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秦地作家中,陳忠實的文學創作可謂是后積薄發;而其秘訣為守住心靈,以寫實的嚴謹,還原生活本真,觀照人生的存在。
關鍵詞:陳忠實 守住心靈 嚴謹寫作 觀照人生
作為茅盾文學獎的獲得者陳忠實,之所以能有如此文學成就,究其因就在于他有一顆守住心靈的平常心態,這在上世紀80年代中葉以來喧鬧的文學市場尤為重要。最終陳忠實創作了揭示歷史塵浮、直逼生活真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實現了其“死后有一部可以墊枕頭的書”之夙愿。由此,陳忠實穿越歷史求真的夢想成為文學經典。
陳忠實的創作起步較早,飲譽文壇較晚,真正達到創作巔峰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這個漫長的過程,評論家李建軍概括為三個階段,即前期階段、過渡階段和后期階段。{1}從前兩個階段看,的確耗時二十余年,如果仔細分析,其創作都是不適時的。比如1964年創作起步后,正逢文化大革命的開始,這是一段作家無一適從、不能成就的年代,何言真正的創作。這時的中篇小說《夭折》正是他此時心靈苦難的寫照。于是陳忠實重返農村任公社書記八年,繼續接受農民文化的再次熏陶。1973年,他又重操筆墨,三年后“文革”結束,生活的巨變使他又一次從零開始。從1976年至1986年間,他潛心讀書,清理思想,轉換觀念,做著新的創作沖刺的準備。二十年光陰就這樣在新舊更替、顛覆與再造中滑過,失去的和得到的都集于其間,無不發散和滲透在他后期的創作之中。
陳忠實創作的三階段,有一個基本形態,以寫實的嚴謹,還原生活本真,觀照人生存在,是他全部作品的特征。由于不同時代,生活事象、物象的質表各有不同,作者還原生活本真,觀照人生存在也就有著明顯的時代之別,所昭示的內容具有不同歷史時期的差異,因而在本真和寫實上也就具有兩個層面意義的區別。陳忠實創作的前期,中國社會正處在堅冰解凍的過渡時期。那時具有強大慣性的政治意志彌漫于意識形態領域。政黨文學、階級文學所形成的理想主義一體化范式成為創作的主要熱點。于是,作家們為時代而歌,集時代主流、生活本質、英雄人物塑造為一筆,真實地描寫著社會積極向上、遠大的理想主義時代藍圖。正是在這種社會背景下,陳忠實立足特定時代的生活真實,還原那個時期的生活面貌,觀照當時人們的生命存在,揭示出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內容。比如《信任》(1979年)、《南北寨》、《七爺》(1981年)、《石頭記》(1980年)、《豬的喜劇》(1980年)、《尤代表軼事》(1980年)。這些作品無疑源于作者對農村生活的長期體認和觀察,所以都是寫實的、真實的。榮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信任》,寫一位重新上任的大隊支部書記,在新長征途中不計前嫌,團結全村人,創造安定局面向前看的故事。《南北寨》《七爺》《小河邊》表現對共產黨忠誠分子的歌頌與贊美;《徐家園三老漢》《苦惱》《心事重重》《尤代表軼事》展示活躍在農村中的基層干部及群眾和時代前進的理想;《立身篇》《豬的喜劇》《石頭記》揭示了各種生活矛盾,表現了莊稼人的乖蹇命運和豐富復雜的人生過程。
可以看出,前期的創作,作者的視點始終關注著農村的變化,展示著莊稼人心靈深處的苦與樂、愛與恨,盡可能將親身經歷和感同身受的諸多事象描繪出來,予以深切的關懷。對典型形象的塑造著眼于能體現民族精神和時代風貌的人物形象上,從而塑造出了一批活躍在農村的先進農民形象,比如新任書記羅坤(《信任》),含冤十八年,上任后不計恩怨,集心思于全村人的致富上。老黨員徐長林(《徐家圖三老漢》),懷著“共產黨員就是要團結教育人”的崇高理念,言傳身教,化解矛盾,扶持后進,體現出農村黨員的應有力量。還有忍辱負重的田學厚(《七爺》)、勤勞善良的來福老漢(《豬的喜劇》)等等。前期作品中的這些形象,無疑體現著一定的時代精神,是作者尋覓美好、開掘農民精神美,向往積極人生人文理想的展現。這就是說,作為作家,緊追時代要求,陳忠實是敏銳而清醒的。在關于《信任》創作體會中說:“新的生活命題需要努力去開掘。新的創業者的精神美需要我們去揭示,生活中新的矛盾需要我們去認識。我想還是深入到農村實際生活中去,爭取有所發現,爭取寫得多些,深一些,好一些。”{2}熟悉農村,描寫農村,并力求還原農村生活之真,盡可能觀照農民生存狀態,是陳忠實的強項,是他前期創作的一個基本亮點。但是,此時創作中政治文學模本的痕跡還是明顯的。比如對某些現實存在的觀照,生活本相的還原,仍停留在平面的描摹、廉價的粉飾、空泛理想的企盼上,而且創作視角狹窄,單一的英雄、先進人事視界、時代主流、生活本質的造構,與十七年理想主義一體化文學、與五十年代王汶石“微笑著看生活”的文學形態似有相通。這不能不說是前期文界創作的時代缺憾,也是陳忠實前期創作中的文本缺憾。因此,從這個意義說,前期的所謂“還原生活本真”“觀照人生存在”的“寫實”,多少帶有時代印記和泡沫式的成分。
隨著時代變革的演進,政治意志日漸消解,多元觀念的呈現,推動著陳忠實的后期創作從泡沫式的“本真”和“寫實”向完全意義上的歷史的本真與寫實深化。于是,以1985年中篇小說《籃袍先生》創作為標志,作者跳出了農村新人新事的題材,筆觸由簡單浮泛的歌頌伸向民族命運、人性解放的深層思考,揭示歷史的本真,觀照人的生存的永恒。由此引發了代表后期創作高峰的《白鹿原》。準確地講,《白鹿原》是《藍袍先生》人性主題思考的延伸。“這個人物的命運涉及我對民族命運的思考”,“也把我過去的一些生活素材激活了”,“所以《藍袍先生》發表后,而這個思考并沒有停止過。有關民族命運大話題的思考更逐漸深刻起來,促發了一個非常認真的更大的思考,就是去探求我們這個民族近代以來的發展歷程。”{3}陳忠實的這個跨越是巨大的,這自然取決于其創作觀念的質變。即他確立的三個歷史觀:重史實,多體驗,不唯旗號招牌;民族利益大于階級利益的尺度;秉筆直書的史家心態。
可以說,這三個歷史觀在上世紀80年代文學創作中是獨特趨前的、大膽新穎的。于是,一個遵從“讀耕傳家”祖訓,做好“人師”,從小抑制天性,又以丑妻相配以淡色念的人性壓抑的悲劇性人物徐慎行出現在文壇。這是一個一改舊轍、令人心酸的悲劇形象,一曲悲涼的故事,標志著陳忠實創作思想中悲劇意識的升層。徐慎行人性壓抑之沉重,體現著作者企望人性解放、人性自由,以及對社會戕害人性的否定態度。陳忠實這一思想深度在《白鹿原》中全面爆發,真正揭示勾畫出了諸多歷史本真和觀照人的存在的真實軌跡,揭示出民族的許多悲愴之隱痛。比如農人的本能生存,天然的疏離政治黨派,自我生息、自我存在的歷史本真問題;傳統文化的正教正德以及對民族群體道德倫理形成的歷史制約問題;舊時族長的善惡人性兩面觀的客觀存在問題;舊社會東家與長工的利益動態平衡關系問題,及雙方的親和相處問題;宗法禮教的仁義與殘酷并存問題;有情無愛、無情無愛的畸形性風俗問題;國共兩黨正統與非正統的政治之爭,善與惡、好與壞的毆斗問題等等,這些還原歷史本真、觀照真實存在的新寫法,都是作者跳出階級黨派的圍圈,著眼于“第三種真實”的結果。可以說,在陜西文壇,陳忠實實現著穿越歷史的創作,從反映階級政黨文學的真實,進入了揭示民族、歷史、人類文學的真實,真正體現著還原歷史本真,觀照本真存在的人文思想的昭示意義。
守住自己的心靈,走現實主義文學的路,這是陳忠實文學觀的又一亮點。
陳忠實曾寫過一篇題為《我信服柳青三個學校的主張》的文章(《陜西日報》,1980年4月23日)。這是他承續前輩柳青現實主義文學觀的確認,也是自身現實主義創作的起點。他的作品在創作方法上、小說結構上及故事敘述上明顯深受柳青的影響,字里行間流貫著熱情高亢的理想主義情懷和對現實社會的冷靜思考。
陳忠實從事文學是十分忠實認真的。這里的忠實有兩層意思,即創作態度上的平穩持重,處理歷史生活事象上的真實忠誠。作為長期置身于農民行列中的一位作家,有著深厚農民文化、農民意識和農民理想的心理積淀。他生于西安農村,長在白鹿原下,曾較長時間擔任農村基層干部,又在鄉村學校做過教員。在他的周圍不論同事、朋友,抑或是親戚、街坊都在同一文化的熏陶下經歷著各種不盡相同的生命體驗。中國的農民有一種未定成俗的人生價值觀,那就是“忠實”“實在”。做人處事戒浮華,守住心,憋住氣,鼓足勁干成一件事,這種體現中國農人生命意識的人生觀,毫無疑問地映現在陳忠實的創作中,形成了他“守住自己心靈”,完成既定文學理想的堅定信念。在當今文學創作樣態紛繁呈示的時代,如有論者所講,作家從精神類型上也分化為兩種:一種是真正在饑寒交迫中寫作,視文學為生命,為了文學理想置生死于不顧,以文殉身,如路遙;另一種是視文學為解決生存的手段,當作謀取功名利益的橋梁,應利而作,為名而文,對方要什么樣的文字便寫什么樣的作品。對此,陳忠實不敢茍同。他認為“作家應該守住自己的心靈,‘從心到心’,首先是一個優秀、正直、健康的人,再才是一個作家。服從內心的召喚和體驗,不要強求自己,中篇、短篇、長篇,怎樣的體裁更接近作家的內心愿望就采用哪一種體裁寫作”{4},“而任何非藝術、非文學的因素只能損害文學本身,人為的操作幫不上任何忙。”“處在我們的現在,充斥文壇的非文學因素太多了,這就需要作家能夠守住自己。”{5}作家“為什么會浮躁,從根本上講大多是作家的自身原因。對文學這項勞動的理解差異太大”,“如果作家自己對創作的理解深刻,沒有文學外的因素影響,他就不會受非文學的干擾而苦惱,能夠靜下心來搞創作。”“忠實于自己的內心,表現自己作為一個人對這個時代的愛和恨。”{6}這些表述,今天看來無不有其永恒的參照價值。
正如柳青守住心靈,落戶皇甫十四年;杜鵬程守住心靈,從嚴酷戰爭到和平年代;路遙守住
心靈,輾轉于城鄉交叉之間;賈平凹守住心靈,多轉移多成就的創作推進一樣,陳忠實的創作同樣印證了這一深刻的文學創作的至理。“作品失敗的原因”在于“作家喪失了一種精神”。“創作是個人內心的一種需要,體驗觀察都是個人化的,沒有真正地體驗社會,提供再好的環境,他也寫不出好作品。”{7}這種來自于現實創作中的生命體認,不僅是陳忠實的穿越歷史的現實文學觀,更是秦地文學中作家們的共識。
注釋:
{1} 李建軍:《寧靜的豐收——陳忠實創作論》,華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頁。
{2} 陳忠實:《我相信柳青三個學校的主張——寫作〈信任〉的一點體會》,轉引自白燁:《文學新潮與文學新人》,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4頁。
{3}{4}{5}{6}{7} 張英:《文學的力量·陳忠實訪談錄》,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頁,第197頁,第198頁,第199頁,第2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