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逃離”是美國文學一個十分重要的母題,從美國獨立戰爭至今一直在美國文學中延續,富蘭克林的《自傳》、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等作品都是逃離文學的代表。逃離文學源自《圣經·出埃及記》,并與美國夢息息相關,它彰顯出美國文化的特質,“逃離”母題在當代美國電影中也不斷重現。
關鍵詞:美國文學 逃離 美國夢 自由
一、引言
1620年,乘坐“五月號”航船的清教徒逃離英國來到北美,成為未來美國的第一批移民,這似乎預示了美國人從此與“逃離”生活結下不解之緣。美國的疆土不斷向西擴充的過程,就是美國人不斷由東向西逃離的過程。他們似乎天生就有不斷向前走的意識,對故土沒有太多的留念,“家”在美國人那里是一個不斷流動的概念。今天的美國,“縱橫交錯的公路、鐵路上的車流,此起彼落不分晝夜的航斑,使得美國人習慣了‘在路上’的感覺,他們好像很難安分下來,總是在不斷地尋找新的追求與刺激。他們也知道道路是曲折的,目標也許是不現實的,但他們會調整自己”①。美國人的這種生活狀態反映在文學上,就是“逃離”成為美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母題。所謂母題,“指的是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人類的基本行為、精神現象以及人類關于周圍世界的概念,諸如生、死、離別、愛、時間、空間、季節、海洋、山脈、黑夜,等等”②。
“逃離”作為美國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母題,在學界卻鮮有論及,一般只是就某部作品進行分析,而沒有把它作為美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的文學模式進行觀照和分析。田俊武先生曾論及美國的“遁世文學”。“遁世文學通過描寫主人公對丑惡的世俗社會或令人厭惡的心境張力的不斷逃避以及對人生價值的執著追求,來表達他們對沉重的‘社會人’本質上的反叛、精神上的厭惡以及行為上的棄絕。”③在筆者看來,田先生論及的遁世文學,只是美國逃離文學中的一個主題。因為遁世指消極逃避,涉及主人公對人生、社會的認識和傾向,它屬于主題的范疇。逃離作為美國文學的母題,其具體的主題指向是多方面的,有的消極遁世,對“社會人”本質上反叛;有的是為自己的夢想和更高價值的實現而逃離;有的是反抗冰冷的理性世界,追求感性自由;有的則表現為對未知世界的不斷的探索,等等。因此,美國的逃離文學指主人公對當下生活不滿意而不斷逃離,通過空間上的移動不斷豐富自己,提升自己,逃離的結果是到了另一個天地,另一個世界,主人公由此在精神上得以充盈,人格上得以健全,或者領悟到社會的虛偽、人生的空虛,走向悲傷絕望。
總的來看,“逃離”文學更多地體現出美國這樣一個具有強烈自由精神和偉大創造精神的民族所彰顯的人
的主體意識和主體精神。美國文學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涉及“逃離”母題,并貫穿整個美國文學史,顯示出美國文化的特質。
二、美國文學“逃離”母題的發展歷程
作為一個歷史不長的移民國家,美國文學是在美國獨立革命的戰火中誕生的。1776年美國獨立之前,北美大陸在殖民統治之下,沒有發達的經濟和文化,也沒有屬于自己的文學。但僅僅半個世紀之后,具有鮮明民族個性的美國文學就屹立在世界文學之林。早期美國文學反映了獨立后美國人民的精神面貌和北美大陸的社會現狀,表現美國社會生活中欣欣向榮的面貌,不斷開創新生活的激情。逃離文學也在這時顯現出來。富蘭克林的《自傳》可以視為美國逃離文學的開創之作。《自傳》是一部勵志奇書,包含了作者人生奮斗與成功的真知灼見,以及關于善與美的道德真諦。富蘭克林的奮斗就是從逃離開始的。1723年,年僅十七歲的富蘭克林偷偷逃離家庭,從波士頓經紐約到達費城,開始了他的不斷進取與創業之途。逃離就是向未知領域開拓,正因為有這種精神,富蘭克林不僅在商業上獲得成果,還發明了避雷針、兩用眼鏡、新式火爐和新型路燈,也是公共事務的積極組織者,在政治上也成就斐然,成為他所生活的時代和國家中最偉大和出色的人。
18世紀末19世紀初期,在民族文化獨立和歐洲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下,具有自己民族個性的美國浪漫主義文學出現。浪漫主義思潮是在西方封建制度衰亡、資本主義上升這一新舊交替的時代產生的,人們反感冷冰冰的現實,追求思想的多元化,人的感性世界也徹底解放了。美國的逃離文學在這時恰好契合了浪漫主義文學逃離現實、回歸自然、崇尚感性和自由的特點。被稱為“美國文學之父”的作家華盛頓·歐文的小說《瑞普·凡·溫克爾》,作為美國第一篇成熟的短篇小說,寫的就是“逃離”,小說的主人公瑞普為了反抗妻子的專橫,逃到深山,因飲了仙酒,在山上沉睡了二十年,當他醒過來返回村子時,發現一切都變了。在他沉睡期間,美國已經擺脫英國殖民者的統治,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瑞普·凡·溫克爾是美國小說中出現的第一個逃離者形象,他敦厚老實,但不務正業,因而受到妻子的責罵。但小說似乎并未對瑞普做過多的指責,而是通過瑞普的逃離寫他的奇遇以及世事滄桑的變化。
美國浪漫主義文學時期另一作家庫伯的最引人注目的系列小說“皮襪子故事集”中的主人公納蒂·班波也是一個逃離者,納蒂盡管是個白人,卻向往開發者尚未涉足的土地,那里的環境原始、質樸,其自然之美透露出無窮魅力,但隨著開發者的不斷浸入,這種原生態的景象被破壞,納蒂就不斷向深林深處遷徙。在最后一部《草原》中,“皮襪子”納蒂已經年邁,但他仍然逃離所謂現代文明而來到廣闊的西部大草原,享受那里難得的寧靜,最后,他靜靜地死去,安葬在印第安土地上,棲息于橡樹之下,與自然融為一體,他的逃離是徹底的。
19世紀中期興起的“廢奴文學”則從美國黑奴擺脫束縛、追求人身自由的角度展示逃離母題。希爾德列斯的長篇小說《白奴》中的阿爾琪·摩爾深受蓄奴制的迫害,為了獲得自由,他不斷地逃離,最后終于獲得成功,衣錦還鄉,與妻兒團聚。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既寫了委曲求全的黑奴湯姆的悲劇命運,但也寫了不甘逆來順受的黑奴伊麗莎與其丈夫喬治不斷逃離、追求自由的故事。伊麗莎得知自己的愛子哈利將被主人賣掉抵債,攜子連夜逃走,與不堪東家虐待喬裝逃走的丈夫喬治不期而遇,一家三口不斷逃離,最后逃到加拿大,獲得了自由。
19世紀美國現實主義文學一方面體現了現實主義文學如實描寫現實、揭露社會黑暗的特點,另一方面也通過主人公的逃離來表現對現實的不滿和反叛。美國現實主義文學體現“逃離”母題最典型的當屬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小說中哈克與吉姆因逃跑而結伴而行,哈克要擺脫遏制天性的文明的束縛,也要擺脫以父親為代表的野蠻迫害;吉姆則要擺脫蓄奴制對黑奴的殘酷壓迫與奴役。他們在密西西比河上結伴而行,不斷逃離,說明對自由的追尋是他們的最高理想。正如張承志所說:“在馬克·吐溫的作品中,不是路,是條大河——密西西比河。這條河,包容了他一生的過程。那就是他的家,家就在筏上……美國人熱愛自由。在路上他們就自由,無牽無掛。”④ 哈克不斷逃離的過程,就是他的心智不斷成熟、獲得獨立和自由的過程。
20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的工業文明以及接連不斷的波及全世界的戰爭進一步給人類帶來心靈的擠壓,物欲主義、悲觀主義、頹廢主義盛行,非理性主義思潮大行其道,這成為美國逃離文學盛行的新的土壤,也使20世紀美國逃離文學呈現出豐富性、多元化的特點。1926年,海明威發表的《太陽照樣升起》表現戰爭給人帶來的苦悶和逃離的欲望。小說描寫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一群迷惘、苦悶的青年人的逃離。主人公杰克·巴恩斯是在巴黎工作的美國記者,為了解除精神上的苦悶與無聊,與幾個朋友一起來到西班牙比利牛斯山區,他們一起狩獵、釣魚、觀看斗牛,也酗酒、打架斗毆,最終也未能擺脫對生活的厭倦與失望,游蕩在歐洲大陸,成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
1956年,塞林格發表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寫青年人對現代社會的虛偽、病態的反感而產生的逃離。小說中主人公霍爾頓可以說是20世紀的哈克。愛叛逆的霍爾頓被學校開除,他與同學打了一架后逃離學校,遁入紐約市,獨自在街頭游蕩,他對成人世界形形色色的虛偽、陰暗極度厭惡,夢想當一個“麥田里的守望者”,站在懸崖邊守望那些在游戲中狂奔的孩子,不讓他們掉下懸崖。霍爾頓守望孩子,是想守住孩子的純真、樸實,而不愿他們掉進虛偽、欺騙的成人世界,于是他最后決心逃往西部人煙稀少的大森林,獨自享受田園生活的寧靜。
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發表于1960年,是作家“兔子”四部曲(《兔子,跑吧》《兔子,歸來》《兔子富了》《兔子歸來》)之一,它確立了厄普代克在美國文壇的地位,小說從主人公逃離沉悶的家庭來表現現代人精神的無所皈依。外號叫“兔子”的哈里在學生時代非常優秀,但走出校門進入社會之后,他的那種完美感消失了,往昔的榮耀在現實中也無任何用處,沉悶的家庭讓他煩惱不已,因此,他一次次獨自離家外出,去追求自己心中的理想境界,追求至善至美的事物,而不愿意跟其他人一樣靠欺詐獲得成功,庸碌無為度過一生,但他每次所謂朝圣之旅,都墜入世俗凡塵之中,他就像一只驚恐萬狀的小兔子,左沖右突,企圖掙脫一切羈絆。小說最后,他的“雙腿毫不費勁地積聚起了力量,他的步履變得輕輕的,快快的,靜靜的,他跑將起來了。啊,跑啊。跑啊”⑤。跑向哪里?我們都不知道。
1957年,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出版,《紐約時報》將該作視為“垮掉一代”的圣經,凱魯亞克則是“垮掉一代”的代言人。這部小說以幾個年輕人的“在路上”的生存狀態表現他們與現實的不相容,這是一種“徹底”的逃離。《在路上》是凱魯亞克的具有自傳色彩的代表作,小說的主人公薩爾為追求個性自由,與迪安、瑪麗露等幾個年輕男女一起沿途或開車或搭車,幾次橫穿美國,最終到了墨西哥。一路上他們狂喝濫飲,沉迷酒色,高談禪宗,放縱性欲,甚至吸毒,在經過漫長的旅途和放蕩生活后,他們似乎領悟到生命的意義。《在路上》中的人物,總是不斷地從一個地方游蕩到另一個地方,總處于“在路上”的狀態,實際上他們的精神也在旅途中,他們突破道德和法律的界限,希望能在世界的另一端找到信仰,正是他們精神的流浪狀態,才在現代社會中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鳴與感動。
可見,逃離文學是美國文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母題,它是美國文學發展歷程中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文學現象。它在不同時代、不同作品中體現出不同的精神走向,由此折射出當時美國的社會特征、社會思潮及文學觀念。
三、“逃離”文學的實質
弗萊認為,文學起源于神話,神話中包蘊著后代文學發展的一切形式與主題。而《圣經》則是最廣博的神話故事全集,它的恢弘想象是后世文學想象的結合體和母胎。⑥從這個意義上看,美國的“逃離”文學可以看作《圣經·出埃及記》敘事模式的延續,《出埃及記》寫摩西帶領以色列人為擺脫法老的壓迫而逃離埃及的故事。摩西帶領埃及人經過四十年的漂泊,既是為了到達“流著奶和蜜的福地”,也是一次心靈的洗禮,靈魂的救贖。美國逃離文學在敘事模式和精神指向上與《圣經·出埃及記》都有一定的關聯,但具有了新的內涵:它是主人公因對現實不滿而逃向他處,折射出美國文化和精神的特點,其核心是個人主義和自由精神的張揚,美國逃離文學中的主人公的逃離行為往往具有主動性,在逃離中彰顯了個人的尊嚴和價值追求,在逃離中人格得以健全,心智得以成熟。美國文學的逃離母題在不同時代一再被涉及,為我們創造了依靠自我和個人主義的“神話”,體現了美國文化的特質。
美國文學的逃離母題還與美國夢息息相關,自16世紀以來,大批歐洲移民帶著強烈的夢想漂洋過海而來。安德烈·莫洛亞認為:“那些背井離鄉的人都渴望這樣一片凈土,在那里,公民們所受的待遇是按照他們的能力而不是按照他們的出身門第,在那里,是以法律而不是憑強權和特權進行統治的,在那里,勇于進取的人有無限的發展前途。”⑦ 菲德萊爾說:“我們的民族其實充滿感傷和浪漫的夢想,夢想逃離文化,永遠年輕。”⑧當然,追尋美國夢只是逃離文學展現的其中一個主題,美國夢主要是追求事業上的成功,特別是商業上的成功,而逃離文學的主題是多義的,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傾向。因此,在筆者看來,關于美國夢的文學可看作逃離文學的組成部分。
美國文學的逃離母題還延續到美國當代電影,好萊塢電影一再為我們講述人類逃離地球,向外星球進發的故事,如《紅色星球》《火星任務》《飛向太空》《人猿星球》等科幻電影,講述人類向外太空進發,尋找新的棲息之地的故事。這樣的電影不僅僅體現了美國人超凡的想象力,更是美國精神的自然體現。美國人是外來移民,其祖先富于冒險精神,他們的故土觀念不是那么強烈,他們不斷地向新的地方進發,亦即向未知進發。
因此,有人說,美國文學大大助長了這種普遍的信念:認為美國是一個男人和女人可以重新開始生活的
國家,在這里進步和自我改進的唯一障礙是個人本身
的缺點。逃離文學是美國文化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現象,那些逃離者與現實中的美國人一樣,他們的一生是不斷逃離的一生,他們一直走在路上。
① 梵子:《“在路上”的美國人》,《三月風》1996年第2期,第41頁。
② 樂黛云:《中西比較文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89頁。
③ 田俊武:《略論美國遁世文學的構建》,《國外文學》1999年第3期,第57頁。
④ 戴靜、張承志:《在路上》,《文學自由談》1987年第2期,第113頁。
⑤ [美]約翰·厄普代克:《兔子,跑吧》,李力、李欣、王康譯,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第425頁。
⑥ [美]諾思洛普·弗萊:《批評的剖析》,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⑦ 辛潮:《美國夢的失落與追尋——20世紀美國文學的主題變奏》,《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3期,第36頁。
⑧ 轉引自芮渝萍、劉春慧:《成長小說:一種解讀美國文學的新視點》,《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5年第1期,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