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河東記》的藝術審美價值

摘 要：《河東記》作為一部出色的唐傳奇集，具有很高的藝術審美價值。作者在作品中針砭時弊，抨擊黑暗，具有強烈的諷刺色彩。此外在敘事方面也突破了史傳敘事方式，采用詩筆敘事方式。人物形象的塑造亦十分獨特。

關鍵詞：河東記 藝術特色 諷刺 詩筆 人物塑造

《河東記》為唐傳奇的一部中期傳奇集，原書已佚，洪邁《夷堅志癸序》將此書與牛僧孺之《玄怪錄》、李復言之《續玄怪錄》、張讀之《宣室記》諸書并稱，并譽之曰：“班班其傳，整齊可玩。”可見在唐人小說中，此書具有較高的成就與地位。李劍國稱其“載事全為語怪之作，記敘頗佳，事繁則文茂，事簡則言略，剪裁均見匠思。短者止占三之一，貌雖仿佛于志怪舊體，但情味具足，乃絕佳小品，實以傳奇為骨；而長者曲盡情態，用筆縝密，生動若觀?！栋鍢蛞黄?，洵稱奇絕，《蕭洞玄》《獨孤遐叔》雖機杼前人，亦自生輝”{1}，給予《河東記》很高的評價。本文試從強烈的諷刺色彩、詩筆敘事方式的運用、人物塑造的獨特性三方面分析《河東記》的藝術審美價值。

一、強烈的諷刺色彩

《河東記》雖以譎異怪誕為特點，但與那些單純宣揚物妖神怪的故事小說不同，常常是通過神異故事曲折地反映現實生活，體現了唐代有意為小說的特點。其中許多作品都在神怪外衣的遮蓋下對黑暗的政治和社會現實做出了深刻的批判和抨擊，體現了強烈的諷刺色彩。作品的諷刺藝術在于針砭時弊地對丑惡的現實加以有力的控訴，作者借巧妙的情節設計對當時的社會現實加以諷刺。如《黑叟》通過神仙對人間崇拜與感激的不屑甚至反感、反對，諷刺了如越州觀察使之流耗費巨資崇奉神仙土偶的愚昧與荒唐。小說中反對神仙土偶崇拜的主題思想，是通過神仙們自己毀壞其神堂繪像的情節鮮明地表現出來的，這一構思堪稱巧妙。《板橋三娘子》的構思更具匠心之巧，三娘子開黑店作幻術使旅客變成驢子，掠奪旅客財產，后被旅客趙季和識破伎倆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三娘子也變成了驢子。作者借如此巧妙的構思抨擊了社會上邪惡的黑勢力，三娘子以害人開始以害己結束的悲慘下場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逗訓|記》還寓諷刺于荒誕的人物形象中，諷刺范圍更是直指最高統治者。如《李自良》寫不務正業的李自良，只因會“呼鷹逐獸”而被太原節度使馬燧看中，數年間便累職至牙門大將，后竟超授太原節度使，并拜工部尚書。故事中雖有狐仙作祟，迷惑馬燧和宰相，但在現實生活中，無能之輩或略有雕蟲小技之人，因迎合了統治者的需要而得到重要，卻是屢見不鮮的，它強烈地諷刺了從節度使到宰相，乃至皇帝的昏庸腐敗，從而深刻地批判了當時的黑暗政治?？梢哉f《河東記》以及唐傳奇發展中期的許多作品都以神怪故事的形式開啟了我國諷刺小說之先河，把我國的諷刺文學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二、詩筆敘事方式的運用

宋人趙彥衛在評論唐傳奇文體特征時云：“蓋此等文體眾備，可見史才、詩筆、議論?！眥2}其中“史才”與“議論”很大程度上是指唐傳奇對史傳文學敘事方式的繼承，在中國古代，小說一直被視為史傳的附庸，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離不開對史傳敘事方式的運用。如在開頭交代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介紹主人公的姓名、籍貫、身世，在小說結尾附以作者的議論?！霸姽P”不僅僅指唐傳奇中以詩歌表達的方式歌詠情事，還指在敘事方式中融入詩意的筆法，使文章更具情韻意境。《河東記》中的許多作品雖在開頭也點明具體時間，介紹人物，但在結尾時一般用情節性結尾代替議論性結尾，這與同為《玄怪錄》續書的《續玄怪錄》有很大不同，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史傳敘事方式。如《續玄怪錄·韋令公皋》結尾說：“噫！夫人未遇，其必然乎？非張相之忽悔，不足以戒天下之傲者?！币宰h論性的結尾說明沒有得到賞識的人未必永遠都不發達，以此告誡那些傲慢之人?！逗訓|記》中則大都為情節性結尾，如《黑叟》以黑叟與其妻化為白鶴，沖天而去的情節作為結尾，并無半點議論之詞，但黑叟的神仙身份不言而喻，文中的諷刺之意也顯而易見。

《河東記》的“詩筆”還體現在場景敘事方式的運用上，場景即在一個具體的空間里持續進行著的事件，場景由人物的行動和對話構成。史傳中雖也有場景敘事，但從整體來看，實錄的原則仍十分鮮明，人物的行動和對話都很簡略。而《河東記》中的場景描寫要豐富和細膩得多。《申屠澄》故事的構思很巧妙，申屠澄在赴任途中，遇大風雪，馬不能進，來到路旁茅舍中向火取暖。茅舍中乃是老父、嫗、處女三口之家，申屠澄與他們環火而坐。作者通過申屠澄的視覺，漸次寫出了女郎的儀表、心理活動、才情和靈魂的美：“其女年方十四五，雖蓬發垢衣，而雪膚花臉，舉止妍媚。”猶如尚未雕琢的美玉。父、嫗熱情地留下申屠澄住宿。“其女見客，更修容靚飾，自帷箔間復出，而閑麗之態，尤倍昔時。”少女注意修飾容儀，正是萌發愛心的表現。描寫主客環火夜飲的場面，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作者更是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出少女的神情之美與聰慧靈秀：“女子即回眸斜睨曰：‘酒豈足貴？謂人不宜預飲也。’母即牽裙，使坐子側。”申屠澄想借行酒令之機，試探她的文化修養。這么美麗聰慧的姑娘，申屠澄在敬佩愛慕之際，向她求婚，是很自然的。況且，女郎的酒令，不但針對申屠澄的酒令回答得非常恰當，而且也表露出了留戀之情。作者詩意的敘事方式讓我們絲毫察覺不到少女的虎女身份，作者最后揭示的真相，卻是她披上故衣虎皮，即變成虎，突門而去，也不傷害人。所以虎女的真相大白，也不使人有恐怖感，不像其他唐傳奇中的虎女形象那樣森然可怖，作為一個藝術形象，她留給讀者的印象，始終是溫柔善良、聰慧美麗、富于才情的，是美的化身?？梢哉f《申屠澄》是唐代人虎婚戀小說的最佳之作，整篇文章寫得情致動人。

此外，《河東記》在敘事中也會插入詩歌，來增加文章的意蘊與情致。還以《申屠澄》為例。申屠澄與少女婚后的生活十分幸福美滿，申屠澄的俸祿雖然很微薄，但妻子并不嫌棄，而是勤儉持家，交結賓客，厚待親族，且生一男一女，夫妻情意篤深。申屠澄任滿將歸之時，所作《贈內詩》，是出自內心的佳作：“一官慚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鴛鴦?！鄙倥蟾攀芊饨ǘY教的影響，“終日吟諷，似默有和者，然未嘗出口”，認為婦女應知書達理，但不可作詩。她真是封建社會中理想化了的賢妻良母。在申屠澄罷官途中，其妻觸景生情，終于將往日吟和之詩吟誦了出來：“琴瑟情雖重，山林志自深。常憂時節變，辜負百年心?！鼻樯钤~麗，意蘊雋永，帶有凄清悲涼的氣氛，預示著他們將要永別。詩歌的插入不僅抒發了人物的情感，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更增加了整篇文章的情韻意境。此外，《河東記》中還有許多篇目都穿插了詩歌，寫得很有情思，不比《續玄怪錄》差。薛漁思自己沒有一首詩流傳于世，但在小說中卻充分顯示了他的詩才，《全唐詩》編者把小說里的詩都列在鬼神妖怪名下，不免委屈了真正的作者。

三、人物塑造的獨特性

《河東記》人物塑造的獨特性一方面表現在塑造了一些美好的婦女形象。如《盧佩》中的地祗，她是一個地仙，具有熱情、美麗、善良和獨立自強的品格。她被盧佩為母治病的孝行所感動，主動來到盧家，為盧母治好了病；又自為媒，與盧佩結為夫妻。當她發現盧佩對她起了疑心，便“心甚惡之”，與盧佩決絕，“不復歸配家”，另覓了新知。這樣一個具有獨立人格、自強自立的女性形象與封建婚姻制度是格格不入的，卻留給后人很大的啟示。再如《申屠澄》中的虎女形象也不像其他虎女小說中描寫的那般森然可怖，而是非常聰慧可愛。

《河東記》人物塑造的獨特性還體現在塑造方法的獨特上，即一篇小說中的人和事又出現在另一篇小說中，使本來互不相關的兩篇作品有機地勾連了起來，這一方式實為后世像《儒林外史》那樣“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的長篇小說的結構方法的雛形。如《柳澥》中柳澥于元和十四年八月卒，被任命為陰間的泰山主簿。而在《李敏求》中則又出現了柳澥，此時是大和初年，他已是太山府君判官，非常尊貴顯赫，并幫助無意間來到陰間的李敏求返回陽間。這種方法可以豐富人物形象，《柳澥》篇中我們只知柳澥生前坐船時突然讓船夫停船并上岸向空中作拜，口中念念有詞，回到船上后告知同伴自己被任命為泰山主簿，不久便辭于人世?！独蠲羟蟆菲形覀兛梢缘弥鴿室咽翘礁泄?，非常尊貴顯赫，每日忙于審判。當被錯誤攝到陰間的李敏求請求柳澥改變自己的命運時，柳澥雖與李敏求是故交，仍然非常公正無私地拒絕了李的請求：“假使公在世間作官職，豈可將他公事，從其私欲乎？茍有此圖，謫罰無容逃逭矣。”但還是熱心地幫助李敏求得知自己的命運并返回陽間。在《柳澥》篇中我們不知柳澥性格如何，只得從他被任命為泰山主簿推斷其為不凡之人。從《李敏求》篇中我們可以看出柳澥是一個兢業辦公、公正無私且重情重義之人，人物形象更加豐富立體。

綜上所述，《河東記》中的作品于譎怪中多涉政事世態，寓諷刺于譎怪中，這在同期傳奇作品中頗為出色，對后來的《纂異記》《宣室志》等傳奇集的諷刺藝術有很大影響。其詩筆敘事方式的運用，曲盡情態，筆法縝密，從中可見其剪裁之功。人物形象的塑造也頗具匠心之巧。綜而言之，《河東記》不失為一部出色的傳奇集。

{1} 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2} （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傅根清點校，中華書局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