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從插隊的鄉村回到城市,在一家雜志社做小說編輯,業余也寫小說。秋天,百花文藝出版社準備為我出版第一本小說集,我被李克明、顧傳箐二位編輯熱情地請去天津面談出版的事。臨行前,已故作家韓映山囑我帶封信給孫犁先生。
我帶了信,在秋日的一個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終于走進了孫犁先生的“高墻大院”。這是一座早已失卻規矩和章法的大院,孫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詳細描述過它的衰敗經過。如今各種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著,稍顯平整的一塊地,一戶人家還種了一小片黃豆。那天黃豆剛剛收過,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會神地撿豆子。我看到他的側面,就已猜出那是誰。看見來人,他站起來,把手里的黃豆亮給我們,微笑著說:“別人收了豆子,剩下幾粒不要了。我撿起來,可以給花施肥。丟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溫厚,語調洪亮,夾雜著淡淡的鄉音。說話時眼睛很少朝你直視,你卻時時能感覺到他的關注或說觀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褲,當他騰出手來和我握手時,我發現他戴著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著他引我們進屋,高聲詢問我的寫作、工作情況。我很快就如釋重負。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會不茍言笑的,戴著套袖的作家給了我一種親近感。這是我與孫犁先生的第一次見面。
……
我再次見到孫犁先生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刮著大風。他剛裁出一沓沓粉連紙,和保姆準備糊窗縫。見我進屋,孫犁先生迎過來第一句話就說:“鐵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我這兩年老得特別快。”當時我說:“您是見老。”也許是門外的風、房間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縫用的粉連紙加強了我這種印象,但我說完很后悔,我不該迎合老人去證實他的衰老感。接著我便發現,孫犁先生兩只襖袖上,仍舊套著一副干凈的青色套袖,看上去人就洋溢著一種干練的活力,一種不愿停下手、時刻準備工作的情緒。這樣的狀態,是不能被稱作衰老的。
我第三次見到孫犁先生,是和幾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沒撿豆粒,也沒糊窗縫,他坐在寫字臺前,桌面攤開著紙和筆,大約是在寫作。看見我們,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坐。我特別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見了那副套袖。記得那天他很高興,隨意地和大家聊著天,并沒有摘去套袖的意思。這時我才意識到,戴套袖并不是孫犁先生的臨時“武裝”。
(選自《從夢想出發》,有改動)
賞析
第一次見孫犁,他正在撿豆粒,給了“我”一種親切感;第二次見孫犁,他正和保姆準備糊窗縫,“我”看到了他的樸實,雖年老仍洋溢著活力與激情;第三次見孫犁,他大約是在寫作,“我”看到了他的平易近人、質樸熱情。作者借助“套袖”,表現了孫犁先生親切熱情、質樸勤儉、激情活力、熱愛勞動、尊重勞動等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