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是魯迅筆下的“富家翁女婿”,與徐志摩并稱為“詩壇雙璧”,人稱“文壇孟嘗君”,最令人吃驚的是,他與徐志摩形象極其相似,經常被人認錯。他的青壯年時代令人妒羨,有錢有才,洵美沙龍,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而他的晚景又令人唏噓,蒙冤入獄,容顏大改,經濟困頓,東挪西借,62歲就撒手人寰了……
多功能壺
邵洵美,原名邵云龍,1906生于上海,祖籍浙江余姚。祖父邵友濂是同治年間的舉人,官至一品,曾以頭等參贊身份出使俄國,后任湖南、臺灣巡撫。外祖父盛宣懷(亦邵妻盛佩玉的祖父)是洋務運動中堅人物,富甲一方的大實業家。
邵云龍16歲時戀上了表姐盛佩玉。他喜歡古詩,當讀到《詩經》中《鄭風·有女同車》節時,一眼瞥見“佩玉鏘鏘”四個字,又見另外一句里有“洵美且都”四個字,不禁拍案叫絕。“洵美”兩個字意為“實在美”,“且都”意為“而且漂亮”。以“洵美”對“佩玉”真是貼切極了。于是他便決定正式改名為“洵美”,以名寄情。
1925年初,邵洵美與盛佩玉訂婚后赴英國劍橋大學留學。他在經濟系就讀,但課外自學英國文學,醉心于英文詩。留學期間,他結識了徐志摩、徐悲鴻、張道藩等朋友。
不到兩年,因家里遭火災,經濟上吃緊,加之老祖母抱曾孫心切,邵洵美中止學業回國,與盛佩玉結婚。婚禮在卡爾登飯店舉行,盛況空前。證婚人是震旦大學創始人馬相伯。他們的結婚照登在《上海畫報》封面上,冠以“留英文學家邵洵美與盛四公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儷影”,還配發了《美玉婚淵記》一文,一時成為上海灘的時髦話題。回國后,邵洵美一直沉浸在讀書、寫詩、作文章、編雜志、辦書店的忙碌中。他的交友圈子也越來越廣,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文藝界多元格局并存的情況下,他擁有一大批左、中、右的朋友,如胡適、葉公超,潘光旦、羅隆基、曹聚仁、林語堂、沈從文、方令孺、聞一多、夏衍、鄒韜奮、徐悲鴻、劉海粟、張光宇、丁悚、魯少飛,以及張道藩、謝壽康、劉紀文等等。真可謂是高朋滿座、好友如云。他還與《孽海花》的作者曾孟樸成為了忘年交。他們常常在一起談文論藝,研究辦書店、搞出版等事宜。一次,文藝界朋友在徐志摩家聚會,自然免不了要寫詩作畫。邵洵美畫完畫后,又在另外半張紙上寫了兩句詩:“長鼻子長臉,沒有眼鏡亦沒有胡須。小曼你看,是我,還是你的丈夫洵美。”逗得眾人捧腹。
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史是座大茶館,眾多的文豪名士各是一把“壺”的話,那么,當史家提起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魯迅、徐志摩、林語堂等“壺”們的時候,總會不時提到他們身邊邵洵美這只“杯子”。而當我們拂開歷史的積塵,去探詢他的本來面目時,我們又會發現,其實他也是一把“壺”,而且是一把擁有詩人、作家、翻譯家、出版家多種頭銜的“多功能壺”!
“你以為我是什么人?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邵洵美曾如是說。實事求是地講,邵洵美的成就與他圈子里的朋友們相較,論詩,他與徐志摩不能同日而語;論文,他與沈從文不在一個量級;論翻譯,也不在施蟄存之上。但若論出版,他倒真是一位大出版家!他對出版情有獨鐘,大概也是“天生”。1918年,12歲的邵洵美便和弟妹們模仿日報的樣式,用一張32開紙寫《家報》,把當日新聞和好玩的事寫在紙上,一式謄寫四份,送給祖母、母親和兩個姑姑。在英國留學時,他便有此抱負:效仿英國的北巖爵士辦出版事業,出自己的書,也為朋友出書。
無妄之災
1949年春,國民黨敗局已定,達官貴人紛紛出逃。其時,胡適曾拜訪過邵洵美,并已為其定了兩張赴臺的機票。而邵卻以不忍離開家人與工廠無法處理為由婉謝。這其中當然另有隱情。此前好友羅隆基已約見過邵洵美,并與他作了一席深談。向他細述了中共對待知識分子的政策,使他感到釋然。他相信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都是有目共睹的,共產黨來了,他也會有出路。
5月24日,上海解放。劃成分時,邵洵美被定為“工商業主”。
解放時,夏衍是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為邵曾出版過毛澤東的《論持久戰》英譯本而造訪過他。夏對邵的膽識很是欣賞,當然他們亦有舊誼。不久,夏衍和周揚問邵有何打算,邵說想到復旦大學教書。政府代為聯系,學校表示歡迎,但根據邵的學歷,在復旦只能任二級教授。邵覺得自己在高校的朋友都是一級,他撂不下面子,不愿屈就,遂把心思鎖定在寫作、出版上。
后來,夏衍代國家征購了邵洵美的那臺德國印刷機,邵得了一大筆款子,這又激起了他擴大書店的愿望。1950年元旦,邵全家移居北京,想在京開設時代書局分店。
但不久,《人民日報》一連7天以每天半個版面的篇幅批判上海時代書局的出版物中有這樣那樣的錯誤,隨之而來的是上海新華書店的大量退貨。因資金嚴重虧損,再也無法運營,邵的出版事業就此畫上了句號。
好在邵洵美興趣廣泛,百無聊賴之時,沉浸在方寸之間,成了集郵迷。他收藏有不少十分珍貴的郵品。因喜篆刻,他把自己的頭像篆成藏書票,別具一格。著名篆刻家錢瘦鐵還為他刻了一方“洵美常幸”的印章。
然而現實對邵洵美是殘酷的。1958年,他在香港的小弟邵云驤患了重病,住院急需資金。而當時他在經濟上已陷入了困境。正在他愁腸百結時,老友葉靈鳳由港來滬,邵請他吃飯。席間葉說起項美麗在美國的近況。邵于是想起1946年他去紐約時,項曾向他借過1000美金。向來他借給朋友錢,是不會要朋友還的。但此一時已非彼一時,弟弟病重,他不得不做回“小人”了,他想讓項將那1000美金直接轉賬到香港給弟弟救命。于是就給項寫了一封信,托葉到香港后代發。結果信被有關方面截獲,有人暗示他要向組織交代歷史。他當時正在趕譯一本書,再加上他覺得過去的事太復雜,牽涉的朋友太多,須認真對待,他想等譯完那本書后,再向組織說明。孰料兩天后他便被捕了,罪名是“歷史反革命”。
在提籃橋監獄,邵洵美與因胡風案入獄的賈植芳成了“獄友”。他曾私下對賈說:“賈兄,你比我年輕,身體又好,總有一日會出去的,我有兩件事,你一定要寫篇文章,替我說幾句話,那我就死而瞑目了。”這兩件事,一是1933年,邵以世界筆會中國分會的名義招待來訪的蕭伯納,招待費46塊銀元是由他付的,但在當時上海大小報紙的報道中,卻唯獨沒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希望賈將來能寫文章“以糾正記載上的失誤”。二是,邵說自己寫的文章雖不好,但實實在在是自己寫的。“魯迅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是‘捐班’,是花錢雇人代寫的,這真是天大的誤會。”賈果不負邵所托,于1989年發表了《提籃橋難友邵洵美》。
晚景凄涼
邵洵美一直被關到1962年4月才被釋放。可是,他已沒有自己的家了。16歲的兒子小馬在他被捕后就到青海支邊去了。原來的三間住房,被房管所收回了兩間,妻子盛佩玉與小兒子小羅和一個老保姆擠在一間房里。后來,盛佩玉又打發了老保姆,帶著小羅去投靠在南京的女兒邵綃紅了。邵出獄后住在已離婚的大兒子家,四年的無妄之災已使他的身心受到嚴重摧殘,一頭白發,極其瘦削。他患上了肺原性心臟病,唇、臉紫得發黑,牙齒也掉了幾顆,一動就喘,整日坐在床上,用兩床厚被墊在身后……家人問他獄中情況,他只字不提,最多只說一句“我是被無罪釋放的”。
此后,幸得有關方面照顧,安排他為出版社譯書,以稿費維持生計。可是“文革”一來,他的生計又成了問題,不得不靠賣舊物維生。這一時期,他和妻子盛佩玉分住在滬、寧兩地,由兒子、女兒分別贍養。邵洵美在1967年5月3日致妻子的信中寫道:
“……你為我買了兩只香肚,好極了,我立刻便感到饞涎欲滴。我想有機會再嘗嘗真正的南京鴨肫肝,也只要幾只,放在口里嚼嚼鮮味。”
當年上海“一品香”的常客邵洵美,此時卻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在幻想烤爐和火雞。
又,“今日是23日,這二十三天中,東湊西補,度日維艱。所謂東湊西補,即是寅吃卯糧。小美的十元飯錢用光了,房錢也預先借用了,舊報紙也賣光了,一件舊大衣賣了八元錢。報紙不訂了。牛奶也停了。可是依然要付兩元,因為要吃到半個月才不送。煙也戒了。尚有兩包工字牌,掃除清爽便結束……
“我不是‘嘆窮經’,是好在空閑著,所以多談談心。”
他在地獄門前徘徊,但仍常念想著自己的詩句:“詩還是不能就這樣地結束”。他仍然熱愛生活,不泯愛美的天性。老友秦鶴皋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一天上午去淮海路看望洵美,見他正坐在一面小鏡子前梳頭。桌上放著一小碗‘刨花水’。見洵美正蘸著它認真地梳著頭,很驚訝,沒等開口,他倒先笑著說:‘儂要講,這是過去丫頭、廚娘梳頭用的刨花水吧,對哦,現在可是我的生發油呀!儂嗅嗅看,很香!”’誠如施蟄存所說:“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后來,也沒有沒落的樣子。”
1968年5月5日,邵洵美終于走了,不僅給妻子留下了揪心的悲傷,也留下了一堆麻煩和債務:欠醫院400多元醫療費,欠房管處一年半的房租600多元,還欠私人和鄉下人民公社五六百元……
直到邵洵美去世17年以后,也就是1985年,他的“歷史反革命案”才被正式平反。
不管邵洵美是詩人、作家、出版家、孟嘗君,還是邵大公子,僅憑他當年在孤島時期,敢印發毛澤東的《論持久戰》英文版,敢在月黑風高的深夜開著車將該書投進上海灘外國人的信箱里這一條,就足以證明他是一個七尺男兒!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大茶館中,應該有他一席之地。
張寧據《博聞天下》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