僅成為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之一，而且還是一位敏銳、智慧和高明的導師。一個人的才、學、識、情，如果他是一個著作家的話，那么我們從他的著作中就可以讀出。唐弢是一個有才有學有識有情的人，于是他的著作就很可觀的了。

20歲出頭的唐弢，就寫得一手精彩的雜文，此乃受其雜文大家魯迅影響之故。他的雜文，被評論家認為具有魯迅的風格。正因為如此，他的雜文在《申報·自由談》發表后，被一些人認為“唐弢”是魯迅的又一筆名，于是那些人借口又大罵魯迅。唐弢在《瑣記》一文中寫道：1933年至1934年間，“我的名字在文藝界是陌生的，——那些看文章‘專靠嗅覺’的人，就疑神疑鬼，——以為這又是魯迅的化名。他們把我寫的文章，全部記在魯迅先生的名下，并且施展叭兒狗的伎倆，指桑罵槐，向魯迅先生‘嗚嗚’不已。”不久以后，他們見到魯迅先生，先生就對他說：“唐先生寫文章，我替你挨罵哩。”此為文壇掌故，說起來真還有趣得很。從30年代到80年代，唐弢50年的雜文寫作，碩果累累，計58萬余字，最后編成《唐弢雜文集》，幾乎收入了他的全部雜文。即他過去出版的《推背集》、《海天集》、《投影集》、《勞薪集》、《識小錄》、《短長書》和《集外》。這些，都是很值得研讀和珍藏的。

相對而言，唐弢的散文比起雜文來，數量更少很多，但多是精品。大概就是80來篇吧，被他編成《生命冊上》。從這個書名，我們可以讀出他散文的人生歷程。他的散文，有思想，有見地，有文采，很耐讀，所以很受讀者歡迎。

唐弢認為，搞文學研究，撰寫文學論著，除了具有堅實的哲學修養和由此而得以運用自如的邏輯推理的程序之外，最好更有閃閃發光的形象感。他在指導研究生時說：“文學論文應該有邏輯推理、形象感和文采”。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魯迅研究，是唐弢晚年的重要工作之一。他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非常豐富的，以獨特的視角見長，且富有形象感和文采，可以說他的魯迅研究，在魯研界是獨樹一幟的。擇其主要的而言，他在這方面的主要著作有《向魯迅學習》、《魯迅在文學戰線上》、《魯迅雜文的藝術特征》、《魯迅全集補遺》、《魯迅全集補遺續編》等；他還寫有一本普及讀物《魯迅的故事》。唐弢計劃寫作中的《魯迅傳》，初名為《魯迅——一個天才的頌歌》，最后定名為《魯迅——一個偉大的悲劇的靈魂》。這一改動，昭示了唐弢“嚴正與寬容中隱含著一貫的原則，那是作為學者的普通人的良知或道德感”（汪暉語）。遺憾的是，這部《魯迅傳》，因他病倒只完成了十一章。

唐弢在給友人黃偉經的詩中，有這樣一首，抄錄如次，私見以為是大可以玩味的。詩云：

談經說劍學知微，轉眼浮生已古稀；

老去描紅又戀帖，愁來拊骽不依韋。

童心養可忘憂患，若志守為判是非；

長憶江南三月莫，晚晴天氣鷓鴣飛。

藏書世界

買書、讀書、藏書、寫書，是讀書人的本份，唐弢當然亦如此。但是，出身貧寒的他，無錢買書，往往是望書興嘆而已。

黃偉經在《記唐弢》一文中，有過這樣的記敘：他（唐弢）一直記得讀初一那年，父親拿出足以買到兩擔多稻的四大元為他買書的情景。那天，在他的苦求下，父親“終于從腰包里吃力地摸出四塊錢，數了兩遍，顫巍巍地遞到那個店員手里，給他買下剛剛出版的上下兩本《辭源》。當天，“我一個人回到在親戚家借住的那間小閣樓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聲大哭。晚上，做完功課，推說身體不適，將頭蒙在被里，又獨自痛哭了一夜。我為貧窮痛哭，為父親的豪邁痛哭，為自己的任性痛哭。”不知讀者讀了這段文字的感受如何，我的感受是欲哭無淚，心痛啊。悲喜交加的唐弢，痛并快樂著，快樂并痛苦著，這是一種多么復雜的心情。

在有能力買書的時候，可以說唐弢是不惜一切。在《買書》一文中，他這樣寫道：“我的有目的地買書，開始于一九四二年。那時住在上海徐家匯。日本軍侵占上海，一天有幾次警報，家家燒書、撕書，成批地當作廢紙賣書。目睹文化浩劫，實在心痛得很，于是發了個狠：別人賣書，我偏買書。”在《我和書》一文中，對于他與書，書與他那種剪不斷的情緒，記敘得非常詳實。讀起來很有意思。他說，我的工資除了應付家用外，每月還有兩大支出：一是買藥，二是買書。我是做研究工作的，又愛書，不得不買。唐弢不承認他是藏書家，之所以買書，是因為搞研究之故，書與他的生命是糾結在一起的。他說：“從上海城隍廟到北京國子監，六十二年中間，我的生命是始終和書相糾結的：檢書、買書、讀書、寫書。”

唐弢藏書知多少？在他的《買書》一文中有這樣的描述：“說起買書，二十多年來，自己的確買過書，如今還是一架一架地堆得滿滿的，從屋子的四壁到中央，縱橫曲折，像一座矮矮的書城一樣。”由此可見，其藏書之富。

1986年，唐弢曾作詩一首，我們權當是他關于書的自白。詩云：

平生不羨黃金屋，燈下窗前長自足；

購得清河一卷書，古人與我話衷曲。

1992年，唐弢病逝，家屬根據他生前的意愿，把全部藏書捐獻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該文學館專設“唐弢文庫”珍藏。巴金先生說：“有了唐弢的藏書，就有了該文學館的一半。”

據有關人士統計，“唐弢文庫”的藏書，共計平裝本23000冊，線裝本2000余冊，外文圖書（含日、法、英、俄文）600余種，期刊1888種。其毛邊書1300余冊，簽名本600余冊，初版本1500余冊（1937年以前），珍稀本600余冊。

中國現代文學館前館長舒乙曾經介紹說，唐弢藏書有四大特點：一是他收藏的文學雜志又多又珍貴。現存的20世紀前50年的中國文學雜志，是了解研究現代文學發展和作家創作歷程重要的原始資料。雜志具有一定的時效性，而且早期的報刊雜志大都紙質較差，經歷歲月侵蝕，保存下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的大圖書館收藏我國20世紀前50年的新文學雜志不過六七百種，總共加起來不過千余種，而唐弢一人就收藏了近千種。一些遭政治封殺等原因只出版過一兩期的稀有雜志，唐弢也都有，可謂一網打盡，極具權威。二是各種新文學圖書的初版本很齊全。由于諸多原因，不到百年，許多現代文學的初版本已蕩然無存，遍找不見。如郭沫若的《女神》，是作者1921年結集出版的第一個白話詩集，距今不過88年，初版本在全世界也不過存留3本。而唐弢的藏書里各種名著的初版本應有盡有，非常整齊。三是唐弢收藏的三四十年代的毛邊書有千余種之多。四是孤本書、絕版書、稀有書在唐弢的藏書中占有相當的分量。這些書因稀少而貴重，只有在“唐弢文庫”里去找，為現代文學的研究提供了難得的原始依據。

自謙不是藏書家的唐弢，卻贏得了“中國現代文學藏書第一家”的美稱。我以為，唐弢先生是受之無愧的。

書話園林

也許唐弢不是我國寫書話的第一人，但是他肯定是我國把書話這種文體發揚光大的第一人。

其實，唐弢的書話寫作時間還是比較早的。據有關資料顯示，最早刊載唐弢書話的雜志是《萬象》，時在1944年。它們是些長短不一的12段文字，涉及廣泛，如同札記一般，文筆舒展自如，抒情味又濃，因此很受讀者喜愛。繼而，又在《幸福》、《文藝春秋副刊》、《文匯報》副刊、《文藝復興》雜志的《中國文學研究》專號先后發表過類似于《萬象》上發表的書話，雖然說不上洛陽紙貴，但它卻引起了當時讀書界的廣泛關注。

發表這些書話，唐弢的署名是“晦庵”。說起“晦庵”，文壇還有一段佳話。唐弢曾說，這個署名留下一段時代的痕跡。那時柯靈同志尚未被日本憲兵逮捕，我也還沒有完全躲避起來，卻已化名王晦庵，蟄居在滬西徐家匯一角，連和熟人的來往也減少到最低限度。“晦庵”的署名是在這一環境下的產物。所以，嚴格地說，它并不是我的筆名，而是王晦庵的略稱。至于以后凡寫書話，便署“晦庵”只是一直沿用下來，習慣成自然，說不上有什么別的含義了。

因為阿英先生也使用過“晦庵”這名，所以當時還因誤會引出了文壇一段佳話。楊建民在《“晦庵”引出的誤會》（見2014年9月16日《人民政協報》）一文中寫道：“文學評論家侯金鏡同志，讀到《人民日報》副刊上這些書話后，十分喜愛，他甚至每次將這些精粹又優美的文章剪下，帖在存報簿上。1962年夏天，在一次文藝工作會議之余，大家在北京飯店門前樹蔭下散步，侯金鏡向當時在《人民日報》文藝部的李希凡發問：晦庵是誰？還說自己看到‘晦庵’署名及文章內容，先以為是阿英的文字，后來讀到《‘怎樣研究叢書’》一篇，才覺得作者另有其人。”“當時唐弢就在現場，李希凡便哈哈大笑：你猜吧，近在眼前哩。侯金鏡透過高度近視的眼鏡，望著唐弢，這才恍然大悟。”

唐弢的書話著作，就我知道的而言，有《書話》（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晦庵書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版）、《唐弢書話》（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還有一冊《唐弢序跋》。我讀唐弢書話，有一種走進園林移步換景的美感享受。

這種園林式的移步換景的美感，源自于唐弢關于書話寫作的“四個一點”。這“四個一點”，出自《晦庵書話》之《序》。原文是這樣的：“書話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它給人以知識，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這“四個一點”，被大多數讀書人認可，有的非議，甚至是想從雞蛋里挑骨頭，這是大可不必的。書話本來就有各種不同的寫法，你不認可唐弢先生的這“四個一點”，按你對“書話”的理解和認知，寫作就是了。著名作家趙景深先生也說過：“其實《書話》本身，每一篇都是十分漂亮的散文”。

《書話》，是唐弢的第一本書話集。它收入60年代初發表在《人民日報》副刊上“書話”專欄里的書話，以及之前發表在其他報刊上的書話，凡60余篇，已經彰顯著唐弢關于書話寫作“四個一點”的主張，因此受到好評，并一版再版。

《晦庵書話》，裝幀設計最為漂亮，因為它出自名家錢君（陶字云掉包耳旁）之手。本書收入《書話》的全部而外，還收入了《讀余書雜》、《詩海一勺》、《譯書過眼錄》和《書城八記》。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概括的話，我想應該是五個字：厚重而博大。

《唐弢書話》是北京出版社“現代書話叢書”之一種，姜德明主編，楊義選編。關于本書，選編者楊義說：“本編選其書話精華，廣搜逸文貫通其六十年間著述，輔以‘唐弢讀書，我讀唐弢’新視角，以編輯體例揭示其‘書話六境界’。“即：一、只書會心；二、考鏡源流；三、書壇掌故；四、序跋甘苦；五、裝幀學問；六、書城縱橫。

最后，我想說的是唐弢書話不可不讀，特別是那些想寫書話的人，那些想從《唐弢書話》中汲取知識，獲得藝術享受的人。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

讀沈復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多矣。當然，這是就整體而言，從個體的角度視之，有的人非常順利，有的人則很不順，有的人甚至太不幸。這世道怎么了，是不是太不公平太不公正了。依我看，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找誰說理去，上帝管不了這個，天老爺也無力過問。你心不甘又如何，只好苦苦掙扎，人生大致就是這么渡過去的。

說起來，上帝或老天爺，有時還是比較公平公正的。比如一個人有很多優點，同時也有一些缺點；比如一個美女無論身材還是臉蛋，看上云很美，但你仔細一看，會看出那不可思義的斑點；比如一個人官場得意，情場失意；比如一個暴發戶，花天酒地，除了有錢什么都沒有，沒有家沒有孩子……。所以這人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就婚姻而論，我們也應作如是觀。

為了寫《讀沈復》，我又重新讀了一遍這部清代文化名人沈復的《浮生六記》。讀過之后，給我心靈的震撼可謂不輕，感慨良多。過去讀的時候，為什么沒有這種感覺呢？因為那時較為年輕，身在老年讀這部作品，人生閱歷豐富多了，才會如此的吧。

《浮生六記》是一部自傳體式的紀實文學作品，它所記敘的是沈復與陳蕓二人鏤心刻骨愛戀的始末。他們的婚姻，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說它較為美滿是可以的，但是不絕對。因為，他們既有閨房之樂、閑情之趣，同時也有坎坷之愁啊。

沈復，字三白，號梅逸，江蘇蘇州人，生于清乾二十八年（1763年），卒年不詳，大概是70歲以后去世。沈復年輕時秉承父業，以游幕經商為生，一生奔波南北，游歷過許多地方。他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在他所處的時代，一生不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是為罕見的。曾以賣畫維持生計，因其書畫皆工，詩文亦很不錯，這你讀他的《浮生六記》，便感覺得到。

陳蕓，字淑珍，本是沈三白舅父之女，比他大幾個月，常稱淑珍姐。他們倆，在“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孩提時代，就在一起玩耍，彼此很熟悉的。他們倆，13歲訂婚，18歲結為伉儷。陳蕓是一副奇女子的形象，她“穎慧，才思雋秀。她愛自由，少拘檢，喜詼諧，是個敢于擺脫世俗習氣的女子。”（她的這種性情，當世的社會和家族難以寬容，結果釀成了她的悲劇命運）林語堂先生把陳蕓稱作是“中國文學中可愛的女人”，并作這樣的評論：“她只是在我們朋友家中有時遇見有風韻的麗人，因其與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沈復有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愿認識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飲，或老當她與丈夫促膝暢談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毛毯把你的腳蓋上。也許古今各代都有這種女人，不過在蕓身上，我們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得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林之酷評，不可謂不高，然而是非常適合陳蕓身世的，蕓就是這么一個非常可愛的女人。

《浮生六記》，原來只完成了四記：《閨房記樂》《親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它的初版本約在光緒三年（1877年）左右。后來，說是發現了五記《中山記歷》，六記《養生記道》。于是1935年，世界書局出版的“美化文學名著叢刊”中刊印了六記本（足本）。據稱，在當時，以至現在，都公認五、六記是偽作，并非沈復的原作，至于沈復的原作身在何處，至今仍不知所終。《浮生六記》的版本很多，書店不時都有新版出售，我購藏的就有五個版本之多。

既然明知五記、六記，并不是沈復的原作，那么為什么還要將偽作連同原作四記一起出版呢？以滿足讀者的需復，以適應中國人求全的心理使然，這似乎也是不足為奇的。“偽作在文筆上、辭采上均遜于原作，其固然有狗尾緒貂之嫌”不是問題。王稼句先生就說，《中山記歷》盡管有不通暢之處，因為有所依藉，寫得還是比較充實并略有文采；而《養生記道》則不然，一味抄襲，似乎是在硬湊字數，完篇了事，與《中山記歷》的文字相比，更遜一籌。因此偽作兩記也有可能并非出于一人手筆。

讀沈復，實際上就是讀《浮生六記》。

追求享樂，是人的天性之一，以至成為主義。享樂，一是要有錢，二是要有閑。富人有富人的享樂方式，窮人也有窮人的享樂方式，所謂窮歡樂是也。

沈復出身上寒士家庭，陳蕓說得上是小家碧玉，他們連中產階級也算不上。然而，這并不能阻止他們追求享樂，他們的“閨房之樂”，是令很多人羨慕的。學者俞平伯驚嘆它“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制作精微的痕跡。”作者沈復，不愧是散文高手，作者的筆觸既帶濃郁的情感，又富有多姿多彩的文意，他所呈現的是綿密之言，細膩不煩，純凈之美，質感樸素。我們從中獲得的美感享受，是不言自明的。空說無憑，那就讀一讀這些句子吧：

蕓回眸一笑，便覺一縷情絲搖入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樂方之既白。

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言語形容者。

蕓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

蕓于破書殘畫，極為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斷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俏余全好而卷之，名曰“棄馀集賞”。

夫唱婦隨，配合默契，身心皆爽，樂心忘憂。史學家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族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沈復與陳蕓過的是一種志趣相投，伉儷情深的生活；《閨房記樂》是“古今中外文學中最溫柔細膩閨房之樂的記載”。

管貽菲先生為《閑情記趣》賦絕句一首曰：“煙霞花月費平章，轉覺閑來事事忙。不以紀塵易清福，未妨泉石竟膏盲。”沈復與陳蕓夫婦，熱愛大自然熱愛藝術，襟懷淡泊，不耽名利，樂在其中，趣味盎然，深惡“熱鬧場卑鄙之狀不堪入目。”于是，品詩論畫，考對為會，養花種草，壘石疊嶂，他們樂此不疲，陶怡性情。正如沈蕓所說“布衣菜飯，可樂終身”，雖然他們生活平淡，但是有以上的樂趣所在，他們已經心滿意足了。一個人在清貧的時候能這樣，在較為富有的情況也能這樣，是對一個人生觀的考量，一般人恐怕做不到。它需要修煉，需要培養，需要自覺。

作者的文筆之好，我們從這一記中深有感觸，除了佩服，我沒什么話好說；當然，還可以說的是虛心向沈復學習。他的文筆，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源泉有自，就是他廣博的知識和深厚的藝術修養，以及他對宏觀的把握和對微觀的細心體悟。

沈復與陳蕓夫婦，太聰明太天真太瀟灑，他們的某些作為，是他們所處時代社會和家族不容，這就注定了他們的悲劇命運，于是就有了這《坎坷記愁》。

大致說來，無非是：蕓喜食腐乳蝦鹵瓜的習慣，以及喝湯時發出的響聲；三天兩頭交新朋友，還露齒大笑；貪圖清涼，搬到郊外一個種菜老婆婆的園子里去住；與漁夫牧童打得火熱，在一起釣魚砍柴學唱山歌；強調布衣素食，終老其身的樸素生樂趣；赴郡城花會，由于法律嚴禁婦女參加，蕓不惜女扮男裝以表弟身份與沈復同行；蕓為一個容貌出眾的婦女所迷，竟然走上前去說話，甚至將手搭在那個婦女身上，因為她是男裝，這還了得，其結果不難想象；一次酒后，蕓衣鬢不整，她突然將素云（朋友）推入沈不中，讓沈與之親熱，而蕓則以局外人的身份，坐在一邊飲酒觀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一方面是程朱理學的束縛，一方面是陳蕓的性觀念太開放了，她忘了她所處的社會和家庭。悲劇命運，正一步步向他們走來，還不管不顧，特別是陳蕓，結果是他們被逐出家門，四處流浪，是他們始料未及的。不該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擺在他們面前的就四個字：痛苦面對。

陳蕓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請讀陳蕓的一段告白：“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茍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妝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忍暫厝于此，待君將來可耳。愿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見云’耳。”沈復繼續寫來，蕓乃執于手而欲有言，僅繼續疊言“來世”二字……喘漸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爾長逝。

作為讀者，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似乎只有這兩句，方能表達我的心情：四目拋灑訣別淚，留待我輩話凄涼。悲哉，痛矣！

讀袁宏道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文學派派紛呈，曾經有個文學流派名之曰“公安派”。公安派，是明代后期的文學流派之一，其代表人物是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三人，世稱“三袁”。因三袁是湖北公安人而得名。

他們反對前后七子的擬古文風，主張文學要“抒寫性靈，不拘格套”。影響所及，不僅在當世，而且直到現當代。三袁都是著名的文學家，袁老二宏道為最著者，是公安派領袖。明清之際著名文學評論家錢牧齋曾說：“中郎（宏道）以通明之資，學禪于李龍湖（李賢）讀書論詩，橫說豎說，心眼明而膽力放……天下之文人才士（至此）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澤之病，其功偉矣。”（《列朝詩集小傳》）其弟袁中道也說：其意乃在破人之沉溺與束縛，“故時時有游戲語，蓋其才高膽大，無心于世之毀譽，聊以抒其意之所欲言耳。”（《游居柿錄》）二位之言語，對于我們這些后來者理解袁宏道之文學之其他，是極為有益的。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又號六休。萬歷二十年進士，歷任吳縣令、國子監助教、禮部主事、吏部郎中。一生淡泊仕途，不喜作官，可官府總來找他做官，不時請假外出游山玩水，在無可奈何之際，甚至辭職。做官，辭職，復出，他如此這般去復來，來復去于官場與家之間周旋著。在經歷了中舉、做官、退隱、浪游、官場冷熱和良友零落之后，袁宏道的生命也耗云了大半，這如何是好。

不管時人對他怎么說，還是今人對他怎么看，作為文學家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他的文學主張雖有逃避現實之嫌，然而他那文筆清新流利，生動活潑，內容以抒寫性靈為主的小品文，流風所及，跟隨者眾，是不爭的事實。我們能為讀到如此的美文，而從內心深處感到由衷的喜悅。

袁宏道，有《袁中郎全集》傳世。

其弟袁中道，為《中郎先生全集》作序。他開篇就說：“中郎先生少具慧業，弱冠成進士，即有集行世。”接著，他以簡潔的文字介紹了《全集》以“集”冠名的幾本。如為諸生、孝廉及初登第時作的《敝篋集》，如任吳縣縣令時作的《錦帆集》，如以病假游吳、越山水時作的《解脫集》，如去吳客真州時作的《廣陵集》，如為京兆授大學博士、補儀曹時作的《瓶花集》，如再補儀曹出使時作的《破硯集》，如辭官歸柳浪湖上六年作的《瀟碧堂集》，如官銓部、典試秦中往返時作的《華嵩游集》。讀縣其名，我們不難讀出袁宏道人生軌跡之二三，令人三思而感慨系之。

我無緣讀到《袁中郎全集》，只讀到四川文藝版的《三袁隨筆》，以及作家版的《袁中郎隨筆》。雖然遺憾，但能讀到他的不全之集，也感到異常欣慰的了。

在一般人看來，一個人能做官，是多么有面子的事。然而，袁宏道就是不想做官，不僅如此，即使做上了官，也要想方設法辭云。你說他呆也罷，你說他傻也好，你說他怪也行，反正他就是不想做官。那么，這是為什么呢？

袁宏道所處的時代，是一個物質享樂之風盛行的時代，從中央到地方的大小官吏，無不在自己的任上大撈一把，競相追逐，中飽私囊。袁宏道不愿與這些人為伍，他雖然先后做過幾次官，但在骨子里還是書生性情，始終不能忘懷于江湖與山林，他才幾次辭去地方和中央的官職。他在辭去吳縣縣令時，就有“敗卻鐵網，打破銅枷，走出刀山劍樹，跳入清涼佛土”（《與聶化南》）之語。

文人多清高，袁宏道當不例外，以為鳳凰高不與凡鳥同林，麒麟當不與凡馬同櫪，宏道當不與俗人同事。當然，這只是表面現象，就中定有更復雜的原因。

做官雖然可以撈到好處，同時也苦亦累。作吳縣令，備受若趣。撫今思古，自剖心跡：“人生幾日月，長林豐草，何所不適，而自苦苦是？”我袁宏道不是沒有他事可為，為什么偏要去做官自討苦吃啊。

人生苦短，袁宏道看明白。人生的最大樂事，是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比如交朋結友，游山玩水水，品茗唱和，讀書寫作。憑他那率性而為，特立獨行，暫時不與流俗為伍的個性，以及他鐘情的生活方式，去實現他的人生價值，這就注定了袁宏道不可能長久混跡于官場。史載，從萬歷二十年舉進士到萬歷三十八年去世，袁宏道一共做了三次官，每次都是一兩年，很快就撒手而去。三次加起來，總共也只有五年左右的時間，去就之間，是他的人生選擇，作為后來人，作為旁觀者，我們沒有更多的話好說。

歸根到底，袁宏道之所以不想做官，是他主張人生的個性解放，視追求自由為人生第一要義始然。他辭官、出仕，由其個性做去，因此顯得真實，合情，自然，沒有一般文人的忸怩作態，我們對他并無反感，而覺得他很可愛。

對官場的深惡痛絕，對歸隱田園的衷心向往，袁宏道尋覓到了“五快活”的人生觀。他在《龔惟長先生》一文中描述的人生“五東”，主要是指人的感觀享受，個人欲望的滿足。讓我們讀一讀他的“五快活”吧。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舃，燭氣熏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八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這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四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志之盤，往來分親，恬不知恥，五快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矣。

說句老實話，袁宏道的“五快活”，有的亦是我們所向往的。然而，有的我們則不能茍同，人生觀的不同，人們對于“快活”是會采取不同方式的。或積極，或消極，或者處于不同人者之間，就看你怎么選擇了。比如，他的第五“快活”的享樂主義思想達到了極點，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人前說是非。還說什么“士有此一者，生可無愧，死可不朽也”。對于我輩來說，袁宏道的“五快活”，恐怕“一快活”都辦不到，那只好“生有愧，死速配”了。一笑。

由袁宏道的“五快活”，我想起了風流才子唐寅的一首詩：“悵悵莫怪少年時，百丈游絲易惹牽。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杜曲梨花懷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老后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追求享樂，異曲同工，超然度外，了卻人生。

與“五快活”相對應的，是袁宏道的“三敗興”。他在一次給友人的信中說：“弟嘗謂天下有大敗興事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及。二敗興也。游非其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弟茲游可謂兼之，豈非前生段緣哉。”由引可見袁宏道游興之濃，對游興是如何的看重。當然，他之所言也是實情，無可非議。他平時的游玩，是有心得可敘的，非一般俗人的“到此一游”那樣簡單，如一次游玩之后，就向朋友匯報了一路的收獲和觀感：

所可幸者，過越，于亂文集中識出徐渭，殆是我朝第一詩人，王（世貞）李（冬陽）為之短氣。所可恨者，杭州假髻太闊，紹興搽粉太多，岳墳無十里朱樓，南亭一破敗亭子，袁中郎趣高而不飲酒，潘景升愛客而囊無一錢。其他浪游之趣，非筆所能描寫，兄見帖自當會之。

真不愧是文章大家，短短一百余字，就把此次之游的所獲和所感，描述得一清二楚，且文采飛揚，是一篇難得的游記小品文。

古代文人好立《座右銘》，袁宏道也立，他的《座右銘》很短：“怒是爾猛虎，欲是爾深淵，功名是爾沸湯，勤思是爾礪鍛，爾一不避，焉能爾免？”從他這一《座右銘》，我們能讀出他的人生態度，那就是放棄一切追求和奮斗，態度消極，實在不可取，錄此存照而已。

川籍作家李浩曾去袁宏道的家鄉拜謁，聽到當地土著人氏說及石公，皆信誓旦旦地說他是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以轉世，并擺談了很多石公與蘇東坡以的靈異事件。被他“視為村夫俗婦飯后茶余的無稽之談。”及至五年前，悉心閱讀了《袁中郎全集》等著述后，方知石公‘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字主張，與蘇東坡的文風乃一脈相承，始信石公果真為蘇東坡‘轉世’也。”

是的，袁宏道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否認的。就在當時，以至現在對他的文學成就自有公論。就是古來文章三變，在唐有韓愈，在宋有東坡，在明則屬中郎。三人各有風貌，并不可替易，然中郎最矯激，最靈捷，最奇出。因而所遭之非議也最多，但不管口舌有多少，中郎畢竟開辟了一個時代（黃卓越語）。“中郎畢竟開辟了一個時代”（文學時代、亦即公案派的文學時代）這評價不可謂不高，但并非信口開河的夸飾之言，你如果認直讀過袁宏道之文（盡管不全），都會認同“黃氏之語”，那文風，那見識，那膽略，并不是一般文人可為的。

袁宏道文的成就，評者多矣。明人賀熙齡在序中郎文集時就說：“人有特立不拔之操，舉人世毀榮辱無一毫動于中，乃足以窮天地照日月亙古而不變，此立身與為文無二道也。……有明一代，作者林立……謂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而一時靡然景仰附從，猶如斗之有杓，山之有岱也。獨公安袁中郎先生不相推奉，而矯之以清新宕逸之辭，其時風氣一變。”這一變，就是我們現在讀到袁文的樣子。這樣子，十分可觀；這一觀，我們沉浸在那審美的快感中了，幸甚，幸甚。

影視蒙太奇閃回到公元一六一○年九月六日。這一天，一代文學大家袁宏道，以四十三歲之軀英年早逝，完結了短暫的人生。雖然在中國文學史上可以不朽，可我們還是感到遺憾，遺憾不能讀到他那文采風流的更多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