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化小說自魯迅始不斷被現當代作家們進行文學實踐,這種文體是在小說中滲透詩的性質,使得小說具有了詩的韻味與品格,王小波的代表作《黃金時代》就有此種特征。小說中蘊含的澄明意象、所營構的境界、無處不在的機趣與智性以及具有時代性的對存在狀態的思索都是其詩性的體現。
關鍵詞:《黃金時代》詩意詩境詩思
對王小波此人最好的概括就是“浪漫騎士·行吟詩人·自由思想家”,詩與自由融入到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之中。王小波曾說:“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是來自星星……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如果我會發光,就不必害怕黑暗。”而《黃金時代》是王小波最得意的作品,也是這樣一部散發著水晶般光輝的詩化小說,王小波就是光源。
詩化小說之所以成立,除了文體上吸收了詩的特征之外,還因為它融解了一定的詩性。對于“詩性”,中西方有不同的論斷,筆者將其概括為詩境與詩思。下文將從《黃金時代》的詩意、詩境和詩思三個角度來分析這部小說的詩化文體。
一、詩意———紛紛情欲中的澄明意象
“一般來說,藝術有留戀個別特殊事物的傾向……詩總是喜歡在個別特殊事物上低徊復復,流連不舍,帶著喜愛的心情去描寫它們,把它們看成各自獨立的整體。”①造象是詩歌最基本的功能,意象也是詩歌最基本的結構元素,將主觀的“意”融入到客觀的物象之中,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形象,這一形象“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體的現實事物,不是偶然現象而是顯示實體內容的形象”②。王小波的眾多小說中都出現了這樣的形象,《黃金時代》所書寫的是發生在“文革”時期知青王二去云南插隊的經歷,故事發生在山野,整篇小說的風格都是在輕松戲謔的氛圍下敘寫藝術創作中的真實生活,富有田園詩味。其中許多的意象都具有在自然村野時空下澄明輕透的特點,具有浪漫色彩,富有表現力。
王二在二十一歲的生日那天,愿望是在一瞬間變成半明半暗的云,這確實是一個奢望,但是這個奢望在此情此景之下變得很美妙。這一段中出現的意象很簡單:“懶洋洋的云彩”“陽光”“半明半暗的云”,但是對意象的描述讓人產生了很大的玄想,“懶洋洋的云彩”運用了擬人的修辭,光和影使云彩有了兩種個性,正如處在黃金時代里的正當好年紀的青年,可以明朗也可以憂傷,這種悠游自在的姿態骨子里是詩人的浪漫情懷。
這些意象往往與性、情愛描寫相結合,這使得王小波筆下的性與愛變得自然而純凈。王二腰部重創之后決定躲進山里療養,陳清揚上山找他時的一段描寫中出現了“草”“紅土”“水”“風”“燥熱和塵土”等純自然的意象,帶有十足的田園鄉村風味。滿山岡紅色的土、綠色的草與白色的風構成一幅鮮美奇異的畫面,而陳清揚在碧草紅土間乘風而上的形象帶有浪漫騎士的詩情。尤其是,風本無色,王小波不僅賦予了“風”顏色,還使風具象化,給了風“水”的形狀,末句將自然的感覺與情愛描寫相結合,一個“流”字寫出了“風”穿過陳清揚身體時的觸感,而用“愛撫和嘴唇”來比喻,將情欲描寫得十分巧妙,給人純凈而美妙的感受。
根據《黃金時代》的地點,小說中出現的意象往往帶有田園風味與詩情,極富浪漫色彩,常將“曠野”“赤土”“藍天”“陽光”和男性生殖器一起呈現,畫面空曠而自由,將性描寫融入其中顯得自然而合情合理。從整體上說,這篇小說帶有田園詩的風格,總結其意象出現的規律,王小波更傾向于選擇一些人類早期就熟悉的原始意象,比如“天”“日”“月”“土地”“草”等,且在選用及組合時常常融入詩意的想象,如“白色的風”“半明半暗的云”“春藤繞樹”等。
二、詩境———有我之境,忘情之境
在中國古文論家的眼中,“境”乃是詩詞之最。何為詩境?③朱光潛說:“詩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④即將所要表現的情感融入到所在描繪的景物與境況之中,使情與景相統一,達到情景相融、物我如一的渾融境界。王國維將境界區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⑤。
在《黃金時代》中,我們經常能感受到情景相融、氣韻生動的境界,王小波將詩境的藝術滲透到了小說之中。小說中出現了有我之境,也出現了無我之境,最能表現《黃金時代》詩化藝術的是有我之境。景物不再作為獨立的客觀存在包圍著人物,而是浸透了人物在特定氛圍下的主觀情緒,使無情之物也生了感情。《黃金時代》的寫作背景是知青被下放到農村接受改造,人物正處在易對世界產生叛逆和隔閡的年紀,而荒唐的社會現實讓他們對自我的存在意義產生懷疑,從而滋生出決絕的孤獨感。
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云,慘白慘白,翻著無數死魚肚皮,瞪起無數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吹下去。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流了很多眼淚。她說是觸景傷情。
陳清揚是北醫大畢業的大夫,卻被下放到云南插隊,還被莫名其妙地污蔑為破鞋,被抓去“出斗爭差”,她感到被拋擲在了世界之中,內心有著無可名狀的悲哀和寂寞。上文的景物描寫將云比作“死魚肚皮”和“死魚眼睛”,渲染出死寂的氛圍,這種“悲慘的氣氛”是由于作者將人物內心的感受物化到了自然環境之中,使得天地風云都沾染上了她內心的悲戚。
詩中之境,除卻物境,更在心境;心境之止,太上忘情。莊子說:“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得意忘言并非無言,而是身心剎那沉寂在意之中,渾然不覺有言。《黃金時代》雖以裸露的性描寫、玩世不恭和插科打諢來抓取讀者的視點,以此消解卻未能掩蓋其中王陳二人最為真純樸拙的情感。小說最有感染力的情節是陳清揚愛上了王二,自己卻惺忪,不知此身此心落在何處,實是處于忘情之境。
在清平山上,王二扛著陳清揚過泥濘山溝時,陳清揚不斷掙扎,王二就打了她,“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彼時,陳清揚愛上了王二,但當時一片惘然,只沉浸在了那樣的情境之中,“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儼然玉女心境,渾然忘情。
古今有過許多對男女之情的描寫,至情至愛自然感人肺腑,但杳然忘情才真正解得情之三昧。胡蘭成在解《碧巖錄》時提道:“一部《紅樓夢》的偉大,即在賈寶玉與林黛玉及晴雯的癡情,有‘太上忘情’為境。”⑥《黃金時代》之所以動人,也是如此。
三、詩思———機趣與智性的光輝、對存在的思索
詩化小說中的詩性不僅體現在作者將詩歌的某些文體特征和藝術現象化用到小說之中,還體現在小說中充滿的機趣和智慧,體現在對人本體層面的追問,對存在問題的反思和生命在時代社會中的省悟。人對存在的純思,就是詩性的最終體現。
《黃金時代》的機趣與智慧無處不在,小說整體上洋溢著思維的樂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說開篇擺出來的兩個邏輯辯題:第一個辯題是證明隊長家的母狗不是王二打瞎的;第二個辯題是陳清揚請王二證明他倆并沒有搞破鞋。小說中羅列了一條條看似嚴謹的邏輯,證明事實上是隊長在胡攪蠻纏、裝瘋賣傻,最終的結果是王二把隊長家母狗的右眼打瞎了,反而又慫恿陳清揚跟他搞破鞋,以這種機智而有趣的方式嘲弄、諷刺在沒有理性的社會中,人的正當權利、名譽任意遭受踐踏并無可伸張的窘迫困境。
不僅是人權問題,在沒有理性的年代,一切都是顛倒的,王小波以輕松戲謔的氛圍來揭露時代中是非顛倒、倫理錯位的異象。革命時期的典型事例是批斗、寫交代材料,但在遠離政治斗爭的農村這個特殊環境中,這兩件事的進行并非由于事實犯罪,而只是政治運動的跟風,是為了響應運動、完成任務。王陳二人接受批斗叫作“出斗爭差”,本來不該讓他們去的,只是因為“湊不齊人數”,“坐飛機”“搞破鞋”純屬“傳統的娛樂活動”。交代材料也并非根據所犯錯誤進行自我反省,而是作為任務和份額來完成,名目與事實毫不相干。這種荒謬的現象正是社會存在的問題,法與理在政治運動的狂熱中顯得蒼白無力,人的理性是痛苦的根源。還有一段寫王二躲進山里,結果隊長因為怕檢查就說王二根本不存在,其他人也因為王二存在與否無關利害認同了,這反映了在不追究真實的年代里,事實和個體存在的無足輕重。
小說最后陳清揚的交代材料這一情節更加剖析了在革命年代中的倫理錯位現象。罪孽不是道德敗壞而是真實的愛情,是自然的人性,道德的世俗法則竟然是反人性的。王小波以詼諧而富有趣味的方式反思并展露了時代的反常弊病,以及人在社會現實中的存在困境,這種思考就是存在意義上的詩性。
在真實人性被遮蔽的時代里,正常的、天然的人必定會受到壓抑,覺得孤獨,顯得不合時宜。《黃金時代》中陳清揚這個形象就是自然人的代表,其“自然性”體現在她的“無辜”自覺的“愛”和在存在本質意義上的孤獨感。從最開始陳清揚請王二證明她不是破鞋,到王二受傷時她下山來許諾照顧他一輩子,她對“偉大友誼”的認真,對一切人們強加給她的罪孽的無知無辜,以及她在與王二歡愛時感受到的孤獨、與世界的格格不入,都在不合理的年代中被合理的人性反照。陳清揚的形象寄予了王小波對自然人性和社會合理性的企盼。陳清揚的“自然性”就是王小波在“‘詩性’本體層面上對人的存在、人類的命運及生命意義的追問與探尋”⑦。
“詩化”存在于小說作品中,相比于找到各類詩歌文體或詩性證明,更大程度上不如說是一種文學想象和閱讀體驗。“人們從王小波作品中所獲得的,間或是一種得自其語言的快感。在明白曉暢的文字之下,是流轉的氣韻,與盡洗造作、自戀后的詩情。”⑧王小波的小說總是給人詩意的美感,在閱讀過程中產生這樣一種設想:月光下一個少年用藍色的自來水筆在鏡子上寫詩。
①②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7月第1版,第31頁,第57頁。
③⑤王國維:《人間詞話》,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頁,第5頁。
④朱光潛:《詩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頁。
⑥胡蘭成:《禪是一枝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頁。
⑦金鳳:《徐小說的詩性品格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12年5月碩士學位論文》。
⑧戴錦華:《智者戲謔》,《當代作家評論》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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