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切小說《慢人》空間敘事解讀

摘要：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南非作家庫切的作品以其深刻雋永的哲理性而裴聲世界文壇，出版于2005年的小說《慢人》更是其“寓言體”小說優秀技巧與深邃的思想相結合的典范。對于喜歡他的讀者來說，總是會在小說的形式和內容上遭遇挑戰。這部小說不僅模糊了小說和其他類文學寫作的界限，還故意設置了閱讀的障礙。本文從空間敘事策略的視角來解讀這部小說，同時對庫切小說所設置的空間意識、作者敘述活動之間與讀者心理空間感悟的本質關系展開深入的論述，以此來讓讀者欣賞到庫切《慢人》這部小說的藝術之美。

關鍵詞：庫切《慢人》空間敘事學小說技巧讀者閱讀心理空間

引言

上世紀80年代，隨著文學研究領域從現代到后現代的轉型，時間和歷史這用來分析和解讀文學作品的概念開始受到后現代敘述空間概念的挑戰，于是空間概念開始引起敘事學研究者的關注。作為一個具有文學博士學位和文學教授頭銜的小說先驗主義者，庫切深受英美經典小說家們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也試驗性地應用了這一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出現了所謂的“空間敘事”的成果。本文運用后現代敘事空間理論對庫切的這一部經典文學作品從空間敘述視角進行重新解讀，從存在與空間的深層關系入手，在全新的視野中，對空間意識、作者敘述活動之間及讀者心理空間感悟的本質關系展開深入的論述，以此來讓讀者欣賞到庫切《慢人》這部小說的藝術之美。

一、空間形式：后現代小說的敘事的圓點

傳統的小說敘事一般是運用具有強烈時間性的語言為媒介，并按照一定的時間順序來書寫的。就是由于這個大家都習以為常的原因，大多數敘事方面的理論都強調小說在時間序列中的建構從而忽視了敘事中的空間序列建構這一要素。事實是，小說的創作及閱讀的邏輯線索既包含時間順序，也包括空間秩序，在時間和空間敘述的連續轉換中讓小說情節持續延伸。因此，傳統意義上的作品在作家寫作與讀者閱讀的時候都必須以具有時間性特征的語言作為媒介，但是其所表達或接受的卻是一個個充滿空間感的生動形象。由此可見，小說的敘事結構不僅在時間序列中建構，也通過空間流動來完成。正如空間敘事學研究的鼻祖，讓·伊夫·塔迪埃所言：“無視空間維度緊迫性的任何當代敘事，都是不完整的，其結果就是導致對一個故事的性質的過分簡單化。”①

然而，隨著后現代文學創作的異軍突起，在許多小說中，伴隨著傳統時間觀念的被突破或顛覆，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因其晦澀難懂，不知所云而使讀者備受煎熬，以致許多人認為小說已經死亡。然而，后現代的特征，也許就是要把藝術和普通讀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筆者認為事實并非如此。文學的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其明顯與過去不同的藝術特征，后現代小說也是如此。小說家們在小說藝術上的不斷嘗試與創新，使得藝術形式更具多樣性，庫切便是如此，他的小說《慢人》就是一個將空間性敘事的維度提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的例證。因此，如果我們能從這個視角來解讀這部小說，那么，全書略顯零散的故事情節背后就會浮現出一個饒有意味的整體輪廓。

《慢人》一開始的空間設置是一場車禍，主人公保羅·雷蒙特在這一場景中體驗了與死神相見時的優雅與愜意，他想象中自己“矯健如貓般柔軟，身輕如燕般敏捷”②。然而，現實中他卻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被摩托車撞飛并失去了一條腿。蒼老的不忍照鏡子的身體，又殘缺了一條腿，無兒無女的殘疾孤老，如何從身體和心理上去適應。庫切為保羅設定了這樣一個敘述的空間，這個空間便是他整部小說敘述的圓點，從這個點故事的邏輯線索便由此散射出去。1978年，美國空間敘事理論的先驅西摩·查特曼第一次在學界提出了空間敘事的概念，他說：“敘事空間是指行為或故事發生的當下環境，及敘述者所在的空間，包括敘述者的講述或寫作環境及其心理空間，是語言使用者在思考或談話時建立起來的語言理解的心理表現結構，通過這種心理結構的激活，人們能構建對某些語言成分的理解。心理結構中的意義要素與現實世界并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是現實世界的一種間接投射。”③也就是說，如果讀者首先將自己置于庫切為保羅設置的“出場講述空間和敘述心理空間”，那么，理解《慢人》中保羅的絮絮叨叨，瘋子式的自問自答，以及他天馬行空似的想象，再加上故事情節發展的糾葛與錯綜多變就容易得多了。同時，讀者也將可以理解后現代“頭緒紛繁但又緊扣主題”的風格。

二、環境“形象”的存在空間：文本解讀的支點

空間敘事學所探討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敘事文本中空間元素的敘事功能。后現代小說家們不僅僅把空間看作故事發生的地點（包括小說敘述場景和小說敘述的心理場景），而且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安排小說的結構甚至利用空間來推動整個敘事進程。因為在后現代小說家看來，單純的時間敘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不能足以表達更深層的、更為復雜的“人的生活境遇的本質”。有時候他們需要把“多個可能”要同時表現出來，就顯得不太容易，而這些“可能”如果按常規的時間敘述，那么必然是一團混沌、一片混亂，而根本不能被讀者所認識和把握，在這種情況下，小說的價值也就值得懷疑了。為了達到表現主人公生活境遇的復雜性和多個“可能性”的目的，后現代小說家就要尋找一種新的結構方式。于是，時間的序列性和事件的因果律被大多數后現代小說家拋棄了，取而代之的便是空間的共時性和事件的“偶合律”。與傳統小說相比，后現代小說運用了時空交叉和時空并置的敘述方法，打破了傳統的單一時間順序，展露出了一種追求空間化效果的趨勢。

由此看來，在后現代小說中，“空間敘事”已成為一種重要的技巧。同時也是讀者讀懂和解讀并欣賞后現代小說的一種必備的素養，也是理解這類小說的一個重要的突破口。首先，我們得了解小說人物的“存在空間”，這是小說的空間敘事的“支點”。可以說，只要找準了這個“支點”，敘述者不僅可以創作像《慢人》這樣的敘事大廈，讀者也可以找到解讀故事主題的支撐點。美國敘事學理論家諾伯格·舒爾茲第一次提出了“存在空間”的概念，這為小說創作的空間理論進一步奠定了基礎。他說：“所謂‘存在空間’是我們非常熟悉并投注了情感的空間。”④一般來說，故土和老家很容易成為我們的“存在空間”，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我們總是以這一“存在空間”作為參照。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我們都很容易感覺到這種空間意識。在《慢人》中，庫切設置了如幽靈般的伊麗莎白·卡斯特羅的“空間存在形象”，一個全知全能、干預作者創作，并干預故事講述進程的七十歲的小說家，一個無家可歸，身世不明的老太太，她不吃東西可以活很久，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睡覺，知道任何人的心理和故事，是作品中自始至終都存在的一個庫切敘事的旁觀者，同時也是保羅故事的局外人，然而，就是她的這一特殊又不合邏輯的“存在空間”，使《慢人》的故事情節有了解讀的支點。通過這個支點，小說一再告訴讀者，同伊麗莎白·卡斯特羅一樣，主人公保羅（荷蘭裔），喬希奇一家（克羅地亞裔），都是客居澳大利亞的他者，庫切（南非的荷蘭裔）也一樣。這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流散者”，小說主題不言自明。引用《慢人》中保羅的一句話：“家是什么？讓我告訴你家是什么。一只鴿子有家，一只蜜蜂有家，英國人大概也有家。但是我只有住所，住的地方。這里———這套房子，這個城市，或這個國家，只是我住的地方。對于我，‘家’太神秘了。”⑤神秘莫測的伊麗莎白·卡斯特羅的存在空間就是支撐庫切和他作品中所有人物關系、心理活動，以及整個故事情節推動的“支點”。

三、空間敘事小說藝術之美：作者與讀者的交點

實驗性地創作結構復雜的后現代空間形式的小說需要寫作者的知識與智慧，而讀懂這些小說背后所傳達的內涵對于讀者的知識素養和能力也是一種挑戰，需要耐心，更需要技巧。也許小說家要創作出不朽的經典，就不是為了讓普通讀者閱讀的，而是讓他們驚嘆的，在具備了足夠閱讀這些小說的素養之后，閱讀之后發出一聲“原來小說還可以這么寫啊”的驚嘆，這才是后現代小說家們處心積慮追求的回報。空間敘述的創作技巧便是如此，因為這種“空間”只有在完全弄清楚了小說的時間線索，并對整部小說的結構有了整體的把握之后，才能在讀者的閱讀和理解意識中呈現出來。也就是說，“空間敘述形式”是作者有意設置的復雜的“文本存在空間”，它的效果的實現是讀者接受反應的產物，它和我們的閱讀方式和閱讀素養息息相關。

深入閱讀研究《慢人》后不難發現，庫切所使用的敘事文本中的“空間敘事”以及整個敘事作品的“空間形式”問題，其實質和語言文字這一特定的時間性敘事媒介的空間呈現有關。傳統小說以時間性為主體，而時間性敘事媒介在表現多維空間方面有著天然的缺陷。然而，對藝術表現方式方法不斷創新和超越是藝術家的創造性動因，庫切就是要突破時間媒介表現的天然缺陷，用空間性媒介去表現時間性。而且，用“時空混合性媒介”為語言文字這一時間性敘事媒介的“空間敘事”及其構建“空間形式”開創了新途徑。小說《慢人》中充斥著不計其數的旁白、議論、意識流、想象、夢魘、瘋癲，甚至于作者出場指點情節人物，交代敘述空間轉換，介紹寫作理論等“個人干預”⑥且讓讀者頗感頭痛的敘述方式。初讀時，對于只想了解其故事情節的讀者來說就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如果覺得還應該耐心再讀一遍，讀完之后，其收獲也不外是一個簡單的、普通的故事情節：出了車禍后失去一條腿的老保羅與愛上了照顧他的擁有幸福家庭的女護工瑪利亞娜，而他一廂情愿的“愛慕之情”毫無結果。這樣的老套的情節讓大多數讀者大失所望。如果讀者還有興趣多讀幾遍，也許他將會發現，這部表面上敘述混亂的小說其實服從一個非常嚴格的、組織巧妙的內部結構，而這個結構的中心并不是主人公保羅，而是存在空間和心理空間支離破碎、自相矛盾的伊麗莎白·卡斯特羅，庫切在設定這一人物時，完全擺脫了現實主義的束縛，對于這個人物存在合理與否根本不放在心上，正是因為伊麗莎白·卡斯特羅具有的這一特點，庫切讓她承載了讀者所能夠接受的各種肯定與否定，同時不斷地讓她在同作者的討論中指引讀者去思考庫切在《慢人》中所要表達的主題：關注弱勢群體———老人、殘疾人及流散他鄉的“邊緣人”。讀者在她的指引下讀懂了小說，讀懂了作者，并發現原來情節的支離破碎是有意安排的，各個情節碎片像一幅畫上的各個色塊，在作品的不同部分相互呼應、折射，從而產生線性敘述不可能達到的立體效果。如果沒有這種反復閱讀的耐心，那么這部小說的“立體效果”和繁復之美也就無從把握了。而這“立體效果”在讀者閱讀意識中的最終呈現，主要依靠的是小說的“空間存在”的設置。這一格局的設計師無疑是作者本人了，而在作者和讀者之間連接的橋梁就是空間敘事所要追求和呈現的藝術之美。

結語

產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后現代小說的實驗性小說形式對于庫切的小說創作影響深遠。庫切在其小說《慢人》中采用了空間敘事的形式，來表達主人公復雜而多元的生存境遇與困惑，突出其年老無依、身體殘疾、客居他鄉，這一邊緣人和局外人的無奈與掙扎。這部小說之所以為廣大讀者喜愛，并得到高度的關注，的確是因為其主題空間設計與人生實際的契合，因作者預設主題的高屋建瓴及總領全局。在閱讀雜亂無序的局部文本時，讀者如果有意識地緊緊抓住主題，構建起局部與主題之間的閱讀心理空間關系，細心的讀者會由之獲得更為深刻的見解，更能體會和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從而領略后現代小說創作技巧所產生的藝術之美感。

①[法]讓·伊夫·塔迪埃：《普魯斯特和小說》，桂裕芳、王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4頁。

②⑤[南非]J.M.庫切：《慢人》，鄒海侖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第98頁。

③申丹：《何為隱含作者》，《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版）2008年第2期，第136—145頁。

④[挪威]諾伯格·舒爾茲：《存在·空間·建筑》，尹培桐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頁。

⑥[美]約瑟夫·弗蘭克等：《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秦林芳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21—223頁。